“你是誰?”帶着白虎頭套的男子發話,聲音沉穩醇厚。
“我……”景瀾有些不知所措,握緊了手裡的劍,“我叫景瀾,是敏堂的學生。”
那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來這兒做什麼?”
景瀾一時語塞,便反問道:“那你又來這兒做什麼?”
那男子一愣,突然笑了起來。
這帶着白虎頭套的男子,自然就是拂塵了。
他走到景瀾面前,而景瀾則下意識的瑟縮着向後退。
拂塵嘴角上揚,向地上的景瀾彎腰伸出手去:“起來吧。”
景瀾默默瞪視了拂塵一會兒,才把手伸給了他。雙手握住的那一瞬間,景瀾覺得對方的手寬大粗糙,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莫名的有些臉紅。幸好在這暗淡的月光下,對方看不出來。
“謝謝你,”景瀾咕噥着。“救了我的命。”
“不必。”拂塵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愉快,大概是太久沒有遇上陌生人了吧。“你回去吧。”說着,便要轉身離開。
“等一下——”景瀾拉住拂塵的衣袖,“請問你可曾看到我的一位朋友?她在先前的霧裡跟我走失了,我擔心她——”
“沒看到。”拂塵不動聲色的把自己的衣袖抽出,“而且那不是霧,是殭屍捕獵的陷阱。”
景瀾身子一震,有些失神的點點頭,走到一邊,靠着一棵大樹坐下。
拂塵饒有興趣的盯了景瀾一會兒。這孩子,有意思。
拂塵提醒自己該走了,卻不肯動身。他前後琢磨許久,嘆了口氣:“跟我走,我帶你去找你朋友。”
景瀾的眼中一下放出光彩:“——真的!”說着一下從地上跳起來,卻因爲腳軟差點又跌下去,幸好扶住了身邊的大樹。
“……”拂塵本想伸手扶她。“走吧。”
“你可知去哪兒找我那位朋友?”
“不知道。”
“那你怎說帶我去找?”
“你迷路了,可是我對這片樹林很熟。有我在,對你沒壞處。”
“這話卻是屬實……”景瀾撇撇嘴。
“……快跟上。”
“那……請問閣下高名。”
“……”拂塵沉吟片刻,“白虎。我是精靈族的馴獸師。”
“你是精靈族之人,這我便放心不少了。”景瀾笑着跟在拂塵身旁,“精靈族與敏堂乃是同盟關係,你又好心救了我,料想你一定不會害我。”
“……”我說什麼你便信什麼?是同盟就不會害你?拂塵想着。這孩子,真是單純。
“校長和師傅總跟我們說,我們和矮人還有精靈結盟,乃是爲了對付這島上的另兩個種族,就是黑精靈族和血族。師傅說他們的族人都非常邪惡,曾經差點毀了矮人族,又總是欺負精靈族。我有個小師弟,前些日子說他在外面被血族襲擊,差點喪了命,當時我還不信。沒想到今日竟連我也碰上這等事。血族尚且如此,那背叛了精靈族的黑精靈們,只怕是更甚……”
“……”拂塵忽然停住了腳步。
“嗯?”景瀾有些奇怪的望着拂塵,“怎麼?”
“你去撿些樹枝,今天晚上就在這兒過夜,明天早上再出發找你那位朋友吧。”拂塵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哦,好啊。”景瀾心下有些奇怪,又點了個火折,到附近撿樹枝去了。
拂塵低着頭,半晌沒有動作。
當晚景瀾入睡的時候,看到拂塵正坐在火邊冥想。而她早上醒來時,拂塵竟然還坐在火旁,只不過這次是在烤一隻鵪鶉。
“真香啊。”雖然沒睡多久,景瀾卻覺得神清氣爽,雖然渾身還有些痠疼。“熟了嗎?”
“嗯,可以吃了。”拂塵取下還在往下滴油的肥厚鵪鶉。景瀾肚裡空空,期待着拂塵把鵪鶉分給她一份。
拂塵撕下一大塊肉,肉香隨着氤氳的白煙散開。景瀾正要接過,拂塵卻自顧自吃起來。
景瀾訕訕的收手。
“怎麼了?”拂塵看了她一眼。
“這個……有我的份嗎?”
“當然有。”景瀾一聽眼睛發亮,卻見蒼空丟了只死鵪鶉過來,“這隻給你。”
“我,我來烤?”景瀾有些慌亂的看着手中的鵪鶉,“我不會……”
拂塵一愣,隨即笑開:“哦,原來是這樣。”便把手中的大半隻烤鵪鶉塞在景瀾手裡,拎過那隻死鵪鶉開始拔毛,“你吃那隻吧,不夠的話我一會兒再分你一點。”
景瀾看着拂塵,心裡突然有點空空的。她撕下一小塊肉放在嘴裡嚼着。
真香啊。
敏堂北方。
一個擔任學校保衛的半矮人遠遠地看見地上倒着一個人,慌慌張張的跑來,竟然是東苑的學生。
“小姑娘,小姑娘!”半矮人搖晃着那人,只見她慢慢的醒來了,臉上還帶着血痕。“你叫什麼名字,師傅是誰?”
“景瀾……景瀾……在樹林裡……樹林……”這人便是賀姥姥,氣息微弱的倒在那半矮人懷中。
“唉,”半矮人皺着眉頭琢磨一會兒,還是決定把賀姥姥扶起來,扛在肩上,“我帶你回學校,找你師傅去吧。”
賀姥姥依然呢喃着:“景瀾……樹林裡……有殭屍……”
樹林裡,景瀾和拂塵正慢悠悠地走着。
“姥姥,姥姥,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景瀾一邊念着,一邊東張西望。“白虎,她不會有事的,對吧?”
“不知道。”拂塵答道。景瀾的心一下沉了底。
拂塵斜過眼看着茫然若失的景瀾,心裡彷彿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擊中。他垂下眼睛,不再看她。
二人這樣悶不作聲的走了一陣,拂塵忽然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怎麼……”
“別出聲!”
拂塵仔細聽了一會兒,下意識的把景瀾護在自己身後。景瀾雖然疑惑,卻也不好問什麼。
幾團黑煙在他們周圍降下,凝成實體,原來是幾隻瘦削的吸血鬼,似笑非笑的向他們逼近。
“我們運氣不錯啊。”其中一隻開了口,舔舔他鮮紅的嘴脣,“早就想嚐嚐人類的味道如何,今天居然來了兩個。”
“我的運氣也不錯。”拂塵冷冷開口,“早就想親手掰斷一隻吸血鬼試試,今天居然來了這麼多。”
“呵,有意思。”另一隻吸血鬼陰笑着,“倒是可以留你一命,就咬你一口把你這愚蠢的人類變成我們中的一員也不錯。”
“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人類。”拂塵猛地出拳洞穿了對方的胸口,“——你這愚蠢的吸血鬼。”
景瀾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到圈外,重重的撞在一棵樹上,痛的她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擡眼一望,拂塵已經開始和那羣吸血鬼纏鬥起來。
景瀾看着在那羣黑影中飄忽的白色身影,不禁大爲緊張。
“美麗的姑娘,你在這兒坐着幹什麼呢?”一個冰冷滑膩的聲音在景瀾耳邊響起,景瀾猛地回頭,正對上對方嘴裡露出的兩顆尖牙,“不如讓我嚐嚐你的味道吧——”
“走開!”景瀾尖叫着一把抽出自己的寶劍向對方一劈,那吸血鬼瞬時化爲一抹黑煙消失了,又從景瀾身後出現。景瀾再向他劈去,他便用同樣的方法躲開。如此一來二去,景瀾已經是面色蒼白,冷汗直流。那吸血鬼邪笑着的面龐突然出現在她耳邊:“好了,小姑娘。我不喜歡玩弄太久,現在,該是狂歡的時候了……”一面說着,他已經撥掉景瀾的寶劍,制住她的雙手,一隻手擡起她的臉龐伸長她的脖頸。“讓我,嚐嚐你的味道……”
景瀾急促的呼吸着,心跳迅速而狂亂。她感覺到,那吸血鬼冰冷的雙脣已經觸碰到她細嫩的皮膚。等待着死亡的降臨,景瀾閉上了她的眼睛。
一股疾風迎面吹來,吸血鬼卡住她的手鬆開了。她睜開了雙眼。
白虎頭套。拂塵一手把那吸血鬼死死按在了樹上,他那樣用力,幾乎已經嵌進了樹幹裡。拂塵手上一使勁,只聽“咔嘣”一聲,那吸血鬼的脖子便斷了。在拂塵身後,是十幾只吸血鬼的屍體。
景瀾驚魂未定的喘息着,癱坐下去。
拂塵俯身擡起她的臉,繃緊的下巴顯出他的怒氣:“爲什麼不叫我?”
景瀾不知所措的望着他:“我……”
拂塵逼問道:“在那種情勢下,爲什麼不向我求救?”
景瀾害怕的呢喃:“白虎……”
拂塵的身子猛地一震,鬆開了手。
景瀾看着拂塵直起身走開,突然埋下頭,哭起來。等她稍微平靜下來,便從不遠處傳來拂塵的聲音:“走吧。”
景瀾木然起身。拂塵望着她,淡然道:“很抱歉。”
景瀾點點頭,擡起眼睛看他,搖搖頭:“我也很抱歉……我是說,謝謝你,又救了我一命。”
拂塵嘴角動了動,便向前走去。景瀾急忙跟上:“你的手要不要緊?”
拂塵下意識地把手背到身後:“不礙事。”
當夜,拂塵生起火,在火上烤起一隻肥美的兔子來。景瀾坐在火邊望着他,不知不覺入了神。
“白虎,你能把頭套摘下來嗎?”
“不能。”拂塵把兔子翻了個個。
“可是我很想看你的模樣。”景瀾淺笑着,“我若是想記我的救命恩人一輩子,可不想只記着一個白虎頭套。”
記一輩子?
拂塵的手停了下來。
“知道嗎?我特別想看你現在的表情。事實上,很多時候我都在好奇你應該是個什麼表情。”
“我沒表情。”拂塵滿意的看到景瀾泄氣的託着腮,心裡涌動着一股溫柔。“不過,如果你想看……”
拂塵伸出雙手,慢慢的摘下了幾百年不離身的白虎頭套。
景瀾睜大了眼睛。
面前的男子有着散亂的棕色長髮和溫暖深邃的褐色眼眸,不知爲什麼,看起來十分憂鬱。輪廓堅毅,鼻樑挺直,劍眉入鬢,長相十分硬朗。然而對於以俊朗聞名的精靈來說,他絕對算不上帥氣。
“失望麼。”拂塵淺淺笑着,眼中流露出驚人的柔和。
“你和我想的一點也不一樣,”景瀾依然顯得很訝異,隨即笑笑,“你的表情和我想的也不一樣。”
拂塵立馬收了笑容。他忘了,沒有頭套的遮蓋,他的表情便可以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景瀾見他一臉不自在,不由得笑出聲。
拂塵擡眼望着火旁盈盈笑着的景瀾。很莫名的,在這孩子面前,他並不想隱瞞什麼……
可是不對。拂塵忽然變了臉。自己掩蓋的還不夠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拂塵啊拂塵,你別傻了,若是她知道你是她理當痛恨的黑精靈,她還會這樣笑着和你坐在同一堆火邊嗎?
“小的時候,我在族裡有個好兄弟。”拂塵移開目光,彷彿是自語般追憶起曾經和木隱在林子中玩鬧的日子,“那時候我們經常溜出城裡來這兒玩,所以我對這個地方再熟悉不過了。在這片林子中央,有一棵很美很大的橡樹,四季常青。我曾經和我的兄弟到樹前許過願,發誓要做一輩子兄弟。我對那樹說,我願我兄弟一世幸福。”他轉過頭,深深地看着景瀾,“如今,我那兄弟確實有他幸福的理由。”
“有你這樣一個人做兄弟很幸運。”景瀾嫣然一笑。然而她忽然想到,那難道就是賀姥姥口中的靈樹?
景瀾正想詢問,拂塵卻開口道:“明天,我們便往回走吧。我要把你送回敏堂。”
“什麼?爲什麼!我的朋友還沒……”
“現在沒找到,你再耽擱多久也是找不到了。”拂塵面無表情,“這一帶經常有血族的人狩獵。”
“我不在乎!”景瀾幾乎要哭出來,“不找到她我絕不回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只是找到她的……”景瀾說不下去了。
“越往林子深處走就越危險,你必須回去。”
“絕不!姥姥是我珍貴的好姐妹,就好像,就好像你哪位兄弟一樣……”
“不可能一樣!”拂塵像是被觸了雷區,猛地站起身。
“不可能一樣!”拂塵像是被觸了雷區,猛地站起身。“我跟木隱一同出生入死幾百年,豈是別人隨便能比的?你那位朋友如今已經安全回到敏堂了也說不定,若是再在林子裡找幾日,要是再碰上打獵的吸血鬼我可不一定保護得了你!”
“你怎麼能這樣說!”景瀾也生氣的站起來,“誰說幾百年的感情,就一定比幾年的感情來的深厚?就算你不陪我,我也要把這林子找個遍!而且,你不是很厲害嗎?怎麼連打獵的吸血鬼都……”景瀾忽然住了嘴。她看見,拂塵的左手上草草纏着一根白色布條,有血跡從中滲出。
景瀾想起與拂塵初會時,他一聲怒吼滅掉幾十只殭屍的氣勢。當時若不是爲了保護她,幾隻吸血鬼無論如何也傷不了他的。
“白虎……”景瀾想叫住他,然而拂塵已經又把頭套戴上,到一邊睡覺去了。
景瀾孤獨的坐在一旁。火堆上,還烤着那隻已經燒焦的兔子。
兩天後,拂塵和景瀾發現他們已經回到了當時初會的地方。殭屍們化的灰已經散了個乾淨,然而地上一個貼着黃紙的火折,卻是被景瀾一眼認了出來。景瀾輕叫一聲,從地上將那火折撿起來,看那黃紙雖然髒了,卻沒受損,於是小心地摘下收好。
“我就送你到這兒吧。”拂塵悶悶的說。這兩天他和景瀾之間的氣氛正是不尷不尬,只有景瀾某天晚上在他睡覺時爲他把手上的傷口處理了一下。他自然是發現了的,卻裝作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那麼做。第二天兩人再上路時,氣氛依舊是不尷不尬,他的心情也無端鬱悶。
“啊?爲什麼?”景瀾心裡忽然有些發慌。
“我不應該再靠近敏堂了。”拂塵覺得嘴裡有些苦澀。
“哦。”景瀾咬着脣垂下頭,“我——還會見到你嗎?”
“不。”拂塵深深的望着景瀾,“我想不會了。”
景瀾一怔,隨即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二人於是轉過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