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來了一位神醫,國後的病不日就會痊癒。這樣大的一件事兒,自然很快就被國主知道了。他雖然已經半隻腳都踏進了棺材,卻一心牽掛着沉琅,下旨請神醫去替二皇子診治。國後和太子雖然不情願,可也並不敢抗旨不遵,只好答應了,派人將神醫帶往二皇子寢殿內。
看着神醫的背影,國後氣得臉色更加黃了,她恨恨地將榻邊的藥碗、脈枕都掃到地上去,“總是忘不了那賤~人生的小孽種!”
殿內宮人們嚇得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只爭先恐後地去搶着收拾落下的東西。
一旁的太子走了上來,替國後撫了撫背心,“母后不必這樣生氣,依兒臣看來,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國後像看瘋癲一樣看着自己的兒子,“他要是好了,誰知道你父皇又會整出什麼幺蛾子來?他也不是沒打過這樣的主意!”
太子陰詭地一笑,“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兒臣已經不是任人拿捏了,何況,岐黃之道,既能救人,也能害人不是?”
他說到後來,聲音逐漸壓低,只有自己和國後二人能聽清。國後聽他說得有理,讚許地望着他點了點頭,“還是我兒智慧絕倫,母后倒是關心則亂了!”
國主雖然是一片拳拳愛子之心,可神醫要來替沉琅診治的事兒被衛璽知道了,卻使她愁眉不展,少見地流露出焦急之色。
“這可如何是好?一定是國後和太子得了風聲,派這人來探聽虛實的!”她在地上急得轉圈,雲暖將她扶着坐下,“王妃稍安勿躁,此事機密,這殿裡也不過咱們幾人知道,不會有人說出去的呀!”
衛璽正要說話,只聽外頭有人來報,原來神醫已經到了。她沒料到他來得這樣快,和雲暖面面相覷,二人都有些驚訝,卻不得不硬着頭皮出來周旋。
她刻意在裡間磨蹭了一會兒,這才端着架子扶着雲暖的手緩緩地走了出來,也不說話,只是大眼睛由上至下將神醫打量了一回,似乎帶着些懷疑。
此時站在神醫身後替他拿着藥箱的瓔珞,不覺張大了眼睛,只覺得一股暖流似乎從心底衝上眼眶,眼前的衛璽還和在家之時一般綺年玉貌,可看她渾身上下的打扮和氣勢,又與那個曾經和自己年齡相仿、一起起居坐臥、在葉老夫人膝下承歡的表妹,是那麼不同了。
她烏黑的髮絲已經梳成了婦人的鬟髻,身上穿着一件蓮青色灑金底團花鑲蓮的宮裝,頭上除了王妃的青玉藍寶冠之外,只簪着一對小巧玲瓏的鳳嘴金釵,家常裡顯出繁華。她的臉頰泛着好看的如寶石粉一樣的柔光,看起來倒是過得很舒心,可是眼睛裡不時閃過的憂慮的神色,似乎又並不昭示着她生活的平順。
瓔珞百感交集地望着衛璽,而她自己在衛璽的眼裡,卻不過是神醫身後一個蒙面的使女而已,她只是微微地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投向神醫,腦子也正在高度旋轉着,希望這次能圓滿過關。
其實神醫和衛璽孃家也頗有淵源,更加治好了衛珏的病,只是那時衛璽是黃花閨女,不便擅見外男,二人才相逢不識。可神醫何等精明,看到了衛璽的神情,心裡便已經存了幾分計較,卻也不說出來,只是好整以暇地捻着鬍子,迤迤然坐在椅子上任由衛璽打量。
護送他前來的一個宦官是太子的心腹,見衛璽並不熱切,便笑眯眯地走上來打了個千兒,“王妃娘娘,既然神醫已經到了,不如儘快請給二皇子殿下診治,奴才也好早些回去覆命,國後和太子殿下那邊兒,可十分惦念呢!”
衛璽心裡不屑,冷冷一笑,“母后自己的身子還沒痊癒,就記掛着二皇子,真叫我們過意不去,等二皇子能起身了,自然要去謝過母后和太子殿下的恩德的!”
那宦官聽她將“恩德”二字拉長了語調,聲音又是冷冰冰、清洌洌的,好像冬日檐下冰柱相互敲擊之聲,聽得人心裡都寒起來,不自覺地應了聲“是”,倒招的衛璽和雲暖笑了出來。
衛璽還想再拖延拖延,卻聽寢殿珠簾輕響,沉琅派了一個宮人出來,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只見她神色微赧,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率先站起身來,簡短地道,“神醫這就請隨我來吧!”
神醫帶着瓔珞隨衛璽走進內室,那領路宦官也想跟着進來,卻被雲暖不留情面地留在外頭。他幾度想探頭探腦地去瞧個究竟,孰料雲暖手下幾個小宮人都牢牢地擋在他眼前,他見不得逞,才悻悻地走到一邊去了。
這是瓔珞頭一次見到自己這位表妹夫,心裡難免覺得親切。她站在神醫之後,離着沉琅也不算遠,見他容貌端正俊逸,倒可堪爲衛璽佳配,只是臉頰上染着一縷病容,面色蒼白,嘴脣也泛着不大健康的青色,她的心便提了起來。
可她的心思沒人留意,衛璽比她更加緊張十倍不止,見神醫伸手去探沉琅的脈,心臟砰砰直跳,幾乎要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了。在她眼裡,國後和太子派來的人,自然是要置沉琅於死地的。沉琅纔將自己裝病求生的備細都原原本本地講給她聽了,若是在這時被這所謂的神醫瞧出端倪告知了國後母子,豈不是前功盡棄?衛璽一念至此,就覺得心裡口裡都發起苦來,她擡眼望了望半靠在大迎枕上伸出手腕的沉琅,卻見他對着自己和煦地一笑,雖然沒說話,可是眼睛裡叫她不必擔心的意味十分明顯。
神醫的手指一搭上沉琅的手腕,就微微皺眉,他趁着衛璽瞧不見自己,極其犀利地望了沉琅一眼。沉琅也正在看着他,眼睛裡卻是一片沉靜,就像一面寂寥深黑的湖,在平滑如鏡的表面之下,沒有人知道隱藏着什麼。
他心裡沉吟,一邊悄悄用餘光去看衛璽,只見她不知爲什麼也平靜了下來,不似方纔那樣急驚風的樣子,便覺得更加奇怪了。
瓔珞隨神醫行醫也有一段時間了,卻也少見他這樣躑躅,心裡更加不安起來。這時內室裡一片靜謐,只有檀香燃燒之時的細微聲音一往無回。神醫的手指還搭在沉琅的脈搏之上,手下所感絲毫不同於任何一個纏綿病榻多年的人,那一下一下地跳動雖然低平無聲,卻十分穩沉悠遠,就像一條暗波洶涌的河流,在自己指尖汩汩地流向遠方。
他緩緩地撤回手,呵呵地笑了一聲,語焉不詳地道,“二皇子殿下正是青年力壯的時候,就算有什麼病,也不過很快就會痊癒了,請殿下和王妃寬心。”
聽了這話,衛璽雖然還坐着沒動,可眼睛裡瞬間閃過一抹焦慮的光。倒是沉琅,伸出手來安撫似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對着神醫微微含笑道,“那就多承神醫吉言了。”
神醫笑着點了點頭,也不開方子,便帶着瓔珞轉身出來了。瓔珞心裡舍不下衛璽,忍不住回頭一望,只見衛璽臉上神色竟然十分焦急,伸着手微微張開嘴,似乎要阻攔誰,卻最終垂下手去。
她靈光一現,趁着沒人看見,極快地附在神醫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
神醫的身子滯了滯,回過臉來求證似地望着瓔珞。瓔珞嚴肅地點了點頭。
神醫微微一怔,隨即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那領路宦官早就迎了上來,卑躬屈膝地問道,“神醫,二皇子的身子......”
神醫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那宦官眼裡閃過一絲不合時宜地狂喜,隨即便強堆起悲哀的神色,胡謅了幾句場面話,便急匆匆地跑去向太子報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