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箇中秋,沈璇璣要隨薛縝入宮赴宴,不能回安國公府,於是早早便派人去外祖母家裡送節禮。
“你看看我,還沒老已經不記事。”沈璇璣拍拍自己額頭,又喚春綽叫那送禮的人回來,“也有段日子沒見過珊瑚,她臉皮薄,也不好意思來看我。”
“她也是大姑娘了,知道打扮的。”沈璇璣轉過臉問蘭清,“上次太后賞下來的料子,挑兩匹顏色清亮的給她倆。”
蘭清應是,自去櫃子裡翻檢。春綽聽到這話,接口道,“只怕光有料子還不成,上次六王妃送來的那對點翠嵌寶的簪子,我看着最襯三姑娘的容色。”
“你倒是會算計我的東西。”沈璇璣笑道,自己走到妝臺前,將那對簪子裝了盒兒,也替沈瓔珞挑了一對珊瑚珠的流蘇,又替沈珊瑚單獨加了一對手釧。
“他姐姐們都得了東西,玉郎沒有,怕要生氣。”沈璇璣想起幼弟,又是一笑,“不知道他如今書讀得如何了。春綽,去王爺書房裡拿那塊水晶鎮紙,就說我要送人。”
“我不去。”春綽狡黠地一笑,“王爺說了,書房重地,不得隨便進出。上次蘭蓁那個不長眼的蹄子,自己上趕着去替王爺插花,被罵了一頓,這幾日都沒臉出門呢!”
蘭清走過來搡了春綽一下,“懶丫頭,去也罷不去也罷,哪裡有這些閒話?”
春綽方悔自己失言,偷眼看沈璇璣,只見她臉上笑容也淡了,“算了,天要下雨,她原本就是來做這些事情的,隨她去吧。”沈璇璣有半句話留着沒說,薛縝對她無意,看她能翻出什麼天來!
沈珊瑚得了沈璇璣送來的一匹藕荷色的上貢雲錦和一個攢花錦盒,也不過是若有似無地笑了一笑,對着來送禮的人輕飄飄地來了一句“謝王妃的賞”,之後原回到屋裡,緊緊關上了房門。
沈瓔珞見她這樣不曉事,心裡越發失望。她生性不愛強求,雖然難過,也只想着讓沈珊瑚自己想開,於是也不去深勸。
而在沈珊瑚看來,她的喜怒哀樂,都不被二姐放在心上。她心底害怕,面子上卻做出不在乎的情狀,倒和見縫插針來挑撥離間的向姨媽走得更近了。自此,姐妹二人便有了心結。
衛府中秋夜宴,人人都少不得被灌了幾盞,只有沈瓔珞不喝,早早就陪着葉老夫人退了席。她也不回“琳琅閣”,在“萱禧堂”內室裡陪葉老夫人說話。
沈珊瑚獨個兒回到“琳琅閣”的時候已經是面色酡紅、腳步踉蹌,身邊的素衣卻是十分清醒的,攙扶着她往屋裡去。
菊清自那次之後,一直被沈珊瑚冷落,行動都不帶她,也不許她一個人留在房裡。素衣原來因爲年紀小,做事毛躁,一直被菊清壓着,心裡早就不服氣,見此情形還有不落井下石的?也虧得菊清是葉老夫人手下的人,端的是好涵養,只把她的冷嘲熱諷當做是狗吠,也沒惹出什麼亂子來。
她本在自己房裡做針線,聽見沈珊瑚回來了,忙忙趕了出來。
“三姑娘這是怎麼了?”她見沈珊瑚醉了,就要上來攙扶。
“走開。”沈珊瑚將她一推,“我不是你的正主子,你不必來假惺惺。”
菊清眼圈一紅,死死咬牙忍住,轉身回屋。沈珊瑚見她這樣,反而又氣,在她身後冷冷道,“好,有本事就離了我,少到我眼前來,纔是趁願了呢!”
菊清裝作沒聽見,心想明日一早,必要去回老太太,哪怕是得罪了王妃她也顧不得了,這個地方,她再也不想待一分一秒!
沈珊瑚被素衣扶着進屋睡下,感覺剛朦朧了一陣兒,就聽素衣在她耳邊低聲道,“姑娘,姑娘,姨太太說的那……您是去不去?”
沈珊瑚還迷迷糊糊的,“什麼姨太太?去哪兒?”
“哎呀,姑娘您怎麼都忘了?”素衣跺腳,“就是姨太太說的啊,遠哥兒今晚在後花園,姑娘若是有心,現在也該更衣了。”沈珊瑚的心咚咚跳了兩下,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酒意都沒了。她坐起來低聲喝道,“瞎說什麼?什麼遠哥兒?!”
素衣被她嚇了一跳,偷窺她臉色,只見一陣紅來一陣青。她本想着不說了,可袖子裡一對沉甸甸的小銀錁子在提醒着她,眼前又浮現出向姨媽那笑眯眯的臉,“好丫頭,在你家姑娘跟前好好說,她願意了,日後你自然也有好日子。我家遠哥兒的人品才華,哪裡配不上你家姑娘?等到她做了我的兒媳,你們主僕二人一同侍候遠哥兒,豈不是比現在人人將你當奴婢好得多了?”
“我和姑娘自小一起長大,知道姑娘一直過得不易,王妃娘娘雖好,到底已經不在府裡了。二姑娘和小爺又都和姑娘不親近,就如同這次,二姑娘明明知道姑娘心裡不痛快,卻連問也不多問一句,瞧着真叫人寒心。”素衣一邊說,一邊悄悄擡眼看沈珊瑚的反應,“府裡的人都和咱們隔着心,要依奴婢說,三姑娘也該替自己打算了。”
“況且,”她看沈珊瑚已經略有鬆動,微微一笑,“奴婢記得,那些戲文裡有才有貌的公子,都是在後花園和……和姑娘遇上的呢!”
素衣想到向遠那清俊的面容,也不覺紅了臉,捂着嘴笑。
沈珊瑚已經被素衣的三言兩語攪動了一池春水,她笑着罵了素衣一句,“沒臉的丫頭,這話也是隨便說的?”
素衣見她這是要去的意思,正要攛掇她起身更衣,就見沈珊瑚又苦了臉,“這麼晚了,哪裡能隨便出門呢?”
“姑娘不必擔心!”素衣轉了轉眼睛,“奴婢剛纔去瞧過了,二姑娘早回來了,現在那屋燈黑着,必是早就睡下了。姨太太今兒白天的時候跟奴婢說過了,從後門兒出去,轉過長廊,便到了後花園,那兒一向揹人,不會有人瞧見的。”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似乎也容不得沈珊瑚不去。素衣十分熱心,跑前跑後,替沈珊瑚選了一件琥珀色的裙衫換上,又簪上沈璇璣白日送來的點翠簪,手腕上攏上翠玉釧,將她打扮得明豔照人。待到要出門時,素衣又去取了一件帶風帽兒的蓮青色長披風替沈珊瑚披好,自己手裡拎着一盞“氣死風”燈,主僕二人躡手躡腳出了屋門,悄悄拽上門,順着後門出了“琳琅閣”。
八月十五的月色,灑在地上白亮如清霜。不知是夜裡風寒,還是心裡害怕,沈珊瑚微微顫抖。她伸出手去拉緊披風的領子。素衣在前頭打着燈,遠遠瞧見那株桂花樹下,站着一個淡黃色的身影。
“姑娘您看,那位可就是遠……向家大爺?”素衣指着那身影,倒是比沈珊瑚還興奮幾倍。
沈珊瑚的腿肚子都在轉筋,“素、素衣,不然、不然我們還是回去吧?”
“姑娘!”素衣自然不依,伸手拉住沈珊瑚,“既然來了,怎麼這樣快就要走呢?”
沈珊瑚奪手,素衣力氣卻比她大。主僕二人正在爭執,就驚動了遠處的向遠。
向遠凝睛細看,只見二人一個秀美、一個嬌俏,在這如水月色裡如同天宮謫仙和九重素女一般,不覺張大了嘴巴。他原本對此事並不如何上心,耐不住向姨媽一哭二罵三上吊的威逼才勉爲其難地來了,然而一見沈珊瑚主僕的人品,早將那些不情願丟到爪哇國去了。他見沈珊瑚要走,哪裡捨得放,連忙幾步趕了上來。
“妹妹怎麼還沒見我,這就要走了?”向遠皮相不錯,又是刻意做出一副風流儒雅的模樣,在沒怎麼見過外男的沈珊瑚眼裡,已經算得上是玉樹臨風了。她見他微微笑着和自己說話,頓時臉紅得像傍晚的落霞,低下頭不肯說話。
向遠見她這樣,心裡頓時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他是在紅粉裡打磨慣了的人物,對付一個不出閨門的沈珊瑚,簡直是手到擒來。
“妹妹走了這麼許久的路,腳不疼麼?”他指了指桂花樹下,“不如去那邊坐坐?”
沈珊瑚不動,素衣便死勁兒拉了她過去。向遠又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塊絲帕,平平地鋪展在石凳上,“怕有灰,污了妹妹的裙子。”
沈珊瑚是頭一次聽人說這樣的話,心裡已經微微動了。向遠又道,“妹妹這簪子極別緻,襯得妹妹越發清麗脫俗,不是一般庸脂俗粉可比的。”
這話要是說給沈璇璣聽,必然換來她一句“閣下見過許多庸脂俗粉?”的詰問;若是被沈瓔珞聽到,向遠除了一個白眼之外估計什麼也收穫不到。可惜,沈珊瑚不是她們。而對向遠來說,可幸,沈珊瑚不是她們。
沒有女人不愛聽別人贊她獨一無二,沈珊瑚臉上一紅,好歹是開了口,“向表哥過獎了。”
向遠心裡暗喜,愈將自己在“庸脂俗粉”身上連熟了的好聽話兒流水一樣地說了出來,他也算是個人才,起碼這恭維話說起來,顯得十分誠懇之外,還不重樣兒。他這般努力也是見了成效的,起碼在沈珊瑚離去的時候,已經淡淡地對他笑了,“時間不早了,我不便再擾,這便回去了。”
啊?這就回去?向遠雖然心裡失望,可還是笑着對沈珊瑚拱手,“風大路滑,妹妹千萬要小心。”
沈珊瑚帶着素衣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素衣回身跑了過來,遞給向遠一件東西,“向大爺,這是我家姑娘的,您可得好好收着,切莫丟了。”
向遠低頭一看,是沈珊瑚的一隻手釧。他喜上眉梢,一時卻沒有什麼回禮,在懷裡掏了半天,掏出一隻荷包,“勞煩姐姐了。”
素衣“噗”地一笑,伸手要接,“這樣小氣,也不嫌害臊!”
向遠桃花眼兒往她臉上一瞥,趁機捏了捏她的手。素衣臉一紅,輕輕啐了一口,抽手跑了。
沈珊瑚自然沒瞧見這一幕,既爲了避人,又因爲高興,回到“琳琅閣”的時候,臉上還是紅撲撲的。
“嚇死我了,虧得沒有人瞧見。”素衣推開屋門,正要去點燈,忽然聽見黑暗裡傳來一把冷冷的女聲,“這麼晚了,你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