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魂殿二層的指揮台上有一排實心黃玉雕成的欄杆，玉牆內壁的浮雕是羣龍舞天之景，糾結盤錯的羣龍和日月星三芒交相輝映，顯示出龍族早年的霸氣。而如今呢？我半邊身子靠在指揮台上，手扶着欄杆，向下檢視着我的軍隊。
零零星星的隊列裡只有前五排有統一的着裝，後面烏壓壓一片聚集的只可算作一羣烏合之衆。聞人茜說的沒錯，要是帶領這樣的一支軍隊去攻打塞族，只怕還沒越過小流川，他們就全得做了聖天之神腳下的另一羣無辜冤魂。我望了望他們手中參差不齊的武器，有的已經生了鏽，刀劍柄上黃跡斑駁，而大多數武器從它們被熔鑄到現在，根本沒有聞過一絲血的氣味。龍呢？谷內沒有一條龍身上是不帶有累累傷痕的：鐵鏈勒出的，鐵鞭抽打出的，刀劍劈出的，飛刀投擲出的，荊棘網劃傷的……怪不得本應人人畏懼的龍月谷圖章在茗蒿谷的大門上已經被擠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去！一想到這些，我就忍不住咬緊牙齒，恨不得立即殺了那個仍在龍月谷內安逸享樂的鷹覺。但是聞人茜說留着他還有用，因爲他仍舊名聲在外，是九原所承認的龍月谷主人，而現在還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存在。
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雙手扶在欄杆上，對下面的人宣佈：“龍月谷衆人聽令。今天我要整飭谷內軍隊，所有士兵，無論軍級大小，皆須遵守新任命將軍的指揮。違抗者，殺！”我望着那一雙雙或困惑或憤怒或無感的表情，繼續道：“來自西境南疆的幾名勇士將作爲你們新的頭領，他們將帶領你們參與日後的訓練，因爲我們不日就要重新走上戰場，爲了苦難的同胞，爲了昔日的榮譽而戰！”
“爲了苦難的同胞，爲了昔日的榮譽而戰！”只有零星的幾聲回覆，大多數還是我從南疆帶來的那些人。但是沒有人反抗，也沒有人提出相左的意見。會反對的人現在全都在殿底的地牢裡關着，幸好得到聞人茜的提醒，昨天夜裡先一步制住了他們，否則今天的局面一定會變得混亂和不可收拾。
我甩袖子轉身回去了，還能期待什麼更好的結果麼？小龍在我懷裡不安的扭了幾下，這幾天它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也開始進食了，只不過還是不肯離開我的懷抱，聞人茜和谷主都笑言我成了它的奶父。奶父就奶父吧，至少它是真心實意歡迎我回來這裡的。
我走進了殿裡，聞人茜和譚芪藿都在那裡等候。
“我們什麼時候出發？”我直接開口問道。
“傍晚的時候，”聞人茜看起來比我還要緊張，她看了看窗外，解釋道：“翠子迎桑的確切位置很難在白天裡找到，而且它還是經常變動的，夜裡有七鬥彩星爲我們指路，反而會比較好找一些。”
我點了點頭，問道：“還是老計劃？我們率三百人先行，大部隊十天後再跟上？”
“五天……”聞人茜咬了咬嘴脣：“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特殊的變故，我已經離開有一段日子了。總之爲了防止有何差錯，還是提早一些更加保險。”
“你是在談論你自己的家鄉麼？”譚谷主打趣道：“說得好像跟敵人似的，再說你不是還有個小妹在龍谷中麼？就是代替你嫁給了前龍王那個？”
“正是因爲見過了小繇，我才更加擔憂，”聞人茜連眉頭都皺起來了：“她變了很多，再也不是我記憶中那個謹慎膽小的小女孩兒了。”
“哎，人都是會變的，你自己這些年不也變了很多嗎？再說，你帶着真龍裔回去，我就不信聞人弼那個老東西會不領你的情，再拂了龍谷的面子。退一步再說，哪裡有父親不心疼女兒的，你一走就是這些年，他心裡一定是惦記着你的。”谷主坐在一方軟榻上，安慰道。
“那谷主呢？”我向譚芪藿道，他跟着我們一路從茗蒿谷到龍月谷，是還打算繼續跟下去麼。“谷主有何打算？”
譚芪藿搖了搖頭：“老朽要家去了，出來這麼久，谷裡還是放心不下。我也不想去翠子迎桑湊那個熱鬧，而且聞人弼那老東西一定不想要看到我這張老臉，不過我也不待見他。彼此彼此而已……”還不待我細問下去，他就拍拍屁股站起身來，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給我預備一匹快馬和一壺好茶，最好是龍葉草泡的，不要太熱，溫的就好……”說罷便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裡。
“譚老頭就是這樣一個人，隨性慣了的……”聞人茜看向我，像是怕我誤會似的欲言又止。
“我明白。”我衝着谷主的背影淡淡地道。這幾日龍月谷內的事弄得我心情格外的煩躁，有越軌行爲之人都會被我嚴厲懲處，剛剛谷主對我發號施令般的一番話，想必聞人茜是怕我誤會了。我對她微笑：“不知道怎麼回事，彷彿隨着力量的恢復，我的脾氣也大了起來。”
“我倒是覺得，有些脾氣是件好事。像你以前那樣的性子，可當不了一方王者。”聞人茜也笑着打趣道。
***
冬日裡，暮色降臨的好像特別快，剛剛還萬頃天光照耀大地，轉眼間已被天邊薄薄的暮雲和霞光籠罩了起來。三百名被我親自挑出來的精兵在山谷東面集合，由上將軍旌川親自領隊。
旌川是少數幾個支持我的谷內領事之一，在鷹覺的麾下他一直受到打壓，忠勇諫言一直不被人接納，也因此鬱郁不得志，只當了個小小的夫長。後來我親自擢升他爲上將軍，統領一半的谷中軍隊。
火把已經熊熊的燃了起來，三百人三百支火炬，幾乎照亮了半個東方的天空。聞人茜身着黑色的緊身衣，利落的跳上戰馬，轉身對領隊的旌川道：“太亮了，撤下一半的火把。”
“可是，”旌川皺了皺眉，看着我道：“夜裡在山道上行軍，稍微不注意就會人仰馬翻，火把是必須的領路工具啊！”
我朝身後火的海洋看了一眼，道：“將隊伍分爲兩人一組，一人照明指路，另外一人跟隨。其他的，就按她說的做。”然後我打馬跟上已經騎到了前面去的聞人茜，與她並肩而行。
“翠子迎桑，”我詢問道：“那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她擡頭仰望天空：“一個如星光般耀眼，但遠比羣星還要神秘的地方。很久以前翠子迎桑的族人都住在樹洞裡，是那種三四個人都無法圍抱的大樹。他們都穿着跟樹林一個顏色的衣服，住在林子裡，與山和樹林融爲一體。鮮少有人能發現他們的部落所在，而即使有人在無意間闖入，也不知道那裡就是翠子迎桑。族中幾乎人人精通占卜擗算之術，他們能從自然的卦象中得知過去與未來，有時也以此來躲避災禍。現在雖然大多數人都遷出了樹洞，但是部落還是會一段時間就遷徙一次，以確保不會破壞莽林裡最原始的環境。”
我也忍不住擡頭，大山盡頭的天冥呈現靜謐的灰藍色，在那一片淡淡雲霧與藍色背景交織的帷布上，五彩閃亮的羣星在彼此千里萬里的地方遙相輝映着。星星是智慧與無懼者的魂魄，我記得以前布籬這麼告訴過我，但無論是誰，都無法準確詳盡的參透隱藏在那些星星點點中神秘與智慧。
我們在羣星之下的山巒上小心的行路，避開荊棘叢與陡崖，跨過結冰的小溪和腐朽的斷木，朝山林的深處，一步步的跟進。聞人茜始終保持在隊伍前方几丈遠的地方，時刻關注着頭頂上一組七顆不同顏色，但幾乎排成一列的箭矢樣的星羣，箭頭由三顆遙相對望的星星組成一個鬆散的三角，指向正東北的方向。
經過了一夜艱難的跋涉，我們終於在黎明到來時分踏進了一片兩邊都有高山，中間極細的峽谷內。我們在峽谷口整頓人馬，停下來稍作休整。三百人馬，一夜的行軍，除折損了兩匹馬，一人受了輕微擦傷外，再無任何損失。旌川的領兵能力，果然不叫人失望。
聞人茜在望着峽谷的那端出神。我知道過了這段峽谷，她就能到達她的家鄉了，也不知她的心情，此時究竟如何呢？我們並沒有逗留很久，稍事休息後，隊伍就開始四人一排，很有條理的穿過了峽谷，來到了一片植滿杜鵑花和天仙子草的小型盆地裡。掩映在花草間的房舍大多都有兩層樓高，底下的一層是空心的，裡面有一些被圈養的牲畜。
“吩咐軍隊裡的人都不要採摘這裡的花朵，也不要去碰那些小草，它們都有很強的毒性，足以毒死一頭牛。”聞人茜扭頭對旌川道。我朝他點點頭，示意他按聞人茜說的吩咐下去。
軍隊在西邊的一片空曠地紮營休息，我則跟着聞人茜朝翠子迎桑的族長府邸走去。
“這裡爲何要種上這麼多的毒花毒草呢？”路上我忍不住問道。“爲了防止山中猛獸和蛇在夜裡襲擊村落。”聞人茜嘆了口氣，駕輕就熟的解釋道：“山中潮溼多蛇，也多蟲豸，這些二層的高腳樓，則是爲了避開毒蟲而建成這樣的。”
我點了點頭，繼續跟着她在花樹叢中蜿蜒而行。在杜鵑樹的盡頭，出現一座比其他小樓略略高出一截的樓宇，聞人茜徑直推門走了進去，我想這就是族長住的地方了。這座院子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院子四圍都有實心的樹樁圍住，一層也零零星星的分佈着幾間房子，裡面傳來篤篤篤的搗藥聲。
聞人茜徑直越過這些房子朝二層的樓梯走去，在樓梯盡頭處有一間硃紅大門的廳堂，大門敞開着，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裡面有一白髮，一黑髮兩位長者正在下棋。聞人茜拉着我的手走了進去，對着左邊的那個白髮人喊了一聲：“祖母……”我這時才注意到，原來那個下棋的白髮老人，竟然是個女人。
正在對弈的兩人聞聲都扭過頭來，白髮的那個一臉慈祥，正笑眯眯的看着我們，黑髮的那個顯得有些吃驚，慢慢地將手上的棋子放回到了棋盒裡。老奶奶笑着對對面那個男人道：“我就說了今天會有貴客到來，你還不相信……”
“一個背棄了我們的族人，也能算做是貴客？”男人冷哼了一聲道。
聞人茜的臉色顯得有些難看，我忙捏了捏她的手指以示安慰。白髮老人又開口道：“小茜不算是貴客，那她身後跟着的那個也不算？”
男人這才擡起頭來盯着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我以爲今生是不可能再見到真正的龍族了，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夠再見一次……真龍之裔必爲龍帝，傳聞中東天龍族每五百年出一位龍帝，龍帝現世時，天下將有大變。說罷，你今天和我女兒一同前來翠子迎桑，所爲究竟何事？”
“夕烙他……如今已經是龍月谷的龍王了……”聞人茜咬了咬嘴脣道：“如此，爹爹可以原諒我嗎？”
族長聞人弼看着聞人茜有些蒼白的臉，緩緩地搖了搖頭，道：“小茜，自你三年前離開翠子迎桑的時候，你就永遠不是這裡的人了。你也許曾經和我有過父女之份，可你命中終是與翠子無緣。彼夕一別，終成永年。這句話，你還記得麼？”
聞人茜眼中噙着淚，默默地點了點頭。
族長又道：“翠子迎桑谷不能隨意進出外族人，特別是男子，這個道理你也是懂得的。如今卻隨隨便便就將三百並兩個男人貿貿然帶進谷中來，你可知這會給谷內帶來多少不便？”聞人茜的頭，垂得更低了。“但如今念在你領進谷的乃是當年九原龍帝的嫡系之子裔，也算是我翠子迎桑的遠親，因此就不跟你們追究這回事了。但是你們帶來的人，在明日傍晚之前必須離開這裡，否則翠子迎桑族人就要進行違律的遷徙，那到時候，就算是龍帝本人，也不一定再能尋到這裡了……說罷，你們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聞人茜擡起袖子拭乾了眼淚，昂起頭來道：“龍王一行人與我來此，是想向翠子迎桑來借人。”
“借人？”族長挑起了眉毛，就連一旁的白髮祖母都朝我們好奇的望了過來。
“是的，”我開口道：“在下不日後便將率領人馬前往九原諸城，因此迫切希望能夠得到翠子迎桑谷的支持。我只是想向谷內借用十名擗算師和十名摓策者作爲軍中的軍師，等戰事一旦完畢，必將這二十人全數返還谷中。另外，我還想請族長替我爲這次戰爭卜算一回，九原諸城關係繁複又千絲萬縷，我想要得知最佳的行軍路線是怎樣的。”
“哈哈，”族長乾笑了一聲道：“龍裔的要求還真不算少嘛，你就能保證老朽我一定會答應你？”
我看了聞人茜一眼，她低着頭不說話，只是將我的手抓的更緊。這時“祖母”開口道：“要我說啊，族長你不妨考慮考慮答應這龍裔的要求，畢竟將來龍王稱帝九原時也會念着我們點好，這樣翠子迎桑也可多多安逸個幾年。而且爲了你嫡親女兒的幸福考慮，你也該好好的思量思量。”
族長的眼神飄向我們交握在一起的手，嘆氣道：“好吧，我可以答應龍裔的要求。但是我給你的巫卜只有十個而沒有二十個，谷裡好的巫卜術士本來就不多了，你一下子要走二十個，谷裡我可擔不了這個擔子。”
“好，十個就十個。爹爹可是答應了的，不許反悔。”聞人茜這時候擡起頭來道，嘴角有一抹慧黠的笑意：“另外還必須替我們卜算出行軍的最佳路線來。”
族長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上了當，“你這小丫頭！”他搖頭道：“從來就不會讓我省心。”然後他邀請我和聞人茜都圍坐在了棋桌旁。只見他閉目後用右手從面前的棋簍裡隨意挑出了八顆色彩各異的棋子，然後均勻的灑在了棋盤上。多彩的棋子在黑白條紋分明的木網中似繪出一幅明晰的地形圖，族長左手摩挲着下巴道：“甚是奇特啊。”
“卦中的青色代表九城中的茗蒿，它落在棋盤邊界之外，說明已經被龍所征服，儘管不算做臣服，但也絕不會有所反叛；代表翠子迎桑的緋紅與天鬥並作一排，是與龍並肩作戰的一方；汨子之藍散佈於極東，這與它所在的方位相符，也必會是龍將到達的最後的地方；南濱之水的綠色賦潁，處在龍爪之內，唾手可得之所，爲何不從它開始呢？至於樊鄢之玄，涸簟之紫，堐棣之黃，坪溪之白，此四城幾乎連成一條直線，此時實無從分辨先後，要想卜算的確切，也只能再等一段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