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 104 章

蘇燕與趙真人一同下山後, 在遠離皇宮的街市卜卦,她戴着帷帽發呆,趙真人年紀雖小, 卻能裝得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故作高深地給人相面卜卦。

蘇燕知道她是個不正經的, 對這些相面之術沒什麼興致。一旁有不少穿道袍也在卜卦的人, 顯然要比趙真人看着要令人信服得多。

尤其是見趙真人是女冠, 便有些人開始冷嘲熱諷起來,她一個在山上長大的小姑娘聽幾句風涼話便紅了眼眶,蘇燕卻扭過頭毫不客氣地罵了回去, 那人指着她羞惱到手指抖個不停,最後一揮袖子轉身搬着小凳遠離她們。

等人走遠了, 蘇燕杵着腦袋坐在陰涼處, 聽着周圍人來人往的聲響, 竟漸漸地有了倦意,於是便坐在趙真人身後打盹。

待她醒來的時候, 趙真人面前有一男子正在卜卦,也不知算得是什麼,趙真人說的話諱莫如深,蘇燕全然沒聽懂,隔着紗幔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 她便繼續低頭想要打盹。

然而過了沒一會兒, 她聽到幾聲急促的狗吠正離她越來越近。

蘇燕几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地站起了身。那狗長得高大凶猛, 在街上一通亂竄嚇壞了不少人, 很快有一個無辜百姓被咬傷, 一邊慘叫一邊大聲地求救。

在宮裡的時候,徐墨懷下令不許養狗, 即便養了,也只能關在院子裡不許放出去,蘇燕在宮裡幾年不曾受過驚嚇,可怕狗的毛病反而愈發深刻,當初在江南便被旁人養的狗嚇到躲在趙真人的身後發抖。

如今一隻惡犬正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傷人,蘇燕被嚇得大氣不敢喘,蒼白着臉僵站在原地,緊握着的手心也泛起了冷汗。

趙真人也知道她怕狗的毛病,正想回頭安慰幾句,眼前的客人忽然起身,對着一旁的侍衛說了幾句話,很快便有幾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有條不紊將惡犬制服,綁着惡犬的嘴將它五花大綁給拖走了。

她這才發覺,方纔那惡犬傷人鬧得這樣駭人,眼前的男子卻面色淡然,甚至不曾回頭看上一眼,似乎是不打算理會什麼,卻又不知爲何突然出手相助。想來應是個面冷心熱的人,那稍後說卦象的時候她便委婉些。

蘇燕的呼吸漸漸平復,動作僵硬地坐回去,也終於在此刻注意到了前方算卦的男子,透過帷幔朦朧地看了一眼,只是一個並不算清晰的輪廓,便讓她才緩和的心跳又狂亂起來,連呼吸都停了一瞬,彷彿整個人猛地掉入冰窟一般渾身失去了知覺。

她僅看了一眼,便再不敢擡頭了,生怕前方的徐墨懷有半點要來拉她的動作。好在他坐了許久,一直聽完了趙真人的喋喋不休才若無其事地離去,似乎絲毫不曾注意到趙真人身後的蘇燕。

誰能料到徐墨懷在宮裡豢養了那般多的方士,還會跑到離皇宮隔着好幾道街市的地方讓人卜卦。

蘇燕不知徐墨懷是否真的不曾注意到她,一時間心裡亂糟糟一團,猶豫着要不要再回到慈雲觀去。可是以徐墨懷的性子,若真的認出了她,必定當場就將她五花大綁捆回去,又怎麼可能面不改色地坐這樣久,甚至能若無其事的離開。他這樣的人沒道理會心軟,若真的被他認出來了,便是她現在就跑也是無濟於事。

蘇燕在心裡糾結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認命,倘若徐墨懷方纔已經認出了她,任由她怎麼跑都是無用,不如干脆地等着他找上來。若他當真不曾發覺,她也再不敢再輕易下山了。

——

徐墨懷還以爲又是幻像,畢竟自從開始服食那些所謂的仙藥後,他時常會有真假不分的時候,因此在看到那個女冠身後打着盹的女子時,他雖一眼就認出了蘇燕,卻並沒有立刻當真。往常不等他觸碰,幻像便會漸漸消散了。

蘇燕總在他的書案邊打盹,即便是戴着帷幔,他也能輕易辨出她的身形。

直到惡犬衝出來,他看到“幻像”劇烈的反應,心中才猛然一顫,似乎沉寂已久的某處發出了一聲巨響,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那一刻他發瘋般地想去將不遠處的人牢牢抓緊,感受到她實實在在的活着,感受她溫熱的體溫。

然而僅在一念間,他又強壓下了自己的衝動。

蘇燕已經“死”去了近兩年,他不知這麼長時間她在何處躲避,爲何與一個女冠混在一起?又是否能接受再次同他回到宮中,亦或者是再次被他捉住,蘇燕是否會發瘋。

儘管渾身都緊繃着,強忍住讓他不去打草驚蛇,他見到蘇燕在發抖,仍舊剋制不住地站起身,命人除去身後惱人的惡犬。

重新見到已死的蘇燕,徐墨懷以爲自己會因她的欺騙和逃離而憤怒,亦或者是因爲她還活着而狂喜不已,最後竟只覺得一顆心忽然安定,就好像深壓心底的鬱氣忽然消散,他覺得一切都不算什麼了,畢竟蘇燕仍存於人世,已經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即便心中在說服自己徐徐圖之,徐墨懷轉身便命人去查清女冠的身份,等到蘇燕回到慈雲觀後,在一夜之間用一千兵馬將這山腳牢牢圍住,便是蘇燕長了翅膀也難以在他的掌控下飛出去。

慈雲觀是被悄無聲息圍住的,觀中四人不曾發覺半分。

蘇燕夜裡和她們在院子裡乘涼,一直忐忑不安地生怕會有變故,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徐墨懷提劍找她算賬,便漸漸安了心當做無事發生。夜裡洗漱過後,她端着盆將水潑出去,瞥見院門前一抹身影,嚇得立刻去叫張真人。

因爲慈雲觀都是女冠,不乏有心思齷齪的無賴想要欺負人,蘇燕還以爲是碰到這種混賬,叫了張真人後還去竈房拿了根柴火棒。然而等她再折返回去,那人影早就不見了。

——

蘇燕拋下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冒着被凍死在河裡的危險也要離開,卻只能過上粗布麻衣的日子,住在深山野林中辛苦耕作,她過得實在不算好。

至少在聽到蘇燕與幾人說笑之前,徐墨懷心中是如此想的。

可他沒想到蘇燕在此處過得很快活,她不再神志不清,笑聲也與在宮中的時候不同,在離開他的日子裡,蘇燕反而有了神采,似乎他的出現於她而言是一道劫難,將她本能擁有的安寧日子無情撕碎。

他已經不能再承受蘇燕又一次消失,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跟她一樣發瘋,如今蘇燕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卻只敢在她附近徘徊着不敢上前,唯恐驚擾了蘇燕,又讓她變回從前神志不清的模樣。

倘若將蘇燕逼得狠了,她興許會死在他面前。

只要她不走,只要她尚在人世,一切都還來得及。

在慈雲觀外站了整整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時,徐墨懷才拖着痠麻的腿下山。

他依舊命人暗中守住這座山,以免蘇燕察覺到什麼會偷偷溜走。

過了一陣子,蘇燕才察覺到慈雲觀的香客明顯多了起來,且捐起香火毫不吝嗇,也不知是不是觀裡供奉的神仙較爲靈驗,傳出去後引了人前來參拜。

然而接連幾日,蘇燕都有一種如芒在背的古怪感,彷彿時常有人在暗處窺視她。

真正發覺到徐墨懷的存在,是因爲她夜裡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咳嗽,像是悶在喉嚨裡發出來的。

蘇燕霎時間脊背發寒,連腳步都亂了,不斷地想寬慰自己是風吹落葉的聲響,然而心裡再如何說服自己,也還是慌亂到一整夜無法入睡。

倘若當真是徐墨懷,他怎麼可能會忍着不將她綁回去。

皇宮離慈雲觀這樣遠,他一個皇帝總不可能日夜不休只爲了守在此處。

蘇燕本是想寬慰自己,然而徐墨懷卻彷彿是知曉她已經發現,索性連最後一絲顧慮也沒了,白日裡也會到慈雲觀來,甚至還被趙真人撞見了一次。

蘇燕知道逃脫無望,也自暴自棄了起來,即便知道徐墨懷就在附近,也不再想着離開,繼續恍若無事發生地過日子,就看他能裝模作樣多久。

連着很長一陣子,徐墨懷都會到慈雲觀來,有時候來得早,有時候日暮西沉纔到,即便是下雨也照常上山。慈雲觀中的所有人都發現了他,也知曉他與蘇燕有了一段孽緣,心照不宣地陪着蘇燕無視他的存在。

他似乎也沒有旁的目的,只是爲了來看蘇燕一眼,確認她還在此處不曾離開,在觀外站多久也沒有定數,時而久時而短。

蘇燕也從一開始的絕望與慌亂,轉變爲習慣以後的疑惑與不耐煩,就好似有一把刀懸在頭頂,也不知何時會掉落。

徐墨懷來了許久,始終不曾主動開口與蘇燕說話,二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過了一段時日,連着兩日徐墨懷不曾來慈雲觀,等他再到的時候卻沒有在觀中看到蘇燕。趙真人見他眼中佈滿血絲,眼下泛着青黑,整個人陰森又憔悴,看着實在有些可怖,不等他發問,她便主動說:“瑜娘在山上摘木奄子去了,估計要等會兒纔回來。”

徐墨懷的神情鬆軟了下來,微微點了下頭,站在原地等蘇燕回來。

趙真人實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垂下眼,語氣還算和善。“我是她夫君。”

趙真人瞭然地笑了笑,嘀咕道:“那你肯定做了不少壞事。”

徐墨懷沒有反駁,等了好一會兒蘇燕纔回來,他眼神微動,目光緊跟着她。

兩人難得正面撞見了一次,蘇燕對上徐墨懷的眼睛,目光裡已經不再是心虛與恐懼,反而是因爲自暴自棄,在看他的時候眼裡都帶着惱火。

她腳步很快,低着頭想裝作沒看見,迅速地從一旁繞過去,徐墨懷眼看着她離開,依舊沒有出聲,只沉默地停駐片刻,取出一封信放在地上後便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