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天道難有常

少年宦官餘忠嗣識文斷字,他在研墨的間隙,趁機瞟了制書一眼,手便不由自主的哆嗦了,墨碇啪嗒一聲掉落在御案上,原本光潔的制書竟多了一點豆粒大小的墨跡。

這一下,餘忠嗣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慌忙請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大唐天子李隆基也陡而變了顏色,語氣也越發陰沉可怖。“玷污制書,其罪幾何,你自清楚吧?”

彷彿剛剛那個和藹可親的老者,在一瞬間又變成了陰冷可怖的天子。

餘忠嗣不明白,一個人的變化何以這般的快。但是,此時此刻籠罩在他心頭的,卻是無邊無際的恐懼。

在內廷中,不止一個內監曾對它們這些少年耳提面命,犯了錯誤會遭至何等懲處,而弄髒了制書,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

眨眼之間,天上地下,這等大起大落的感覺,讓他產生了極不真實的錯覺。

反倒是殿內諸多沉默的宦官們在眼巴巴的看着餘忠嗣的笑話,遮遮掩掩的目光裡都充滿了惡意的幸災樂禍。

“拖出去,交付掖廷嚴加懲處!”

宦官們做別的不積極,打擊餘忠嗣這種爭功邀寵的人卻不遺餘力,紛紛上前,七手八腳的拖着少年宦官便往外走。

“聖人饒命啊,奴婢,奴婢再也,再也不敢了……啊……”

不知是哪個,嫌喊的聒噪,一拳便砸在了他的嘴巴上,立時就鼻口竄血,嗚嗚不已,難以說話。

而李隆基對這個剛剛賜名的宦官竟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揮着手,令人儘快將他拖出去。

出得殿門,一名宦官猶自覺得不過癮,便奚落起倒黴的餘忠嗣。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懂嗎?你以爲踏上了青雲梯,沒準走的卻是黃泉路呢!交付掖廷處置,少說也是個杖斃,自求多福吧,來世可別託生爲人了……”

高仙芝急如風火而來,正瞧見處置餘忠嗣這一幕,卻也不問因由,只向天子彙報着禁中各處佈置的情況。

聽他說的詳細,李隆基便頻頻的點着頭,然則心思卻明顯另有所屬,與高仙芝的對答顯得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片刻後,李隆基索性大手一揮,“具體事務高卿自行處置就是,不必一一稟告於朕。”接着沉悶了一陣,才又指着御案上的制書緩緩的開口。

“那道制書發出去吧。”

高仙芝眉頭一跳,恭敬的將制書捧起,粗略掃了兩眼,面上雖然依舊平靜,然則心底裡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難以抑制的情緒終於還是噴薄而出。

“聖人萬萬不可有此心思,只要臣一日尚在,便要護得聖人安全,不會讓宵小們得逞!”

李隆基百感交集,喟然一嘆。

當初他欲殺此人時,又何曾能夠想到,只有此人在最後的關頭仍舊不離不棄。

“高卿不必多言,朕年老體衰,不堪重任,遜位也是社稷之福。太子年富力強,又忠義仁孝,也足以堪當匡扶大任……”

李隆基的這番話落在高仙芝的耳朵裡,只覺得是滑稽而又可笑,太子年富力強是不假,但若說他忠義仁孝,又如何解釋眼下這等子盜父兵,以下犯上的行徑呢?

但畢竟要給天子留着顏面,即便不贊同天子的想法,也不能把這一層說破了。

“天道有常,上下有序,不予自取是爲賊,聖人即便有心讓後來人肩挑天下重任,也不能讓心懷叵測之人順遂,否則於我大唐有百害而無一利……”

李隆基又是一嘆,高仙芝所言確是老成謀國之言,但歸根結底還是有着私心的,與其城破之後狼狽的收場,不如自鋪臺階,換取一個體面的落幕,百年之後的史書上,也許會對他留情一些,少一些挖苦。

可這些話怎麼可能對高仙芝說呢?看着這個一臉正色的重臣,李隆基的口中迴盪着一種苦澀的味道……

興慶宮外,秦晉的臉色愈發陰沉,部下們有的請命速戰速決,有的則希望能夠勸說宮內的人主動出翔,以儘可能的減少傷亡。

但在權衡了一陣之後,秦晉卻斷然下令:

“準備石料,木料,砌死宮門,架設圍牆。”

“中郎將難道不打算速戰速決了?”

裴敬聞言驚問。他本以爲秦晉到了以後,會出奇計攻破興慶宮,以徹底安定局面,卻想不到等來的卻是這等命令。

秦晉看了裴敬一眼,徐徐反問道:“難道要殺忠臣,弒天子嗎?”

這句話問的很是直接,讓裴敬一時間難以當面回答。其實,在神武軍與太子決定“兵諫”之處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們能選擇的也不過是造反程度上的深淺而已。“弒君”這個詞儘管在他的潛意識裡已經徘徊了多次,但經過秦晉之口說出來,還是震撼的無以復加。

是啊,難道真要弒君嗎?如此一來,不管理由有多麼正當,他們也會成爲天下人的衆矢之的了吧。

當然,這其中也不排除成功俘獲了天子的可能,但大戰之下誰又能保證一定會如此呢?而且,據裴敬的觀察,秦晉似乎在有意避免與那位高相公正面衝突,似乎對此人也有着一種特殊的態度。

盧杞與楊行本先後帶着部將來到興慶宮外,在從裴敬之口聽說了秦晉的命令以後,楊行本連連搖頭。

“中郎將糊塗,如果不速戰速決,還不知事態要如何變化呢!”

而盧杞沉思半晌才道:“中郎將這是要效法公子成困趙武靈王嗎?”

裴敬似乎有所領悟,“難道是要將這南內當作沙丘宮?”

這個想法讓裴敬的身子不寒而慄,此計雖然狠辣陰損,但所帶來的結果,副作用卻是最小。

“看着吧,中郎將下一步就會誘使南內的守軍宮人出宮城了!”

……

“聖人,聖人,大事不好……”

迷迷糊糊中,李隆基被吵醒了,天亮時才淺淺的睡着,此時睜開眼睛便覺渾身難受而又無力。

紛至沓來的壞消息已經讓他麻木了,還有什麼壞消息能讓他吃驚呢?

“講,又發生了何事?”

“守宮的羽林衛旅率趁着高相公不備,出城投降了,還帶走了上百人……奴婢,奴婢親眼所見……”

李隆基面無表情的聽着,那宦官還沒講完,又繼續說道:“不但走了宮中宿衛,掖廷的宮人宦官也有不少偷偷開門溜走的。”

“走吧,都走吧,走了好啊,走了眼不見爲淨!”

李隆基的聲音有些悽然,臉上也顯出了憤然的之色。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滿院子的猢猻,也該各自逃命了。他最終被高仙芝說服,並沒有將那道制書發出,而是覺得再等等,而靜待變化。想不到,等來的變化竟是這等令人沮喪到極點的消息。

“高仙芝現在在何處?”

李隆基很想知道高仙芝現在作何心情,又改做何處置。

“高相公很生氣,處置了一個逃走未遂的校尉,人心安,安定了不少。只是逆賊秦晉實在可惡,說什麼只問首惡,餘者人等只要在期限內出去,便既往不咎。”

不知何故,李隆基陡得盯着那宦官。

“你,你不想和他們一起逃出去嗎?”

宦官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跪倒泣道:“奴婢死也要追隨在聖人左右……”

李隆基被哭的煩了,便揮揮手將那宦官攆了出去,然而仍覺得不順心,又將殿中所有的宮人內侍統統轟了出去,諾大的殿內只剩下了他一個人,靜的連劇烈的呼吸之聲都清晰可聞。

此前李隆基所料的沒錯,太子顧念名聲,又不敢將他放出去,便使出了這等絕情的法子,難道這麼做就不是弒君,就不是弒父了嗎?難道連太上皇或者幽居老人的身份都不肯給他嗎?他自問要求並不算奢望,太子何以這般絕情?

半晌之後,李隆基竟是一陣哈哈大笑。

“太子很好,太子很好……”

在以往,李隆基一直以爲太子李亨過於軟弱,恐怕自己百年之後難以擔負天下重任,但現在看來,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了。

……

“中郎將,有人求見!”

秦晉疲憊的靠在胡牀上,閉目養神,聞言後便睜開了眼睛。

“何人求見?”

“是東宮的宦官,李輔國。”

是他?這廝來求見,能有什麼好事?

“帶進來!”

秦晉倒想看看,這個在後世臭名昭著的宦官,此時求見究竟有什麼目的。

李輔國見到秦晉之後,很是客氣的寒暄了一陣,然後才壓低了聲音說道:“有個人中郎將一定想知道,他是誰。”

這句話讓秦晉甚爲疑惑,什麼叫自己一定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秦晉不置可否,李輔國卻自顧自的繼續說着:“中郎將可能還不知道,程元振來見太子的時候,還綁來了一個人,叫範長明,據說在新安做過嗇夫。”

鄉嗇夫範長明?秦晉聞言眉頭微皺,這個人曾在新安屢次針對於他,但這廝不是死在皁河谷的那場大火中了嗎?何以竟與程元振勾結到了一起?真是咄咄怪事。

秦晉的表情全數落在李輔國的眼中,便知道此人果真與之大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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