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凝香有些奇怪,爲何這輩子崔氏想到找她求情,上輩子卻沒有露過面?前世表哥進考場時,她還在裴景寒身邊當大丫鬟,豈不比眼下贖身後更好辦事?

要說表哥胸有成竹,應該也不是,因爲一切如舊的話,今年表哥依然榜上無名,不知是因爲本身才學不夠,還是主考的學政大人真的是個貪官。

但就算是後者,凝香也絕不會幫忙,她躲裴景寒還來不及,怎麼會爲了這種事主動去求他?

舅母都能狠心無視母親弟弟的命,她爲何要在乎表哥的一次院試?院試三年兩考,今年不行,他還有許許多多年可以努力,便是隻剩一年,凝香也不會管。

“這事太大,舅母與舅舅商量過了嗎?”凝香站了起來,彷彿要去後院找舅舅。

崔氏連忙轉到門口那邊,擋住她勸道:“你舅舅又老實又膽小,多收人家一文錢他夜裡都睡不安穩,既做不出給人送孝敬的事,也不敢求貴人幫忙,咱們索性不跟他提了。香兒你聽我說,侯爺是咱們泰安府最大的官,世子的話比知府大人還管用,他隨便說一聲學政大人就會給他面子,舉手之勞而已,到時候你表哥中了秀才,咱們一家都沾光是不是?”

凝香頓時明白了,舅舅根本不知道舅母來找她的真正目的。

面對崔氏灼灼的目光,凝香露出一副爲難模樣,“我年紀小不懂事,還是跟舅舅商量一下吧。”

心裡卻知道,舅舅絕不會同意。

崔氏比誰都瞭解自己的丈夫,哪肯讓凝香去說,伸手攔她,“香兒,你咋聽不懂舅母的意思,你與世子熟悉,走一趟就能辦妥的事,何必讓你舅舅擔心?”

“你讓香兒辦什麼?”門簾一挑,章滿牽着阿木走了進來,疑惑地問。

崔氏立即笑道:“沒事,你……”

“舅舅,舅母想託我去求世子,讓他幫表哥打點今年院試。”凝香平靜地打斷崔氏,說完用眼神示意弟弟來自己這邊。

阿木最聽姐姐的話,鬆開舅舅的手就跑到了姐姐身後,緊張地看着對面的舅舅舅母。

崔氏心虛,有點不敢看旁邊的丈夫。

丈夫老實歸老實,自從小姑子病逝後,他的脾氣也硬了些,雖然大多時候都聽她的,但只要她說凝香姐弟的壞話,男人立即跟她急,狠狠一拍桌子,瞪着眼睛吼她的模樣十分嚇人。崔氏說到底就是欺軟怕硬,當年若不是仗着肚子裡的小兒子,錢肯定被章滿搶走了,萬幸的是,除了在被窩裡,丈夫一年到頭也硬不了幾回。

身邊沒有動靜,只有男人漸漸重起來的呼吸。

崔氏心虛看丈夫,章滿是不敢看外甥女,可對上外甥忐忑不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章滿依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被妻子當着外甥女的面扇了兩巴掌。

他到底有多傻,纔信了妻子真的良心發現了,真的想與外甥外甥女修好?

捨得送好東西,那是因爲她求的大!

竟然讓外甥女求世子走後門?那是貪官污吏才做的事,妻子憑什麼以爲世子會爲了外甥女去觸犯朝廷法紀?妻子又有什麼臉求外甥女幫他表哥?兒子中了秀才是本事,中不了說明他沒本事,完全與外甥女無關!

“香兒別聽你舅母胡說八道,你這些年當丫鬟伺候人不容易,往後安安生生在家過日子,別再往侯府去了。”章滿低着頭道,說完拽着崔氏就往外走,“我跟你舅母先走了,改日舅舅再來看你。”

他沒臉再在外甥女跟前待着。

崔氏害怕被丈夫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如今事情說破,畢竟作威作福慣了,又關係到長子的前程,關係到她能不能快點當上秀才他娘被人喊聲夫人,崔氏索性甩開丈夫,瞪着他講起理來,“我怎麼胡說八道了?你跟我說清楚,我哪句是胡說的?胡三他從小讀書就不如鴻林,你說爲啥他中了秀才咱們鴻林沒中?”

章滿沒她嗓門大,卻有自己的道理,“高夫子說過,院試考他們的才學也考他們的心性,鴻林太浮躁了才失利了一次,這次再考未必不中。你別整天詆譭學政大人,去年高夫子在學堂裡點評胡三的文章,寫的確實比鴻林的好,你……”

崔氏呸了他一口,“你個種地的知道什麼?他爲了巴結學政大人,當然說胡三的文章好!”

她吐沫星子噴到了自己臉上,章滿狼狽地擦,說不過妻子,拽着她就往外走,“有什麼回家吵去,你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崔氏不肯走,使勁兒掙扎,正好趕上章滿擡腳跨門檻,被她大力推了一把,一下子就朝前栽了下去,摔到了地上。

崔氏愣住,想扶丈夫,凝香搶先衝過去將舅舅扶了起來。

章滿又愧又無地自容,低着腦袋道:“香兒你別管……”

凝香自顧自替舅舅拍身上的土,平平靜靜地道:“舅舅,不是我不想幫表哥,只是舅母實在高看我了。世子與侯爺向來剛正不阿,軍紀嚴明,世子故交出事請世子幫忙,世子只肯借他銀子讓他去找旁人周旋,自己不做求人之事。您想想,世子連與他身份相近的故交都公私分明,他會幫我一個小小的丫鬟?我不去求,世子不認識表哥,不會幫忙也不會詆譭,一旦我去求了,世子誤以爲表哥是那等不學無術只想走後門的人,世子一氣之下,萬一去學政大人那裡告表哥一狀怎麼辦?”

說完了,土也拍完了,凝香快步進屋,將放在炕頭的崔氏剛剛送的裙子還給了她,慚愧道:“舅母,表哥的事我真的幫不上忙,東西您拿回去吧,往後再來也不必客氣,太見外了。”

崔氏皺眉看她,“你說的都是真的?”

裴景寒爲人如何,她並不知情。

凝香神色坦蕩地回視她,“舅母不信,可以派人去打聽打聽。”

裴景寒父子官風確實不錯,但以權謀私的事多多少少都做過,既然以權謀私,當然不會蠢到落人把柄,達官貴人心裡或許清楚,普通的村人百姓怎麼可能知道?崔氏便是去府城打聽,也不會聽到裴家父子半句壞話。

崔氏依然不太信,覺得外甥女就是不想幫她。

章滿看出妻子的心思,再不肯講道理,扯着她就往外走。

凝香跟在後面送,沒提留飯的事。

丈伕力氣大,外甥女推辭說的一溜一溜的,崔氏明白今日事情辦不成了,卻還沒有放棄通過外甥女搭上侯府的路,又好笑又好氣地拍了丈夫的手一下,“走走走,我跟你走,只是你讓我把東西留給香兒啊!”

章滿愣住。

崔氏趁機掙脫,重新將手裡的裙子塞給凝香,賠罪道:“香兒,舅母什麼都不懂,冒冒然來求你,聽你說完舅母才明白自己有多糊塗。不過這裙子舅母是真心送你的……”

“舅母好意我心領了,但我裙子真的夠穿了,正好也有條這顏色的裙子,舅母還是帶回去吧。”凝香堅決不肯收。

崔氏確實捨不得再送,礙於臉面客套罷了。

東院竈房門口,李氏看着崔氏那虛僞的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大聲諷刺道:“趕緊拿回去給你閨女吧,真以爲是什麼好料子,我們香兒連侯府那幾身大丫鬟的綢緞衣裳都沒帶回來,會稀罕你一條破布裙子?”

大壯娘已經挪到凝香家門口看熱鬧了,聞言震驚地忘了嘴裡還沒吞下的瓜子仁,急得數落凝香,“香兒怎麼這麼傻,你不喜歡拿回來給我穿啊!”

凝香笑笑,見崔氏抓住裙子不再往自己這邊推了,她後退了一步。

阿木瞅瞅舅母,突然摘下脖子上金燦燦的長命鎖,學姐姐那樣遞了過去,“舅母,給你。”

崔氏捨不得裙子,更捨不得這條長命鎖,正猶豫要不要再推諉一番,那邊李氏又嗤道:“阿木好樣的,咱不稀罕她的東西,你別看外面金燦燦的,裡面都是銅,值不了幾個錢!”

這就是胡扯了,鍍金的,在鄉下也是稀罕物。

崔氏憋了一肚子火,這會兒全都冒了出來,一把搶過自家的長命鎖,望着李氏大聲奚落道:“是啊,阿木,舅母家沒錢,送不了你赤金的長命鎖,你大伯母有錢,哪天她送你了,記得給舅母看看,給舅母也開開眼界!”

李氏一點都不生氣,哈哈笑道:“我沒錢,包金的長命鎖都送不起,沒錢我乖乖待着,纔不學人家打腫臉充胖子,更不會四五年不登門,有求於人來纔來裝善人!看你臉挺白的,該不會塗了四五層粉吧,那得值多少錢啊?章滿趕緊帶你媳婦回去,小心我這個窮鬼去摳她臉上的粉!”

“你……”

“別吵了,回家!”

章滿終於發了一次威,瞪着眼睛吼道。

在徐家地盤,丈夫也不幫她,崔氏心知再吵也是自己吃虧,恨恨剜了李氏一眼,快步上了驢車。

大壯娘樂呵呵送道:“妹子有空再過來坐坐。”

她與章滿同村,出嫁前就認識崔氏了。

崔氏朝車前坐着,沒理她。

驢車很快轉了彎,看不見了。

凝香在心裡嘆了口氣。

她都不知道舅舅這麼多年是怎麼跟崔氏過下來的。

“姐姐……”外人都走了,阿木終於忍不住,抱着姐姐大腿哭了起來。

凝香以爲弟弟捨不得那塊兒長命鎖,連忙蹲下去哄道:“阿木不哭,下次趕集了姐姐還帶你去,姐姐給你買一塊兒。”

阿木搖搖腦袋,靠在姐姐懷裡一邊抹眼睛一邊抽搭着道:“我不要,我長大了自己掙錢買,還要給姐姐買綢緞裙子,給姐姐買驢車,還買粉……”

舅母有的,他都買給姐姐。

弟弟會護着自己了,凝香眼睛發酸,平復片刻,親親弟弟額頭道:“好,姐姐等着。”

阿木點點頭,不哭了,瞅瞅姐姐,又道:“我還要考秀才,當大官!”

小傢伙說的特別認真,凝香再也忍不住,狠狠親了弟弟一口,“好,姐姐等着阿木當大官!”

誰說她是無依無靠的孤女?

她是沒了爹孃,但她還有大伯父大伯母,還有小小年紀就知道護着她的好弟弟。

她有依有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