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二)

4 閱讀地理與自然

我沒有去攀登處於臥龍盡頭的銀裝素裹的巴朗山,而是原路折返回到國道213線上的映秀,從這裡開始,繼續沿岷江上行。

車行差不多一個小時,我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視線裡盡是濯濯童山。就在這山上的某一處,就是當年瓦寺土司已經日漸傾圮的官寨。如果我登上這座山頭,可能這本書就盡是些歷史故事,而使我遠離自然了。

此行開始時,我爲本章確定的主題就是地理與自然。

地理,是兩條河流和一座山。自然,就是這河流兩岸與大山頂峰的自然。

在距成都約150公里的汶川縣城所在地威州鎮,岷江的主流折而向北,直通松潘。循這條通道北上,到著名的黃龍寺風景區,再一路向西北行進,在岷江源頭翻過弓槓嶺,就進入到另一個水系——嘉陵江流域了。在其中的一條支流白龍江畔,就是進入了世界自然遺產名錄的九寨溝風景區。

我也曾用雙腳踏勘過這些水流的上游地理。但是,因爲這一條路線已經不在嘉絨境內,在這次旅行中,我便予以省略了。

我的路線是從汶川向西,略微偏南,沿岷江的一條重要支流雜谷堖河上行。這條道路兩邊,曾是強大的雜谷土司的統轄之地,現在幾乎就是一個理縣全境。當夜準備宿在理縣,但縣城周遭那種荒涼景象看了使人想閉上自己的眼睛。再說了,理縣縣城四周,除了一些民居與那種嘉絨特色的石頭碉堡,而在出入其中的百姓的生活中,已經無復真正的嘉絨風貌。

已經是夕陽向晚的時分了,我來到公路邊上,坐在一個小飯館門前。

一輛卡車駛來,我要求搭車,司機置之不理。我耐心地等他用完飯,再遞上一支菸。他笑了起來,說:“你是幹什麼的?”

我說:“反正不是在路上管事的人。”

他這才點了點頭。

對於這些長途卡車司機來講,在路上管事的人是相當多的:交警、林業警察、防疫人員以及別的說不上名目的什麼人員。一般來講,司機們會迴避這些公務人員。

車行三十多公里後,我在古爾溝下了車。這回,司機臉上又露出了遺憾的神情,因爲他準備長途驅車夜行,希望有一個人能在即將翻越的大山上陪他抽菸說話。那一瞬間,我也有些動搖了。倒不是司機那有些留戀的眼光,而是想到車前強烈的光柱——照亮路邊的樹林、溪澗和懸崖,又把所有這一切,不斷地拋人身後的黑暗,我自己就有點激動了。

但我很想洗一洗這裡的溫泉。還是跳下車來,向司機說了再見。

古爾溝這個地名,已經是一個藏漢合璧的名字。這也正好代表了此地的民情風貌。

而古爾溝所以著名,是因爲這裡的一道溫泉。

嘉絨藏族是非常相信溫泉的治療作用的。我的家鄉遠在雪山另一邊的梭磨河畔,人們也常到這個地方,長途跋涉,到溫泉沐浴。

那是每年的暮春時節,青稞種子和胡豆種子已經下到地裡。雪慢慢變成雨水,河岸邊的草地剛剛開始泛出淡淡的青綠,種子還在沃土下面溫暖潮溼的黑暗中悄悄萌芽。這個季節的農民,除了修補一下地邊的柵欄,基本無事可幹。

在這一年最爲清閒的時間,很多人便從上百里外的地方向溫泉進發。

那時候,廣闊的鄉野間已經有了公路,但嘉絨農民去溫泉的時候,還是備好了馬匹,馬背上馱着帳篷與最好的吃食,比如陳年的臘豬腿、肉腸、雞蛋、熊肉,還有蜂蜜與自釀的燒酒。老年人特別是老年婦女還會騎上矮小的毛驢。他們在路上短則行走三五天,長則十來天,才能到達溫泉。

紮下帳篷,就開始了一年一度的漫長的沐浴。

那時的古爾溝溫泉不在現在的公路邊上。而是要從一座嘉絨藏區常見的伸臂橋上,走過寬厚的木板鋪成的橋面,然後從對岸上山。一條小道穿過一些斜掛在山坡上的莊稼地,穿過一些嘉絨風味濃郁的寨子,最後,小路進入山樺樹、松樹、杉樹與椴木混交而成的森林。我去過那個地方,踏上過森林中土質柔軟的崎嶇小道,穿行不久,就已經聞到了溫泉上常有的那種淡淡的硫磺味道。

然後,一團霧氣升起在山谷中間。那就是古爾溝溫泉露頭的地方了。

嘉絨人一年一度的溫泉沐浴,不是休閒似的遠足,而是爲了祛除疾病與邪祟。在泉眼最大的那個池子裡沐浴,可以祛除一年的積勞與風寒。泡在溫泉中,體力消耗是非常大的,體質虛弱的人,十多分鐘就會頭暈目眩。支持不住的,就起來到自家帳篷裡坐下來,一邊休息,一邊飽餐美食。待體力恢復了,又下到熱水裡,耐心地浸泡。如此循環往返,又是一個嶄新的身體,回到家鄉的田野中間,又能對付下來一年的生活磨難。

溫泉露頭處,還有一些小的泉眼。有一眼泉,據說治療腸胃疾病有神奇功效。治療的方法非常簡單:喝很多溫泉水,然後,找一個地方,嘔吐淨腸胃裡的廢物,吐乾淨了,又回到帳篷進食,然後再喝水,直到認爲已經洗淨了消化系統中積澱的毒素與廢物。

還有一眼泉,細細地從一塊石頭中央向上冒出拇指粗的一小柱水。

這一柱水,用於洗頭,特別是偏頭痛的病人,經過幾天接連不斷的沐浴,據說也會大有好轉。等到頭痛再行復發的時候,又該是下一年的春天,又可以趕赴溫泉了。

這眼泉水更多地被人們用來清洗雙眼。這種清洗除了治療各種眼疾,據說還可以避免看見一切不淨的東西。這些東西包括一些林子裡的精靈,一些亡人的魂靈,以及另一些稀奇古怪、在漢語裡找不到對應詞彙的神秘存在。

在我出生的那個村莊裡,當有人稱自己常常看見一些在另外一個世界纔會存在的東西時,人們就說,這個人該去溫泉洗洗眼睛了。

我去古爾溝溫泉是在幾年以前,那時,大路上去洗溫泉的人差不多已經斷了蹤跡,人們已經將這眼溫泉漸漸遺忘了。

這種遺忘想必持續有十多年時間,然後,這個溫泉又被重新發現。這次的發現已經帶上了明確的經濟眼光。溫泉作爲當地**的一個旅遊項目,作爲米亞羅紅葉溫泉風景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連片開發。

我來到古爾溝時,正是十月的深秋季節。叢山峻嶺中,經霜後的紅葉在高原陽光下,像是抖動的火苗。

溫泉也從露頭的半山腰,用埋在地下的引水管下山過河,注入公路邊一個個溫泉旅館的游泳池裡。

我去了一趟山上。頭天夜裡,下了一場小雨,高原的秋天經常有冰涼的雨水在夜裡不期而至,而且,這種夜裡的小雨往往表明第二天是個秋陽明亮的好天氣。早晨,一臺切諾基吉普車載着我們沿着一條曲折的簡易公路過河上山。但是,車行不到兩公里地,坡越來越陡,雨後的泥土路面過於鬆軟,車輪在地上刨出兩個深坑,再也不能前進一步了。

剩下的路,我步行到溫泉。

其實,一切,在過去人們的描述中已經真實地呈現,一切都像來過許多許多次一樣熟悉。只是因爲高度的緣故,昨夜的雨水在這裡變成了滋潤的白雪。白雪壓在綠的杉樹與紅的楓樹上,構成了一種特別的美感。特別是溫泉在溪澗中漫流一陣後,熱氣散盡,那些鋪滿青苔的澗石上也堆滿了積雪。下面的曲折溪水卻青碧泠然。

我坐在溪邊,聽着融化的積雪一塊塊從樹冠之上墜落在地上,寂靜的樹林裡,四處都是積雪墜落的聲音。

回到山下,我還恍然看見那雪地中熱氣蒸騰的泉眼。

今天,我又來到這個地方。在一間溫泉旅館登了記。在旅館一樓要了一個單間浴池,泡了一個長久的溫泉澡。我不知道這溫泉水能否會像傳說中一樣去除心中積年的塵垢,但沐浴出來,周身皮膚卻十分光滑。翻開旅館裡的宣傳小冊子,也肯定了古爾溝溫泉中微量元素所具有的治療作用。只是在這種宣傳品上,溫泉的名字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藏漢合璧的名字,而是叫做神峰溫泉了。

5 翻越鷓鴣山口

第二天上路,走到米亞羅時,四周已經是典型的嘉絨藏區的風光了。

我是搭乘一輛農民的手扶拖拉機到達米亞羅的。

一直相伴於左右的雜谷堖河因爲失去了一條又一條溪流的匯聚,水量日益減少。在米亞羅鎮上吃完午飯,我搭乘一輛卡車,走了二十多公里,便到了鷓鴣山下。

在阿壩藏區,在嘉絨,在過去古老驛道上,鷓鴣山海拔3800米的山口,是一個重要的咽喉。今天連接西南重鎮成都和甘肅省會蘭州的國道213線,也要穿過這個山口,並串聯起這條大動脈上衆多的支線。

鷓鴣山下的一個叫山腳壩的地方,只有一個小小的道班。柏油公路也在這裡中止了。這是爲了防滑的需要,因爲山上常下大雪,因爲一年之中數月之久的封凍期會把冰凌結滿路面。所以,爲了少出車禍,這山上就一直是坑窪不平的黃土路面。

道班工人在路邊的一道溪流上埋設了一些橡皮水管,拿起水管,就有強力的清水噴涌出來,在天空中形成一個美麗的扇面。很多撲滿塵土的汽車來到山下,便停了車在溪邊沖洗。

這裡,雜谷堖河已經變成了一道湍急的溪流,穿行在山谷底部那些沙棘和紅柳組成的密實的叢林中間。公路對面的陰坡上,是成林的紅樺與冷杉。而我面對着正在攀登的陽坡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場。攀緣一陣,我回身下望,公路往山溝更深處延伸而去,最後,會在山溝尾部折回來,在山間畫出一個巨大的盤旋。

我的路線是過去的驛道,是從山腳直逼山口的一條直線。而公路最終會在山口那裡與我碰面。

這是初秋季節,高山草場上的花期已過,叢叢密密的牧草結出了籽實,一穗穗金色的草穗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草叢中許多的藥材。木香肥大的葉片放射狀散開,像只海星一樣平攤在草叢中。黃芪結出了豆莢般的果實。貝母的燈籠花也開過了季節,一顆顆籽實像一隻只鈴鐺。還有很多的藥材,小葉杜鵑叢和伏地柏旁那巨型植物,是一株株大黃。

小路穿過一片陰溼的小樹林時,我突然在林子中看到了一種屬於春季的花朵:毛杓蘭。

這種袋狀的紫色花朵勾起了我一些親切的童年回憶。童年時代,小孩們在山上放羊的時候,總是四處去採摘這種花朵。然後,把揉好的酥油糌粑一點點灌進花朵的袋子裡,放在小火上慢慢燒烤。最後,剝掉已經全然變乾燒焦的花皮,花朵的馨香全部浸進了小小的一團糌粑裡,那是一種童年遊戲中烹製出來的美食。

毛杓蘭是它的學名,在植物學書本是這樣描述這種花朵:

蘭科屬多年草本,高20~30釐米,花單朵頂生,淡紫色或黃綠色,生於海拔2500~4000米的雲、冷杉林下和灌木叢中。

而在嘉絨藏語中,這種花朵名叫“咕嘟”。咕嘟是一個象聲詞,模仿的是布穀鳥的叫聲。每當春天來到嘉絨,深山之中的綠意一天天深重起來的時候,地裡麥苗茁長,布穀鳥就開始鳴叫了。老百姓說,是布穀鳥的叫聲使一個個白晝變長,也是布穀鳥的叫聲使林間的“咕嘟”開放。於是,這種美麗奇特的花朵就叫做這個名字了。

眼下已是秋天,布穀鳥已經停止了歌唱,但我卻看見了這種花朵。想必是海拔高度所造成的一種現象吧。我還想在山林中尋一尋,看還有沒有在春天開放的花朵在這時仍在開放。但擡頭望望天上的太陽,我感覺到要在今天翻過山口,必須抓緊時間。

於是,便加快了步伐。

兩個小時後,我已經能看到陰影處積着白雪的山口了。上山的汽車後面揚起大片的塵土。上山的汽車引擎發出吃力的轟鳴,但行駛速度卻非常緩慢。

距山口大約還有半個小時路程的時候,我在一大片刺莓叢中坐了下來。紫紅色的刺莓已經成熟了,遠遠地就聞到一股酒釀的味道,只是這種味道比酒釀更加甘甜。於是,我坐在山坡上拖着屁股,從一叢刺莓轉向另一叢刺莓,直到打出的飽嗝都帶上了甘甜的酒釀味道,才又繼續上路。快爬上公路時,看到陡峭的山坡上,四散開一部卡車的殘片。

又一次邁開雙腿時,我不再擡頭,不然的話,最後這段路會顯得特別漫長。

攀上山口的時間是下午3:50。

很強勁的風吹在背上,公路穿過山的地方,兩邊土坡上的滲水都在風中結成了薄冰,風吹在耳邊,有一種愉快的哨聲。快在走進陽光的陰影中時,我回望一下所來的方向,比這座山更高的雪峰靜靜地聳立在藍天下面,晶瑩耀眼。

雪峰在我的四周構成了一個地形上高高聳起的中央部分。

在這個中央部分的東南方向,煙霧迷濛處,是曲折的,逐漸敞開的峽谷,和峽谷兩側蒼翠的羣山。公路,一條灰白的帶子伴着陽光下亮光閃閃的河流,衝向羣山的外面。從這個高度上,我看清了漸次升高的大地的梯級。

我轉過身穿過鷓鴣山口,那短短的幾十米坑窪不平的路籠罩在羣山陰影中,這是公路兩邊山坡的陰影,走到山口的另一面時,陽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這道山脊也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東面,是岷江流域。而展現在我面前的,那些森林與草地中流出的衆多溪流,卻是大渡河紛繁的枝蔓了。

這次,再舉目遠望時,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東面的山野雄峻峭拔,而西邊的羣山,每一座都漸漸變得平緩而低矮,就像我現在登上山口時發出的一聲浩然的長嘆。東面的山坡上滿被森林,而西邊這些渾圓平緩的山坡卻是大片大片的高山牧場。初秋時節,近處的草還綠着,但遠遠望去,草梢上那一點點黃色便越來越濃重,在雲煙將起處變成了一片奪目的金黃。這時,我已經踩着羣山的階梯,真正登上了青藏高原。

我離開山口,離開了從山腰上盤曲而下的公路,直接切入了一條俯衝而下的峽谷。

從山口望去,還可以看見一條隱約的道路。這是荒廢了幾十年的驛道留下的隱約痕跡。我循着這條荒蕪的古驛道走下峽谷,卻在峽谷底下一道清淺的溪流邊失去了那條道路。

我想,這都是因爲那些荒草與叢生的灌木的緣故。

剩下的時間,我都在爲突破灌木叢的包圍而奮力拼搏。最後,一個獵人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想,他看見我出現在這個地方應該感到有些吃驚。但他只是淺淺地笑笑,說:“怎麼陷到這裡頭去了。”

我有些氣急敗壞:“路荒了。”

他伸出手,把我從一團糾纏不清的小樹中拉出來。這時,已經是夕陽銜山的黃昏時分了,四周森林響起了滾滾的林濤聲。好在,這時我已經在獵人的帶領下回到了路上。他從一個樹洞裡掏出了兩隻野雞。這是他預先放在這裡的獵獲物。我看兩槍都打在頭上。他看着我笑了,說:“我看見樹林裡有東西,還以爲是一頭熊呢。因爲熊才這麼不管不顧地四處亂鑽。”說完,他還拍了拍手裡的槍,並順手把槍背在了背上。

我說:“幸好你沒有開槍。”

他說:“我是一個好獵人,好獵人要把獵物看得清清楚楚,纔會開槍。”

我笑了。

他說:“你還不錯,好多人,進了城,膽子就變小了。”

轉過兩個山彎,山路變得平緩起來,路邊那些小小的沼澤中浸潤出來的泉水,也慢慢匯聚成了一線潺潺的流水。

聽着這泉水,看着滿天燒得通紅的晚霞,我的腳步竟然變得輕快起來了。

溪水兩岸開始出現一塊一塊的平整的草地。草地上結出一穗穗紫色果實的野高粱在風中搖擺。對我的雙眼來說,這已經是一個闊別已久的景象了。我貪婪地呼吸着撲入鼻腔的清泠泠的新鮮空氣,空氣中充滿了秋草的芬芳。天黑以前,山谷突然閃開一個巨大的空間,黑壓壓的杉樹林也退行到很遠的地方,一塊幾百畝大的草地出現在眼前。風在草梢上滾動,一波波地在身子的四周迴旋,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感覺到雙腳與內心都在渴望着休息。於是,一屁股坐了下來。風搖動着叢叢密密的草,輕輕地拍打在我的臉上。

獵人說:“不想走了。”

我說:“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

他在我身邊坐了一陣,看看天色,說:“那你在這裡等我,我過一會兒叫你。”

於是,他從我身邊走開了。我也沒有想他會不會再來叫我,就順勢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這下,秋草從四面八方把我整個包圍起來。草的波浪不斷拂動,我就像是睡在了大片的海浪中間。

我的臉貼在地上,肥沃的泥土正散發着太陽留下的淡淡的溫暖。然後,我感到淚水無聲地流了出來。淚水過後,我的全身感到了一種從內到外的暢快。我就那樣睡在草地上,看着黑夜降臨到這個草地之上,看到星星一顆顆跳上青灰色的天幕。這時,整個世界就是這個草地,每一顆星星都挑在草梢之上。

黑夜降臨之後,風便止息下來了,嘆息着歌唱的森林也安靜下來,舞蹈的草們也安靜下來。一種沒有來由的幸福之感降臨到我的心房,淚水差點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這時,遠處響起了那個獵人的喊聲。他沒有叫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的喊聲只是一聲長長的呼吼。呼吼在山間引起了一串回聲。

我站起身來,看到森林邊的小木屋裡閃出明亮的火光。

木屋在溪流的那一邊,溪流上有一道小小的木橋,爲了防滑,橋面上鋪了一層柔軟的草皮。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冬季牧場。冬天到來,大雪封山的時候,牧人就會把牛羣趕到這裡。這一大塊草質優良的草地,將提供一個冬天的飼草。而這個獵人,就是在這裡割草。打下的草曬乾了,堆放在木屋後面的大樹底下,於是,這個夜晚裡秋草的芬芳便更加濃烈了。

他擺開了晚餐,主菜就是兩隻野雞中的一隻,與土豆燒在一起,野蔥與野茴香的氣味在熱氣中氤氳開來。把土豆與野雞肉從鍋裡盛出來以後,他又在湯裡煮了一些新鮮的蘑菇。

我正後悔出發時沒在揹包裡放一兩瓶白酒,他已經從身後摸了一瓶酒在手裡,給我倒了一個滿碗。

火塘裡的火苗忽忽抖動,木柴上散發着松脂的香味。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場。

早上醒來的時候,獵人已經出門幹活了。我扶着門框,看見他在草叢深處用力地揮舞着刀。回身,我看見地板上躺着三個酒瓶。

我在清泠泠的溪水中洗臉的時候,他回來了,在火上把蘑菇湯煨好。喝完湯,臨別的時候到了,我在揹包裡摸索半天,最後,只有一把瑞士軍刀算得上是對他有用的東西。我便把這東西送給他。

我怕他不接受,便說:“留在這裡吧,明年我還要來。”

他雙眼掃視整個木屋,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他雖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說,沒有什麼可以送給我。

我走出很遠了,他還站在路口。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着,沒有揮手,也沒有喊再見,直到我轉過山彎,再回頭時,我們彼此便消失在對方的視線裡。

6 最後的行程

我知道,這兩三天的路途,將是我此行最後的行程。

在我的預想中,這兩三天將全是領略自然的旅程,我將不會再把眼光投向任何一個村莊或廟宇。

但當我在鷓鴣山下的峽谷裡,離開那一大片山間草場,順着溪邊的道路走出十多里路,遙遙看見這條山溝盡頭處敞開的峽口時,眼前出現的一大片廢墟卻使我有些目瞪口呆。雖然,我事先就知道會在路上遭遇這片廢墟,但當這片廢墟真正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還是讓我感到非常震撼。

廢墟出現之前,是大片大片曾經被開墾、耕種多年後又被拋棄的土地。不知爲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拋荒的土地再長成漂亮的草地。好像是爲了演繹那個荒字,地裡長着齊腰高的一些說不上名目的多刺的非草非樹的植物。草叢中奔着許多樣子像老鼠、卻又沒有尾巴的高原鼠兔。

穿過這些荒地,溪流上的一道小橋已經坍塌了。但從留在兩岸腐朽的橋柱來看,這座橋曾經相當寬大。然後,一條傾斜的小街出現了。街道上長出的草絨絨的,踩上去卻給人一種踩在腐屍之上的感覺。幾百米長的一條小街兩邊,許多石頭的建築都倒塌了,只有這裡那裡還立着一些經風沐雨的殘牆。在過去驛路暢通的時候,這是一個繁榮的小鎮,一個遠近聞名的商賈雲集的驛站。驛站的名字叫做馬塘。20世紀50年代,鷓鴣山通了公路,這條驛道便日漸荒蕪。鎮上的商人們漸漸散去,留下的人家,也三三兩兩遷到了幾裡外的公路邊上。再聚集起來時,已經不是一個小鎮,而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村莊。雖然,村莊的名字還是叫做馬塘,但其重要的意義已經蕩然無存了。

兩三年前,我就曾想來看看這個地方,那時,還有人告訴我說,老街上還有兩三戶人家。但當我走在這個好像是非現實世界的街道上時,卻沒有看到一座完好的房子,看來,這個古老的小鎮已經完全死亡,留在這世上的,僅僅是一種遙遠而又模糊的記憶了。

街道兩旁殘牆逶迤,荒草瀰漫。有些人家院子裡已經長出了野薔薇樹。更多的殘牆朝着街道洞開着窗子與門戶。那些洞開的窗戶與門戶後面,白天與黑夜,曾經有過許多的夢想,許多的故事,許多的愛恨情仇,但這一切,在今天,都已經被時間之手無情洞穿。空洞的門窗後面,只是空蕩蕩的青山與藍天。

我注意到,街道兩邊,還有兩道石板嵌出的水渠,水渠上面也鋪蓋着石板。在商賈雲集的時代,這些溝渠肯定把清澈的溪水送到每一戶人家門前。我一直想跨過一道殘牆,走進過去的一戶人家,看看那些亂石朽木下到底掩藏着什麼。

但我卻沒有這樣做。

我突然心生畏懼,害怕驚醒裡面沉睡的鬼魂,在那一大片廢墟中間,我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會存在鬼魂。

心裡的恐懼使我的腳步不由得快了起來。

直到走出鎮子,走上鎮子前面的一個小山崗,我才又感覺到陽光的溫暖與明亮。我在一大塊岩石上坐了下來。岩石旁邊,一株野葡萄上結出了豌豆大小的紫色果實。下面的一塊荒地裡,我還看見了一些油菜,頂上開着黃色的花,中部和下部的莢已經很飽滿了。這是過去的居民留下的種子,仍在這裡獨自生長。周圍的一大片黃色的金盞花我相信也是某家花園裡飄出的種子蔓生而成的吧。

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回頭,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跟在後面,在絮絮私語,在嘆息,使我背上陣陣發涼。

但我心裡已經暗暗決定:我還要選一個時間,帶上一兩個朋友,再來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將是我下一部有關驛道的小說開始的地方。我要讓驛道上這些正被遺忘的鎮子,對於這個世界已然成爲湮滅的記憶的鎮子的故事與人生,在我的文字之間復活過來。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在這樣的地方感受某種神秘的力量,我覺得這些鎮子的魂靈還在什麼地方遊蕩。

這樣想着的時候,眼前的峽谷再次敞開,一個更大的河谷展現在眼前,久違了的梭磨河滔滔的水流出現在眼前。從一大片麥地邊的柵欄旁走過,看見一眼泉水,從一株柏樹下慢慢沁出,泉眼上靜靜地浮着一隻樺皮水瓢。

然後,道路在快接近一個村莊時急轉直下,下了高高的河岸,又是一道寬闊的木橋。

村子很小,橋上行走的人也很少。所以,橋面上的木板讓雨水洗得乾乾淨淨,露出了象牙色的漂亮木紋。這個村莊,就是新馬塘,但我不想在此停留太久。過了橋,便又回到從山上盤旋而下的公路上了。

一個小時後,我已經坐在一輛卡車上,司機把我帶到刷經寺。

刷經寺是一個20世紀50年代迅速建立起來的鎮子。這裡,兩邊的山已經十分低矮,森林已經非常稀少。那些寬闊的牧場上。已經出現了牧人黑色的牛毛帳篷。我已經接近高原的頂端,這裡的河谷,已經是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了。

我在這裡就是想租到一輛吉普車,這輛車能讓我去到梭磨河的源頭,我的此行必須追溯到一條河流的最初的起源。梭磨河對於嘉絨來說,是一條非常重要的河流,所以,這個源頭的風聲將是本書的最後的樂章。

對我來說,刷經寺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到一個朋友,在他家裡吃了飯,喝了酒,告辭的時候,他告訴我,車子明天早上9點就來接我。

回到旅館睡下,風就起來了,風撲打着窗戶,把廣大原野的聲音帶到了我的枕邊,我的夢境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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