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籠罩着女子的面容,他怔怔地凝神端詳,只覺那截然不同的精緻五官竟能捕捉到幾許熟悉的意味。
他注意到,李素心的眼睛輪廓十分柔和,那樣溫柔望向他的眼神,並不是一個下人該有的。
於是話到脣邊又變得似信非信起來,“你……”
“九月初六,市集初遇,你送我花燈,我卻故意打壞你的玉佩,以此爲理由住入柳家做工;十二月十五,金陵第一場雪,你帶我郊外踏雪尋梅,卻凍得染了風寒。”李素心每說一句,眼裡的水霧就濃一層,緩緩地,像是要將兩人重新帶回當年的場景中去,“次年元夕,我們同遊秦淮,兩岸花燈如晝,你允諾照顧我一生;四月,你我同上京城,着手柳家產業;冬至那日,我被診出懷有宜兒……”
她上前一步,直直對視他的雙眼:“阿澤,你可還記得?”
燭光搖曳着淺黃色的光,柳範澤卻別過頭,望着牆上自己微微佝僂的身影。他苦笑一聲,緩緩攤開細紋滿布的手掌,“不論你究竟是誰,現在再提及往事,又有何意義?”
“我是素心,是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已經死了,二十年前誕下宜兒的時候就已力竭而亡。”
“那我是誰?”
“故人。”
“你明明相信我的說詞!”她有些急了,上前扳住他的肩膀,觸及的同時忽然覺得男子的肩頭再不似多年前那般健壯有力,微微一愣,柳範澤卻已從她指尖擦過。
“二十年了。”他嘆了口氣,目光憐惜地拂過女子依然清秀的面容,“你還年輕,而我早已蒼老。”
“我知道你在等我回來。”她喉頭哽咽,不忍看他鬢角風霜侵染的痕跡,只用力地拽住了他的袖口,恍若多年前那個懵懂不更事的少女,“當年我並非與懷雪私奔,我是,我是……”
“你不用再說。”他始終維持着抽身的姿勢,“我寧願相信,你是爲了懷雪離開,這些年來,我也唯有藉助對他的恨意,才能不斷確信你的確來過我的身邊。素心,我知道你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即使是當初娶你入門,你也一直對我保持着最後的底線。我從未問過你的來歷,我想要的只有留住你,可是縱使你就真實地站在我身旁,我的心卻從來沒有安穩過。”
她的手生生一顫。
“素心,既然離開,就不必後悔。”僻角的窗戶被風吹開,冬日特有的冰寒氣息傾巢而入,細密的水珠刮過男子棱角分明的臉,“我心已如槁木死灰,莫要讓我再燃起希望。你以爲,當我再一次讓你住下的時候,心中當真就沒有熟悉的感覺麼?素心,我寧願如今遇見的是一位能勾起我回憶的陌生人,也不願當初好不容易平復的心再起波瀾。二十年已過,人生又還有多少個二十年?素心,我已等不起了。”
他每說一句,李素心的神情就黯淡一分。
她嘆了口氣,伸手拭去眼角滲出的水跡,緩步走至窗前。
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落於掌心,清涼而溫柔。雪是永恆的東西,穿越了千年的風霜,依然熟悉如故。她曾站在高樓玻璃窗前遙望萬家燈火,那時的雪落得那樣寂寞,她用精緻的咖啡杯裝滿一杯,然後靜靜地回想千年前與他執手看雪的時光。
此番不計後果地回來,她想要的,不過是些許的償還。
“阿澤,我來自千年以前。”
他眉梢一顫。
“我的家鄉,遠在時光另一頭。那裡有我心心念念牽掛的親人朋友,即使在這裡與你真心相戀,我卻從來不曾放棄過回去的念頭。因此,纔會結識懷雪,纔會在誕下宜兒之後,拋下所有牽扯抽身而退。”
她的淚落下來:“阿澤,多年前我爲了家人離開你,而如今,我卻是爲你而回。即使……”最後一句淡得幾乎聽不清,“只有短暫的重逢。”
柳範澤猛地擡頭,忽然發覺她的裙角有些透明。
心中無可抑制地惶恐起來,他竭力剋制住拉住她的衝動,“什麼叫短暫的重逢?”
“阿澤,這是約定,我不能說出真正的秘密,當約定破滅之時,我也要返回真正屬於我的世界。”她忽然笑了,之前瑣碎的重重,在吐露秘密的一刻驟然輕鬆,“你說得對,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會再一次的離開,我也不能以這樣的身份與宜兒母子相認。我放不下你,也無法割捨千年之後的生活,如今讓所有的事實浮出水面,對你我來說,或許纔是最好的結果。”
他的雙脣微微顫抖,用力地盯着她,像是要把那熟悉的眼神刻到心中去,可是他始終沒有挽留。
若時光能返回到二十年前多好,他們還是未經世事的青年男女,可以不計後果地繼續愛下去。哪怕最終的孑然一身,也好過各守天涯兩端寂寞。
他們可以挽着彼此去看雪,看秦淮河岸五光十色的燈火映得河面好似染了顏料的畫;他們可以分享那些對彼此來說陌生的小細節,也許這個時代會驟然出現咖啡,也許會有大大小小的新型店鋪震驚舉國;也許在千年之後的史書上,忽然就多出了一行永遠無法解析的文字,歷史的進程,將被全盤改寫……
她的歸來,已經解下他心中的最後一抹恨意,從此之後,再無什麼可以牽絆彼此的腳步,他們之間,已可重歸陌路。
誰也回不到當年。即使再遇,眼前的,也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人。
她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柳範澤緩緩地張開雙臂,迴應了那個擁抱,五指的力度逐漸加深,而李素心倚在他的肩頭,面頰觸及着軟軟的衣料,凝神中,卻再也聞不到當初男子身上熟悉的杜若香。
“阿澤,我居住的那個地方,有很高很高的樓房,幾乎可以觸到天空。”
“阿澤,那裡的天空沒有這裡藍,雖然還是喚作金陵,卻沒有這些古色古香的房子。我要揹着沉重的公文包,每日趕在九點之前衝到辦公樓前刷卡……啊,你一定不知道街上人潮洶涌的模樣有多駭人……”
“阿澤,千年以後,已經不經常下雪了。但是,我還是會經常想起你……”
“阿澤,我已錯過一次,所以我不想讓宜兒再重複我當年的遺憾。很多時候,理智往往是最多餘的東西。遵循了一切,卻丟失了最寶貴的真心。”
“阿澤……”
她輕輕擡了下巴,幾乎透明的身子傾前,在他乾燥的脣上落下一吻。
“我走了。”
他睜開眼,五指間有寒冷的風遊走,那個單薄的人影就在這一瞬間驟然抽離,好似未曾到來過一般。唯有那隻她觸及過的瓷杯,隱約還有掌心的溫度。
推開門,他緩步走出,偌大的庭院中依舊有幾人靜靜等待。反手關上門,將衆人帶離,直走到花園之中。柳老爺擡起頭,再一次凝望着漫天紛飛的雪花,然後負手轉身,朝着柳宜道:“宜兒,按照你的想法做吧。”
柳宜的眸中忽然有了光彩,他再不遲疑,俯身朝父親恭恭敬敬地拜下,隨即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