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六章 傷見
日夜兼程趕到灞上幾乎耗盡了剛剛養起的一絲精力,從審食其的眼神裡,我知道自己必然臉色極差,估計會蒼白得像鬼一樣。但趕到咸陽卻是刻不容緩,否則劉邦在窮人暴富的心態之下,必出一系列昏招,比如我記憶中派兵鎮守函谷關意圖阻攔項羽的事。雖然既使劉邦不這麼做,項羽也未必饒得了他,但如能事先勸阻劉邦,豈不是讓項羽少了一個問罪的口實。
食其嘆了口氣,令人在營中換了一批健馬,換馬不換人,繼續上路往咸陽而去。
灞上離咸陽約有五十里路,等趕到咸陽東門之時,已近二更時分,我們面對的是一扇緊閉的城門。“上面哪位將軍職守?”審食其勒馬於城下大喊了一聲。
城牆上火光閃動,有幾個人探頭出來喝道:“什麼人?”
“我是副將審食其,剛至咸陽,請開門讓我等進城。”審食其道。他雖是常年跟在我身邊,卻也在軍中掛了一個副將的職務。
城牆上的人商量了一下,回道:“審將軍,深夜開城,小人也做不了主。我家曹將軍這會兒不在,請稍侯片刻,待小人通報一聲。”
審食其也知道深夜開城事關重大,便沒有多說,回身道:“小姐,這東門大約是曹無傷將軍,他認得我們,待會兒來了肯定會開城,您先下馬歇歇吧。”
點點頭,只覺得全身痠軟,疲倦若死。因爲心急趕路,所以這五十多裡幾乎都沒有怎麼歇,連中間打尖都只是隨便啃了一點乾糧就算了,此刻到了咸陽,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立時覺得連擡個手都吃力得很。勉強從馬背上爬下,也顧不得許多,便在一邊土丘上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在馬上跑了一天,不免出了點汗,此刻坐定,被夜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審食其和蕭尚等人也紛紛下馬,各自找地歇息,這幾天我固然累得幾欲吐血,他們也是夠嗆,這會兒總算心情放鬆了些,坐在一處低聲地說笑起來。
在土丘上坐了很久,覺得身子都涼得透了,那寒風還在直往骨子裡鑽,我不禁皺了皺眉,對坐在一邊的審食其道:“怎麼還沒有來,曹將軍既然職守東門,應該不會走遠纔是。”
“小人再去問問。”審食其站起身,走到城下,大聲道:“喂,城上的兄弟,你家曹將軍幾時纔會趕來?”
城上士卒探出腦袋,“實在是不巧得很,審將軍,勞你久等了,曹將軍被侯爺召了去,估計暫時回不來,小人已經派人去通報了,麻煩您再等片刻。”我此刻只欲就地睡倒,卻不得不一直硬撐着,聽到那士卒說曹無傷暫時回不來,不覺有些微怒,喝道:“食其,問問其它幾門都是誰在守。”
食其喏了一聲,仰頭問那士卒。
“小人只知道南門是郭將軍,北門是樊將軍,還有西門就不清楚了。”那士卒想了想答道。
再在這裡吹冷風,只怕又要大病一場,還不如直接趕去北門。我以手撐地站起身,道:“食其,我們去北門,那裡大概是樊噲在守,就算他不在,他手下人也認得你。”說罷,翻身上馬,沿着城牆向北門繞去,審食其和蕭尚等人也紛紛上馬跟在我身後。
自北門入城倒是很順利。樊噲也不在,但留了兩名貼身的短兵在城樓上職守,他們跟隨樊噲在呂家進出了多次,自然認得審食其,也知道審食其時刻跟隨在我身邊的,忙親自跑下城樓,開了北門讓我們進去,陪笑道:“呂公子,審將軍,真是不巧的很,我家樊將軍也是剛走開。要不……”
“沛公現在何處?”我打斷了他的話。
“呃……小人聽說沛公將軍帳設在了咸陽令的府衙……”
“知道了。”我等不及他再說下去,策馬向咸陽令府衙奔去。幾十匹馬飛奔在咸陽的青石大街上,踏出一陣清跪的足音。
咸陽令府衙原是趙高女婿閻樂的地盤,趙高死後,趙成、閻樂等一干趙黨一日之內被子嬰調來的衛卒殺得乾乾淨淨。當然他們自也不肯束手就擒,聽說帶着心腹手下頑強抵抗了一下,只殺得一座咸陽令府衙遍地橫屍,讓後來收屍的人頭痛不已。但是屍體能擡走,血跡能衝淨,那股血腥之氣卻是遲遲無法散淨,以致子嬰任命的咸陽令寧願借秦王宮的一角偏殿辦公,也不願意踏入此地,於是便空置了下來。劉邦入咸陽後,在此設帳倒也方便。
府衙門內的守衛都是劉邦的短兵,對我和審食其等人都熟得很,見我們幾十騎馳到,留神看清面容之後,忙跑上來施禮道:“見過呂公子、審將軍、蕭將軍。”
“罷了。”我跳下馬來,只覺得腦中一陣暈眩,定了定神,將繮繩丟給了他,快步向門內走去,一邊邊問道:“沛公睡了沒有?”
“呃……”那士卒愣了一下,站在那裡沒動。
我微微有些詫異,轉身問道:“怎麼了?”
“侯爺……嗯……不在府裡……”那士卒吃吃艾艾地道。
“那在哪裡,我有要事回稟沛公,可是耽誤不得。”我不動聲色地道。
那士卒遲疑了一下,大約最終還是想起了我的身份,低聲回道:“在……秦王宮。”
我的呼吸不禁一窒,緩了緩神,微笑道:“是嗎?都三更了還在忙啊。沛公這幾日一直這樣嗎?你們怎麼也不勸他愛惜愛惜身體。”
那士卒明顯慌亂起來,眼神躲閃着,含含糊糊地道:“是,是,小人等失職……”
“算了,他的脾氣我知道,你們哪管得了他,”我微笑道:“還是我去秦王宮看看吧。”說罷,從那發呆的士卒手裡拿過繮繩,翻身上馬,喝道:“隨我去秦王宮。”撥轉馬頭向城南奔去。夜風愈加冷了,我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隱約想起了一件我一直不願去正視的事。
前方傳來一陣馬蹄之聲,幾騎人馬迎面而來。蕭尚眼快,咦了一聲道:“是樊將軍。”我一怔,勒住了馬,前方人馬衝到面前也忽地停了下來。
“三……呂公子。”樊噲那大嗓子響了起來。火把下,只見他一臉的怒色,我不禁心中一凜,一種不好的感覺更加明顯。
“樊將軍可是從沛公處來?”我含笑問道。
“呃……呂公子,你怎麼這麼晚趕來了,嗯……用過飯沒有……”樊噲怔了一下,打了個哈哈,不過他平素直來直去慣了,此刻這般頓時顯得無比的彆扭,連表情也古怪得很。
“有事正找他呢,聽說他在秦王宮。”我淡淡地道。
“哪裡……哪裡……”樊噲撓撓頭道:“我剛從那兒來的,沒見着三哥啊。”
“噢,是嗎?”我微笑道:“我還是去看看,事急,耽誤不得。”說罷,撥馬欲行。
“別……三嫂……”樊噲伸手拉住了我的馬繮,“哪用得着你親自去?我派人替你去找就是。”
“看來樊兄弟真的想攔我?”我看着他拉住馬繮的那隻手冷笑了一聲。
“不……不是……”樊噲電也似的將手縮了回來,“我就是……嗯……怕三嫂累着。”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也懶得和他多話,策馬繞過樊噲急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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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還是看到了那一幕。
大殿之上***通明,劉邦倨坐於案几之後,懷中攬着一名大約只有十六、七歲的紗衣女子,神情狂蕩。時而舉觥仰盡,時而與坐在下首的十幾名武將說笑着什麼,時而又逗弄着懷裡的那個小美人。而下首的那十幾名武將也無一例外的正懷擁美女,痛飲美酒。大殿裡充滿了酒香、菜香、脂粉香,鶯鶯燕燕不絕於耳。
這真是一場男人的勝宴。
我以爲我會憤怒,但是居然沒有,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大殿的臺階,遊魂一般慢慢地飄進殿內。站於殿外的執戟郎剛欲朗聲通報,卻被審食其和蕭尚一邊一個擊得昏了過去。他們跟了我那麼久,我便是不說,他們也知道我想做什麼,更何況是在如此的情形之下。
原本微微暈眩的頭腦此刻一片清明,所有的情緒似乎都離體而去了,沒有憤怒,也沒有傷心,一邊走,一邊冷冷地看着殿內那些放浪形骸的男人和女人們,像是看一場表演低劣的醜劇。
“小人呂直見過侯爺。”我慢慢飄到大殿的中央,向倨坐於上方的那個男人拱手道。
殿內頓時雅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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