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王淩來到司部衙門,他最早到司部衙門已經是個慣例,看守和打掃衙門的雜役們還在清掃屋內,都停手躬身向王淩問安,笑道:“王副監察今兒也好早。”

王淩道:“還好還好。”順口問了問各位雜役都吃了飯沒有,再踱步在衙門院子中溜個圈兒,看看花花草草長勢都可好。走到後山牆邊,聽到幾個雜役嘀嘀咕咕議論。

“……成天這樣,不知累不累。”

“咳,要不王大人的外號怎麼叫王操心呢,像我們這羣人天天早上吃飯沒有他都惦記着。沒見其他大人們都有些怵他麼,不管你願不願意,凡從他眼皮子下過的人,他都惦記着,其實挺愁人。”

“唉,我那天還聽一位大人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老天開眼,王操心變成王省心,大家都該去燒高香念阿彌陀佛了。”

“我看難,王大人愛操心,已經是種病了,就跟人每天要喝水似的,不操心他急得慌。”

“但他有這個毛病,搞得人人每天都被他折騰,總也不是回事兒。”

………

王淩站在山牆邊聽了半晌,轉身默不做聲地踱回院子裡去。幾個雜役見他從屋脊的另一端走出來,都滿臉堆笑:“王大人好精神,每天都要在院中走走。院子裡的花草要是大人覺得哪裡該修哪裡該鬆土,就和小的們說。各處都打掃完了,小的們先退下了。”

王淩點點頭,看衆雜役們退出去,負手走進屋內,身後忽然有人道:“單舟哥來得好早。

王淩一回頭,看見應景蘭快步走進衙門中,晨光正好,照着風華的少年,應景蘭對着王淩燦爛一笑,如朗朗碧空,神采飛揚。

應景蘭跨進屋內:“單舟哥每天都來這麼早?”

王淩道:“我一向早起,就早來慣了,你也不晚。”

應景蘭立刻道:“我初進督安司,自然要表現勤快些,娶媳婦還三天新來着,何況是剛在朝廷當差。”

王淩笑道:“有道理。”應景蘭又道:“啊,對了單舟哥,你別因爲表兄讓你照應我就少給我安排差事,要能多派給我些纔好。”

王淩心中對應景蘭又多了幾分欣賞,他這番話固然是少年人急於表現,但身爲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肯吃苦想多辦差已很難得,是個肯上進的少年。王淩道:“你求錯了人,派差的事情不歸我管,我這裡就是些瑣瑣碎碎的內務之類。要麼等姬監察或謝副監察來了你再去和他二人說。”

應景蘭笑嘻嘻地道:“好。”看王淩已走到桌前,翻開應卯簿,要研墨,卻沒了墨錠,應景蘭忙走到自己桌邊,拿了一錠墨過來,王淩對應景蘭的好感更多了些,正伸手接過墨錠,又有一個人邁進屋來,應景蘭拱手道:“姬監察。”

王淩拱了拱手:“姬監察今日好早。”

姬容君看了看他兩人,道:“還好,沒你二人早。”

過了片刻,各位同僚紛紛來到。上午朝廷裡沒什麼差事派下來,衆人都各自翻翻卷宗之類打發時間。王淩起身沏了一壺茶,姬容君在內廳中看見了,就端着自己的茶盅走了出來。

原來王淩每每沏茶時,都必要問一聲可還有誰要喝茶不要,順手一起給泡上。衙門中的督安郎們連同姬容君和謝洛白都被他養成了一個毛病,口渴時也不去沏茶,坐等王淩沏茶時喝現成的。

但今天,王淩沏茶時卻一言不發,徑直泡了茶,端回自己桌上,而後坐下翻開卷宗。姬容君端着茶盅站在內廳門前半晌,王淩從頭到尾看也沒看過他一眼,姬容君乾乾地站了站,皺眉看了看王淩,大步走去自己泡茶。

王淩端着茶喝了兩口,站起身走到應景蘭桌前,將一錠墨放在他桌上。應景蘭立刻擡頭道:“單舟哥真是有借有還。”王淩道:“圖個下次借的時候方便。”應景蘭嘿然一笑。王淩回到自己桌前,正要坐下,應景蘭卻端了個茶盅快步走過來,笑嘻嘻道:“有些口渴,懶得泡茶了,可否借杯茶喝?下回我泡一大壺還你。”

姬容君端着剛剛泡上茶水,看王淩和聲緩語地對應景蘭道:“一杯茶罷了,說這麼客氣做什麼,只是我這壺沏的是龍井,我愛喝淡茶,不知你喝得慣否。”

應景蘭道:“剛好,我也愛喝淡茶。”將茶盅放在桌上,王淩擡手替他斟滿。應景蘭道了聲多謝,端着茶盅輕飄飄地走了。

姬容君端着自己泡的茶水回到內廳,謝洛白看看外廳又看看他:“容君你昨天或今天早上與單舟兄生了些摩擦間隙?”

姬容君思考了片刻,而後道:“沒有。”

謝洛白滿臉疑惑道:“那就奇怪了。”

因爲上午無事可做,過了巳時三刻左右,衆人便各自散回家去,待下午近未時再來司部衙門看看有無差事。

今天,監察督安司似乎流年不利,先是督安郎許瑮中午縱馬經過鬧市時撞翻了一個賣橘子的小攤,掛了兩處彩,而後姬容君在來司部衙門時路遇驚馬,姬公子一向愛在危急時刻顯顯風流,飛身而起制住驚馬,自己卻沒留神跌了一跤,傷了手臂。

旁觀的謝洛白後來如是轉述:“容君他本來隨便撿幾個石子之類的擡手彈彈就可以打斷馬腿,但因爲當時鬧市中人太多,還有幾個美貌的小姑娘躲在街邊看熱鬧,於是姬少他便從自己的馬上飛身而起,凌空踏步跳上驚馬背,再將那匹馬擡手劈昏,唉,本來再從馬上跳下就可大功告成,但咱們的姬監察偏偏要再飛身到半空,在空中轉兩個圈兒,再飄然落地,恰好落的地方不知道哪個缺德的扔了半個爛桔子。於是……唉……”扇子在手心中敲了敲,擡眼望天長嘆。

王淩正端着茶杯喝茶,茶水險些噴了一桌面,姬容君僵着臉從外面走進內廳,假裝沒有聽見,拉開椅子坐下。王淩擡袖子掩住嘴角的悶笑,整理了下神情,姬容君咬了咬下脣,神色肅然地假裝看公文,臉卻微微泛紅。

謝洛白拿汗巾捂住鼻子,連打了幾個噴嚏,眼淚汪汪聲音沙啞地道:“看來是傷風了。”

王淩立刻要脫口而出傷風要小心靜養不行就先回家休養趕緊請大夫看脈吃藥南大街有個何大夫治傷風最拿手這幾天吃東西忌辛辣油膩湯菜中多放生薑食醋既驅寒氣又不上火……

但,回想起上午在山牆邊的那一番話,王淩硬生生將千言萬語吞回腹中,咬緊牙關。謝洛白擦着鼻涕雙眼通紅將他看了又看,王淩按捺住心中翻騰的話浪,勉強從牙縫裡崩出七個乾巴巴的字眼:“早些請大夫看看。”

謝洛白擦着鼻涕再看他,王淩卻沒了下文,神情淡然地取過公差輪派冊。

姬容君傷了左臂,活動不便,王淩將最近一段時間的公差記錄遞給他看,姬容君伸手來接,觸動傷臂,臉上微微露出隱忍痛楚的神色,王淩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左臂。

姬容君立刻笑道:“你莫擔心,這是小傷,不礙事,過一兩天就好。”

王淩在心中苦笑,可見那些雜役們議論的不錯,平白亂操閒心只會惹人不自在,便道:“姬監察不用驚慌,在下沒有多管閒事的意思。這些紀錄監察若發現有什麼錯漏,再傳喚我罷,我先告退出去了。”

姬容君滿臉驚詫地看他出了內廳,謝洛白又打了個噴嚏,姬容君道:“王淩這是怎了?”

謝洛白搖頭:“不曉得,實在奇怪。”

傍晚,謝洛白早早趕回府去吃藥休養,姬容君在內廳等到衆人散去,偏偏王淩身邊的應景蘭跟粘上了似的,王淩不走他也不走。

姬容君只得出了內廳,先和王淩與應景蘭都寒暄了幾句,而後道:“對了,我一直想向王淩你請教,我手臂傷了,未好期間飲食起臥可有什麼要留意或避忌的沒有?”

王淩沉默了片刻,誠懇地向他道:“姬監察回府後,再找個大夫詳細問問便可。”

姬容君的目光在王淩臉上停駐片刻,哦了一聲,轉開視線說了聲多謝,又道了告辭邁出廳門。

身後應景蘭正和王淩道:“單舟哥,等下你如若有空,能不能帶我去幾處熱鬧的地方見識見識,我來了京城,還沒有各處逛過。”

王淩的聲音充滿了和氣與關愛:“好,我不大愛各處逛,不過熱鬧的地方也略略知道幾處。正好許久沒去,今天可以去散散心。”

姬容君獨自出了皇城,他傷了手臂不能騎馬,家中早派了馬車等在城門外,姬容君上了馬車,掀開車簾,落日西沉,暮色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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