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袖底青鋒日重光

多羅吒的身體突然一顫,就宛如一團浮於夜空中的鬼火,無聲無息的飄了起來。與此同時,一道凌厲之極的勁氣從她手中劈空而下,那張斷絃琵琶竟被她當作暗器,直擲過來!

姬雲裳看也不看,衣袖輕輕一拂,琵琶遠遠彈了出去。

突然,琵琶下閃出一道森森青光。瞬時就宛如雷霆暴怒,裹挾着一團碩大的氣雲,向姬雲裳惡撲而來。

原來琵琶中還暗藏利劍。

劍光如蛟龍出匣,已在九天之上。而劍風,卻宛如山嶽崩摧,困獸哀鳴。

這一劍雖然不驚天動地,但也已不遠。僅僅那宛如星雲流轉一般的劍光,就足以讓人瞠目結舌、意亂神搖。

這一劍想必是她護身必殺之技,就算姬雲裳,也一定沒有見過。誰又能想到,以絃音成名的持國天居然還會用劍。而且她的的劍法,竟比毗琉璃還要高?

黑暗中,姬雲裳輕輕冷笑了一聲,這冷笑中,竟也帶上了幾分嘉許。

然而姬雲裳的動作卻沒有絲毫改變,仍然是剛纔那樣輕一拂袖,沒有多用一分力,也沒有少用一分。

龍吟秋水,嗡嗡不絕。漫天劍光在黑夜中蓬然爆散,化爲萬億塵埃,紛揚落地。

多羅吒根本沒有來得及出聲,身子便如斷箭一般從半空中跌落下來。她手中還緊緊握着一柄青色長劍,胸口卻已經沒有了起伏。

而她全身居然看不到一點傷痕。

楊逸之的心更沉。多羅吒這一招若取向自己,他就未必就能接下來。姬雲裳卻只不過輕輕揮了揮衣袖!

他雖早料到姬雲裳的武功已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親眼看到這一幕,仍忍不住聳然動容。

姬雲裳從楊逸之身邊緩緩穿過,她冰冷的衣角在石地上發出淅淅簌簌的輕響,身上黑色大氅幾乎與夜色毫無分別。

她在多羅吒的屍體旁止住腳步,輕輕搖頭道:“我並沒有說一定要殺你,你爲何總是這般沉不住氣呢?”她嘆息一聲,俯身扣住多羅吒的手腕。她緊握的手一鬆,姬雲裳已將劍拾了起來,緩緩回頭。

火光沉浮,姬雲裳全身籠罩在夜色之下,臉上卻是一張鐵青色的面具,上面沒有任何雕飾。

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眼波彷彿能穿透那層青鐵,落到楊逸之身上。那種感覺說不上魅惑也說不上恐怖,卻讓人覺得在這雙眼波凝注下,世上任何事物,都變得不值一顧。

如果說蜉蝣女王紫凝之的眼波如幽谷深海、往聖先哲,已洞悉了世間的生老病死,榮辱哀樂;那麼這雙眼睛不但洞悉了一切,還將一切掌握於己手。

任何人在這樣一雙眼睛面前,都只能感到無能爲力,哪怕你愛她也好,恨她也好。

楊逸之輕輕嘆了口氣,心中涌起淡淡的悲哀。他落入地宮以來,每一戰都在生死邊緣,而在死亡的磨礪之下,他獲得的進益卻比這十年所積還要多。就在見到姬雲裳之前的那一刻他還堅信,自己雖然不一定能勝,卻至少有和她一戰的資格。

然而到了如今,他卻只剩下深深的無能爲力。

姬雲裳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難過,二十年來,你是第一個讓我執劍之人。”

楊逸之默默看着她手中的長劍,道:“你要用她的劍?”

姬雲裳淡淡道:“什麼劍都是一樣。何況二十年前,我的劍就已贈人。”

楊逸之搖頭道:“你早就知道了多羅吒不忠於你,暗自藏劍於琵琶,你也早已算好要借我的手引她出來,然後再一招斃之?”

姬雲裳搖頭道:“那也未必。強者爲尊,天下只有勝與不勝,沒有忠與不忠之事。”

楊逸之道:“強者爲尊……然而剛纔我已經敗了!我爲多羅吒的伏魔絃音所惑,只是突然聽到一聲嘆息,才驚覺還手。在下只想知道,這聲嘆息是否是前輩發出的?”

姬雲裳冷冷一笑,卻不回答。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我只想知道前輩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姬雲裳淡淡道:“理由你已經聽過。”

楊逸之道:“哦?”

姬雲裳道:“毗琉璃已經告訴過你。”

楊逸之皺眉道:“莫非前輩也只因無法修煉梵天寶卷,卻執意要看其中的武功?”

姬雲裳淡然一瞥他,道:“你錯了,裡邊的武功我都已知曉。只是要看在你手中能發揮幾成。”

楊逸之沉默,良久道:“爲什麼是我?”

姬雲裳注視着手中的長劍,緩緩道:“這部奇書在我手邊放了整整十年。我雖不能修煉,卻無時無刻不在想破解之法。只希望某日能有一位絕頂高手,用上面記載的武功與我一戰。若尹痕波在世,我必約她決戰雪峰,一試這所謂天神之卷,比姬某十年心血如何!”她的聲音倨傲之極,震得石室迴響不絕。

姬雲裳的目光久久凝駐於劍上,眼波似也盈盈而動,良久才平息下來。她長嘆一聲,道:“只可惜曠代奇才,不世而出。尹痕波既不可復生,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世上還有一種人,就宛如這柄劍一樣,本質所非絕佳,但偏偏能愈煉愈粹——你恰好就在其內。”

楊逸之皺眉道:“難道這四天王的性命,就僅僅是用來磨礪在下的麼?”

姬雲裳道:“若他們勝了,就是磨礪他們;若你勝了,則是在磨礪你。”

楊逸之搖頭道:“但前輩心中希望勝出者,卻是我!”

姬雲裳笑而不語。

楊逸之道:“否則,你只要不出聲警示,我必已死在多羅吒手上。”

姬雲裳淡然道:“你的表現雖未能盡如我意,但也還勉強值得起那四條人命。”

楊逸之默然。

姬雲裳一翻手腕,將橫放胸前的長劍卓然立起,目光卻依然沒有離開刃鋒,緩緩道:“梵天爲創世之神、造物之主。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殺。所以,得其力量者,必須心存包容——既能包容善,也能包容惡,因爲如果只有善而沒有惡,世界已失其衡,不可能被創生,反之亦然。一陰一陽謂之道,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爲和。這個和,就是平衡。你生平坎坷,性格優柔,進退兩難,卻反而更能領悟‘平衡’之意。因此,在這點上,你比卓王孫或者晏馨明更適宜修習這部寶卷。然而,這並不是主要的。”

楊逸之低頭無語,似乎正在思考她所說的話。

姬雲裳繼而道:“金木水火,皆爲構成這個世界的基礎,但基礎本非本源。萬物本源,唯風與光,你可知道這是爲什麼?”

楊逸之搖頭。

姬雲裳道:“因爲五行之物,從本質上講,皆是凝止、不變、永存的。唯風與光流動不息,化生千萬。而創生之力正在於變化無定……佛家言‘如在如不在,如來如不來。’老子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正是這個意思。”

楊逸之注目遠處,若有所思。

“多年前,我曾對你講過,世人皆以爲,毀滅之力剎那間磅礴而來,不可抗拒,而創生之力卻是緩慢滋生的過程,實則是對‘生’之誤解。‘生’之一剎那前,不可謂之生,只是生的準備;而剎那之後,則已是生的結果。所以滅爲剎那,生亦在於剎那。只是生的剎那並不在於撼天動地之力,而要在無盡變化之中把握,所以更加艱難,也更具韌性。生而化之,永無終止。無盡的剎那變化不息,綿綿相繼,就是永恆,可惜你至今仍未能完全領悟。”

楊逸之聽着她的話,心有所憶,已漸漸忘記了身在危險之中。恍惚之中,姬雲裳彷彿持天練而舞的佛女,將十萬繁華盡顯於他面前。

姬雲裳頓了頓,看了他一眼,悠然笑道:“你平生禦敵,只在一招,不勝則死。這並非託大,而是你對這生之‘剎那’,有所感悟……尹痕波記錄此卷,意在完成心願,不在傳諸後人,所以其間用語極爲生澀難懂。你能獨自領悟到這一步,已經難能可貴。”

姬雲裳輕輕釦劍,道:“然而,你心中諸孽皆重,沉思於以往,執念於當前,而至無法精進。借風月而發力,並非倚於風月;心中有情,亦並非溺於情緣。枉你自負甚高,卻連這些基本的道理也無法堪破。”

姬雲裳搖頭嘆息一聲,繼而道:“毗琉璃一戰,我本意是試你在倚仗已失的情況下,還能做些什麼。然而你執迷不悟,只求光源,而不求諸己身。僅就實戰而言,你出手之時毫無自信,劍上猶疑不定,否則一擊必中,何至於受如此重傷。只可惜毗琉璃的執念竟然比你更重……所以你早已該死,之所以能活下來,只不過你的對手比你更該死。”

楊逸之猶豫片刻,道:“毗琉璃以身殉其道,也算得其所哉。”

姬雲裳冷笑道:“力不能勝,何可言其道?尹痕波才曠天下,獨立雪峰,代天地而立言,繼往聖之絕學,此可謂之‘殉道’;至於毗琉璃這樣的人,妄言武‘道’,不過徒做笑談耳。”

楊逸之搖了搖頭,卻也想不出辯駁之語。隱隱之中,覺得姬雲裳此言雖然對毗琉璃頗爲殘酷,但也不無道理。

姬雲裳又道:“至於毗留博叉一戰,你本在劣勢,卻急中生智,用一塊石子將對手引入圈套。此舉你一定暗中引爲得意。然而,你只能發現我在地上佈下的石子,卻沒有想到那種石子本來就是可以碰擊出火花!”

楊逸之一怔。那種石子入手的感覺光滑而沉重,與周圍粗巨的岩石絕不相同,根本不像散落的碎石。他當時心中也的確有一絲疑惑,但情急之下卻沒來得及細想。

姬雲裳淡淡道:“本來,物爲我用,無非爲了結果,你既然勝了,怎樣使用也無所謂。只是你本可以省下一點火折,然後找到可燃之物,支撐到下一關。”

楊逸之道:“我已經找過,毗留博叉全身決沒有一縷可燃的材質。”

姬雲裳冷笑道:“他身上沒有,你自己呢?”

楊逸之愕然動容。

姬雲裳緩緩道:“我計算過你當時所處到那間密室的距離,若你肯脫下身上的衣服制成火把,是正好能支撐到門口的。這樣,你至少能看清門內是什麼,而不必貿然走進去。”

楊逸之沉思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姬雲裳冷冷道:“也許你此刻仍覺得不可接受。然而,爲了所謂羞恥之心,放棄生存的希望,無疑是一種愚蠢。”

楊逸之道:“我想知道,若換做前輩你,真的會這麼做麼?”

姬雲裳斷然道:“當然。我之所以不會落於這個境地,是因爲我有維護尊嚴的實力。當你無法保護自己不受羞辱的時候,要麼甘願死去,要麼就得忍辱活下來,直到自己變強。”

楊逸之沒有答話,姬雲裳又道:“我安排你在石室靜思七日,本是想讓你明白一些東西。結果你雖有所悟,但對毗沙門一戰中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注視着楊逸之,一字字道:“你本該立刻殺了他。”

楊逸之道:“然而……”

姬雲裳打斷道:“然而你自信已經看穿了他的心,以爲他一敗之下,心如死灰,必不會向你出手,是麼?”

楊逸之無言。

姬雲裳冷笑道:“你始終要記住,世界上有一種人,生來就是天生殺人的機器,決不能用自身的情感去揣測他們的想法,否則就是自尋思路。”

楊逸之心中一動,猛然擡頭道:“既然他是殺人的機器,又怎會不趁機追殺,反而內疚自盡?難道……難道毗沙門並非自殺,而是死在你的手上?”

姬雲裳冷冷道:“你不必知道!”

楊逸之嘆了口氣。

姬雲裳又道:“我本以爲,經過了這七天,你能看開很多事,然而多羅吒仍然輕而易舉,引動你的愛別離之苦。看來讓你拋開對風月的依賴容易,拋開心中魔障還要很長的時間。這曼荼羅之陣對你的歷練之功,並非如我所願。”

楊逸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曼荼羅之陣?”

姬雲裳道:“八苦諦。生老病死,你們都已在陣中四國裡勘破。而後四種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蘊盛,你卻剛剛經歷。”

楊逸之一怔,道:“這麼說,曼陀羅在山腳下引發的求不得、愛別離之苦並非是真的了?”

姬雲裳冷冷道:“只要你心有所執,這就是苦,無所謂真假。只是卓王孫等人經歷的後四苦和你的並不相同。只因爲,這曼荼羅大陣本爲是你一人而開,其他人不過是陪襯。”

楊逸之道:“就是說,我剛纔通過的四宮,纔是曼荼羅陣後四苦的真正含義?”

姬雲裳嘆息道:“你總算明白了。只不過這四種苦諦,隨緣而生,並不一定應在你或四天王身上。勝負的關鍵,就是能否勘破此苦。能破,則勝;不破,則死。所以,毗琉璃求而不得,毗留博叉怨嗔難解,都死在了你的劍下。而多羅吒的愛別離之苦,卻是你不曾堪破的。”

楊逸之喃喃道:“求不得,怨嗔會,愛別離。那毗沙門……”

姬雲裳道:“你被囚於石室中七日七夜,心魔來侵,萬念俱起。而此時,毗沙門正在門外和你同時厲受五蘊盛之苦,只可惜,最終等不及的人是他……你能突破五蘊盛之苦,我本以爲這柄劍是淬成了,卻沒想到,最後面對多羅吒誘發的愛別離之苦,你竟徹底敗了!”

楊逸之心中一凜。

姬雲裳緩緩注視着他,道:“你要記住,楊靜和相思,是你一生的魔劫。這兩段孽緣勘破之日,也就是你徹底覺悟之時。”她說到這裡,輕輕拂劍,嘆息了一聲:“只可惜,你此生都沒有這個機會了。”

她這輕輕一拂,那柄青色長劍就宛如得了甘霖的滋潤,頓時煥發出一道奪目的光澤。她橫劍而立,劍的華光映着她深不可測的眼波,宛如暗夜中的星河。

她輕輕道:“我說的這些,你可聽懂?”

楊逸之注視着姬雲裳,道:“非但聽懂,而且句句可謂至理之言。”

姬雲裳笑而不語。

楊逸之一字字道:“然而,你本不該向我講這些,只是你已經說了,而我也已經聽到了。”

姬雲裳搖頭道:“我只覺得自己說得還不夠。”

楊逸之皺眉道:“不夠?”

姬雲裳道:“多說一點,你必然多長進一點。只是如今……”她輕輕嘆息了一聲,臉色突的一沉:“作爲我的弟子,你已經是座下第一;而作爲我的敵人,我很懷疑你是否能接住我三招!”

楊逸之的神情陡然堅毅起來,緩緩道:“既然懷疑,何妨一試。”

姬雲裳微微一笑,輕輕將手中長劍往前一推。

楊逸之往後退了一步,右手五指,已輕攏於掌上。

姬雲裳搖頭笑道:“你不必緊張,我只是讓你看這柄劍——此劍你已經見過。”

楊逸之道:“是。”

姬雲裳道:“而我即將使用的春水劍法,想必你也見過多次。”

楊逸之一怔。到了姬雲裳這種地步,可謂天下武學無不精通,具體用什麼招式,其實已經無關緊要。然而他仍想不到,姬雲裳最後竟然選擇了春水劍法!

華音閣十二招春水劍法天下流傳,幾乎每一個江湖中人都曾聽說過,也至少學過一種以上的破法。這些破法代代相傳,當然看上去也很有道理。江湖上當然也有一些人將春水劍法學得不成樣子,敗在這些破法之下。

然而這十二劍一旦到了每一代華音閣主手中,就宛如突然有了秘魔般的力量。

能破解華音閣主施展出的春水劍法的人,從古到今,也不過幾人。

姬雲裳曾是華音閣上弦月主,她以春水劍法禦敵,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叛出華音閣,最後卻選擇了以它對決梵天寶卷。

楊逸之忍不住道:“難道前輩所謂十年心血,破解梵天寶卷的劍法,仍是春水劍法?”

姬雲裳淡淡一笑,道:“正是。只是招式雖一樣,出自我手,則未必如卓王孫手中的春水劍法。何況,你應該記得這三劍的……”

她緩緩道:“你初入我門下,我便用三劍對你,開啓了你的靈心。現在,我將用那同樣的三劍。”

楊逸之沉默着,他似乎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多年前,密林之中,青墳之前,姬雲裳對他出了三劍,即引導他成爲第一流的高手,也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而如今,她手中光華流轉的劍鋒,帶着的又是什麼?是一如既往的授業之恩,還是冰冷無情的殺意?

楊逸之眼中神光動盪,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如此,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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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雲裳並不急於出手,緩緩四顧周圍,道:“我本在這間屋子裡爲你準備了四十九支火炬,不過現在看來你已用不着了。”她一瞥窗臺上的油燈,輕輕擡起衣袖,道:“這最後一盞燈欲熄欲燃,悉聽尊便。”

楊逸之搖了搖頭,道:“不必。”

姬雲裳悠然一笑道:“好。”

突然,她手中長劍一聲龍吟,一朵光暈流轉的七寶蓮花就在她手中緩緩盛開,綻放出絕代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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