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魯迅故居出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我和曲麗媛邁着小碎步走在流水潺潺的小橋上,荒草爲隱,雨露爲洗,空氣清新得像是在森林深處。一羣孩子歡快地從我們身邊騎着自行車打馬而過,風裡飄蕩着他們清脆的童音,像波浪一樣一漾一漾地在我耳邊緩緩掠過。我站在橋上,望着那些孩子漸漸遠去的背影,我深刻地感覺到,有一些東西已經徹底地從我的生命裡消失了。我曾經有過和他們一樣美好的青春,甚至比他們還好,但是那些逝去的時光,我再也挽不回。
暑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曲麗媛見我木木然地站着一動不動,悵然若失,從後頭走過來柔聲問我:“大色魔,你怎麼了?”
記憶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我想起藍蔚渝臨死前那個悽美絕倫的笑容,胸口處像被一把尖刀猛地紮了進去,鮮血噴涌,心中驀地一痛,眼中險些掉下淚來。曲麗媛雙臂從我腰間環過,摟着我,把頭*在我的胸膛上,能聽見我急劇的心跳。
世界安靜如初。一會兒,曲麗媛擡起頭來,溫柔地吻我,我的淚水滾滾滑落,沾溼了她花蕾般的臉龐。良久之後,我們分開,她用紙巾擦去我臉上的淚水,靜靜地依偎在我身上,什麼也沒有問。我忽然醒悟到,曲麗媛纔是那個能夠陪我走完這一生的人。藍蔚渝的心太遠,我抓不住。
這時,廢八得勝他們一羣人意殺到,廢八用他那破鑼般的嗓門大喊:“大家快看啊,不要錢的好戲,不看白不看。”
曲麗媛小臉微紅,轉身向人羣衝了過去,廢八見她風風火火地殺來,以爲她要撒氣,急得差點要跳河,曲麗媛只是抓住吳亦詩的胳膊,嗔道:“亦詩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你們家廢八,他真討厭。”
吳亦詩笑說:“他怎麼了?他說得很對嘛,誰讓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的。”
曲麗媛皺着眉頭跑去挽住葉蓓的手,“葉蓓姐,你看,他們倆合起夥來欺負我。”
葉蓓撫着曲麗媛柔順的黑髮只是笑笑,沒說話。小月月對老胡說他要噓噓。衆人都停下了腳步。曲麗媛一聽,說:“我來我來。”過去抱住小月月,幫他脫了褲子,然後一把將他抱了起來,正對着廢八,說:“月月,快噓噓。”一股筆直的尿注立時向廢八勁射而去,廢八落荒而逃。一羣人笑得東歪西倒,連矜持的葉蓓也啞笑失聲。
百草園是魯迅童年時代的樂園,這兒有“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可以品嚐到紫紅的桑椹和酸甜的覆盤子,可以在矮矮的泥牆根一帶捉蟋蟀、拔何首烏,夏天在園內納涼,冬天在雪地上捕鳥雀”。葉蓓說這些童年趣事,直至晚年還引起魯迅美好的回憶,她如數家珍,向我們娓娓道來。我這個文學僞青年,只顧着吃在門口賣的茴香豆,完全心不在焉。
進得園內,見一片茂密的竹林,林子鄰旁是一片綠的小白菜菜地,一個老農擔着澆灌桶在精心灑水,他見到有遊客進來,擡起頭給了我們一個慈祥和藹的微笑。來到園子的後邊,那兒有一個泛滿了綠色青苔的小池塘;旁邊是一片種着雜七雜八的樹木的林子。我們走進林子,希望能發現一兩隻蟋蟀或是何首烏,卻蹤影全無,大概早被頑皮的少年魯迅和他的農民朋友章運水捉絕拔光了。
廢八隨手撿起一根竹子,裝模作樣的劈劃了幾下,吳亦詩也撿起一根,跟他過起招來,他們倆像是事先練習過一樣,配合得恰到好處,很有幾分觀賞性,我們都鼓起掌來。
得勝問:“喂,你們這套招數叫什麼名字?”
廢八說:“我們這是玉女素心劍法。”
吳亦詩在廢八身上輕打了兩下,說:“呸,我這是打狗棍法。”
我一時手癢,也想拿根竹子上去跟廢八劃拉兩下。才擡腿走了兩步,在厚厚的落葉裡,突然踢到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那東西竟象皮球一樣滾了開去,低頭一看,卻原來是一隻柚子!我再仔細一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十多個金色的柚子。擡起頭來一掃,老天,樹上金燦燦的一片全是柚子,密密麻麻地壓滿了枝頭。這百草園怎麼竟成了花果山?現在時值仲夏,沒到暑假,遊人不多,更何況這麼一個犄角旮旯,更是人跡罕至。
我對他們說:“快看,我們可以大飽口福了。”我把身上揹着的包包卸下來交給曲麗媛,想爬上樹去,可是由於我久不習練,爬樹功夫已大不如前,居然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還累出一身汗來。
廢八說:“哪裡用這麼麻煩,看我的。”他雙手劃了個半圓,嗨地一聲朝樹上打去,由於功力不夠,柚子樹紋絲不動。他往後退了幾步,掄圓了胳膊,又猛地朝樹幹打了幾掌,樹只微微晃了幾下,並沒有掉下柚子來。
得勝:“你這叫什麼功夫?”
廢八:“降龍十八掌。”
得勝:“未傷敵,先傷己,我看你這叫七傷拳纔對。”
廢八瞪了得勝一眼,改用魯智深倒把垂楊柳的招式,像只發情的公牛般衝到樹下一陣猛搖猛拔,樹上唏哩嘩啦掉下一片樹葉,柚子卻是半隻也不見。廢八老羞成怒,對着柚子樹罵道:“你奶奶個熊啊,再打不下來看我不把你給鋸了!”
曲麗媛捏着鼻子,拍了拍我,指了指樹林的北邊。我朝那邊望過去,見樹林那邊有個糞池,糞池的邊上有根長竹篙,怪模怪樣的,一頭還掛着一黑色塑料桶。我笑對曲麗媛說:“廢八還有一個綽號叫屎霸,還是他去比較合適。”
我把長竹篙的方位指給廢八看,廢八喜形於色,立即飛奔而去,發現竹篙的一頭連着一個黑色的塑膠桶,原來是個掏糞勺,他樂淘淘地提着掏糞工具顛了回來,在樹下一陣狂掃,雖然沒有屎尿傾瀉而下,卻臭不可聞。曲麗媛、葉蓓、吳亦詩見狀趕緊躲得遠遠的,老胡也抱着睡熟了的小月月遠離這鮑魚之肆。
那個掏糞勺至少有兩斤重,廢八不好發力,我叫他踢掉掏糞槓前面的那個桶,他覺得我言之有理,點頭照辦,兩腳踹掉了竹篙一頭的那個桶,這下就順手多了,一打一個準,不一會就掃下了七八個大柚子。我說夠了夠了,他仍覺得意猶未盡,嘩啦嘩啦地又打了五六個下來才停手。我、得勝、廢八和騾子一人挑了兩個大的抱在懷裡,決定先逃離這是非之地再說,免得讓人“人贓並獲”。爲了銷燬罪證,廢八把作案工具扔到了草叢深處,想必已不能再用來掏糞了。
我們捧着柚子急不可耐地奔了過去,希望和這些隨軍家屬分享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我用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切開四隻最大的柚子,剝了皮,掰開來分給大家,隨軍家屬們都不敢吃,估計是嫌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