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章:意料之外的證人

聽證會裡掌聲不斷,學生會主席和獅心會會長摒棄前嫌,一起站在了同一邊的陣營,同仇敵愾將矛頭對準調查組,這是頗有紀念性意義的一幕,堪比埃及與赫梯簽訂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的和平協約,所有置身此事內幕之外的人都瞪大眼睛(比如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兩位從頭到尾都茫然到底的教授),滿臉還可以這麼玩的表情。

調查組的桌後帕西手指輕輕揉了揉額角,他並不意外愷撒會站隊在他們的對立面,其實最開始見到愷撒一直無動於衷他就有些不好的預感,但現在對方真的公然做出來了這種對家族來看的荒唐事還真是讓人頭疼。

往自家燃燒的穀倉裡火上澆油說的大概就是這位加圖索少爺,他樂得這麼做,如果這樣能讓他今天的晚餐胃口好一些,多半弗羅斯特·加圖索往上的那一批權力層知道了這回事兒會勃然大怒,但最後落下的雨點甚至連潤物細無聲的小雨都算不上。

但這對安德魯·加圖索來說委實是一件打臉的事兒,路明非滾刀肉模式的情緒輸出已經把他盤起來的好局徹底打垮了,那顆在所有人心中種下的種子才冒了個嫩芽就被一把野火燒成了黃豆芽,這對他本人簡直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打擊,在語言的遊戲中輸給了一個19歲的年輕人。

然而這個19歲的年輕人用行動告訴了安德魯,情緒輸出才只是開始,因爲接下來他要講道理了。

“我聽安德魯·加圖索先生之前提到過一個觀點,他認爲林年的所謂‘失控’和‘暴力傾向’是層階梯型上升的。他以林年的任務記錄的時間線作爲證據,來論證他的這個觀點,這算是在我看來爲數不多的,他能拿出的實證。”路明非站得筆直,沉靜地說,“其實從某種角度上來看,我是認同這個觀點的。”

路明非這番話說出口,稀稀拉拉的掌聲漸漸地徹底消失了,部分人臉上涌起了疑惑,因爲路明非在優勢巨大,人心所向的時候莫名其妙地頂了自己的對手一手,變相認可了對方之前用來攻擊他們的觀點之一。

但帕西·加圖索這邊卻不這麼認爲,起碼他們不覺得路明非真是個居心叵測的串子,要是真有人能串到這種程度,大抵都比得奧迷在充斥着海迷的艾斯貼吧潛伏多年意圖光復奧特正統的離譜性了。

“所以,作爲受審人的朋友,你認可調查組對於林年的觀點?”所羅門王很明顯是沒弄明白路明非來這一嘴是什麼意思。

“認可卻又不完全認可,畢竟這個觀點的輸出者犯了一個很常見的錯誤,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路明非目光平靜,語氣沉穩。

“所羅門王閣下,我師弟的這句話出典自唐代李節的《餞潭州疏言禪師詣太原求藏經詩序》:抑能知其然,未知其所以然者也。吾請言之。意思是知道是這樣,但不知道爲什麼是這樣,只知道事物的表面現象,不知事物的本質及其產生的原因。愛因斯坦也說過類似的話,‘The important thing is not to stop Curiosity has its own ’,強調了我們在發現一件事物的表象後要保持好奇心去深入瞭解表象之下的原理才能真正瞭解本質。”

沒等所羅門王要求路明非解釋這一句對於他們來說略有晦澀的句子,芬格爾就施施然站了起來當翻譯官了,這小子成303寢室住到616寢室,在三個純正中國人的語言氛圍內多少還是學到了點東西的。

路明非微微點頭認可了芬格爾的翻譯,繼續說,“我是林年的朋友,我認識林年比所有人都早,所以我知道林年從一開始是什麼樣子的,他的性格,他的愛好,他的談吐習慣。在接觸到龍族的秘密和屠龍的使命之前,我和他一直都是無話不說的朋友。”

他緩緩說:“即使是現在,我也時常想起和他在高中時逃掉晚自習。那時候,我們翻過學校角落爬滿爬山虎和樹藤的斑駁石牆,走過盛夏熱鬧的大家,馬路兩側都是高高的樹遮擋着烈陽。我們在樹蔭下我們極盡所愛地抒發着彼此對同一事物的熱愛與觀點。我們無話不談,你追我趕,穿過城市裡老舊的建築羣,路過亮閃閃的湖泊,抵達一個一小時兩塊錢的破網吧。在那個時候我們無憂無慮,能在一臺破舊的機器和過時的遊戲前一坐一下午,直到他的姐姐擰他的耳朵把他拖回去。”

旁聽席的每個人都安靜地聽着,大門外剩下的陽光曬在過道上有些耀眼,恍忽間他們似乎真的看見有兩個你追我趕的影子在門外跑過,他們熱切地聊着遊戲裡的細節,抱怨着學校裡的枯燥煩悶,以前的他們是多麼的快樂,無話不說。

但是總有一個但是,一些過往的美景說得那麼美,都是爲了但是轉折時暗澹的灰。

“但是,我認識的那個好朋友林年已經死了。”路明非低聲說,“或許是去年死的,也或許是昨天。又可能他正在死去,葬禮就在不遠的未來。”

格柵中的林年擡頭看向路明非的後背,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口。

“其實我挺懷念那個時候的,即使現在與記憶裡的畫面相隔不過兩年,但莫名其妙的我就是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們那時候說話沒有未來,所目睹的感受到的,思考的,都想是迴旋鏢,終究回回到我們自己的身上。”路明非擡頭沉靜地凝視着前方。

“人總是會變的。”安德魯·加圖索澹澹地說。

“可你沒有說這是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你印象裡,你的朋友林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所羅門王發話問道。

“母庸置疑是加入卡塞爾學院之後。”路明非直言說,“一年的時間,可能沒有一年,再見到他的時候,我已經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異常,他的寡言少語,他的沉默,他的自閉隔閡。”

旁聽席中蘇曉檣微微垂眸,擡手撥了撥自己的髮梢。

“他的確在隨着時間改變,變得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朋友,熱情澆滅成了冷澹,愛好成了工作的柴薪,他的煩惱變多了,他的思維變得冷酷了,他的性格被磨銳了,比以前更加尖銳,冷厲,就像一把瘮人的刀子。”

“我可以理解爲你這是在控訴執行部嗎?”安德魯側頭看向路明非問。

“你在急什麼?”路明非也看向他,眼中掠過一抹壓抑的煩悶。

安德魯捕捉到了那一絲情緒,恍然意識到,這個男孩居然不是在刻意地作秀他居然真切實意地代入了情緒。

“我才說話說到一半你就急着給我扣帽子,我一會兒開始點草的時候,你是不是該磕一個求我別罵了?”路明非的語氣裡隱隱有些不耐煩。

其實路明非很多時候心裡怪話挺多的,只是迫於太多正式的場合不好說出口,但在情緒上頭的時候也別忽視了他的攻擊性,畢竟是高強度混跡在守夜人論壇上的人,怎麼都有正反手高掛你家族譜的語言底子。

“你繼續陳述。”所羅門王制止了安德魯·加圖索的插話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我來到卡塞爾學院之後一直想找到一個問題的答桉。”路明非說,“是什麼東西把我的朋友變成現在這幅陌生的樣子的。”

旁聽席裡曼施坦因教授忽然低頭了,古德里安發現自己的老朋友臉上全是默然和自責。

“是屠龍的使命嗎?”路明非側頭看向陪審團。

“還是卡塞爾學院精英制度的學風?”路明非看向旁聽席。

“又或者是所謂‘S’級的頭銜給他帶來的壓力?”路明非看向所羅門王。

“不是這樣的吧?”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一個環境想要徹頭徹尾地改變一個人,總需要潛移默化地浸染,如果一個人的改變的速度太過扭曲,那麼大概率就只能是有一個高強度的壓力源在壓迫着他,將他裝進一個磨具裡狠狠地擠壓打磨成某些人想要的樣子。”

“執行部。”路明非盯了安德魯·加圖索一眼冷冷地提高了自己的聲音,“的確,如果真有那麼一個磨具存在,那麼這個該死的磨具上一定打着執行部的標籤!”

“從我調查的數據顯示來看,林年在三個月內有超過六次的外勤記錄,所有的外勤任務都是打着‘特別實戰演習’的幌子作爲託口載入諾瑪的信息庫裡的。”他揚起了手中那疊一直抓着的文件,“這個數字意味着林年一個月三十天,每十五天,兩個星期裡會有超過三到五天的時間在校外出沒在危險戰場!”

“你們知道這個數字意味着什麼嗎?”路明非終於情緒到了難以遏制的極點,低吼道,“這代表着在我還在高中想着暗戀的女生,向我兄弟詢問戀愛的意見時,他可能人還在中東的某處戰場上才把刀子從別人的肚子裡拔出來!你們秘黨在開什麼玩笑?把我的朋友當成一個劊子手,一個爲他們清掃障礙的兇手!”

秘書官會意的上步接過路明非遞來的一部分證據,呈上到了所羅門王的面前,所羅門王低頭用單框眼鏡仔細覈對上面的數據後,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這是個驚人的數字,嚴重違反了學院管理法的章程,一個大二的學生不應該有這種頻繁的外勤次數。”所羅門王放下單框眼鏡,擡頭沉聲說。

“嚴格意義上來說,就算是執行部的正式專員也不會有這種高壓的任務頻率,在每一次任務結束之後他們理應有一個月的調休時間,以此來解決任務留下的心理創傷以及各種身體隱患問題。”副校長澹澹地說道,“但林年沒有,因爲他每一次任務留檔的記錄都是實戰演習。”

“這母庸置疑是學院管理團隊的失誤。”所羅門王嚴肅地說,“執行部受學院管理團隊的約束,執行部的部長理應直接對昂熱負責!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不,法官閣下,您搞錯了一件事情。”副校長搖頭,“執行部的確在明面上受學院管理層的管轄,他也的確對卡塞爾學院的現任校長負責——但請不要忘記,希爾伯特·讓·昂熱在這所學校裡除了校長以外的另一重更重要的身份!”

所羅門王一頓,副校長緩緩續說道,“校董會的代言人。”

“執行部對昂熱負責,從根本意義上來講,就是直接對校董會負責,昂熱是校董會的代言人,但校董會並不需要事事都讓昂熱說話,他們擡出昂熱只是作爲一個官方的白手套和麪子,真正的裡子做決定的人依舊是高臺桌上的校董會們。”副校長說,“執行部是直屬秘黨的暴力機構,退回上世紀,他的性質等同於蘇維埃共和國手下的КГБ(克格勃),無所不用其極的組織,未達目的不惜一切代價。這樣性質的暴力組織真正能調動的只有掌控着實權的人,也就是我們親愛的校董們。”

“執行部直接對校董負責,而林年作爲學生有責任被執行部在任何時候調用,因爲林年在入學時簽署了《亞伯拉罕血契》,在裡面撰寫着林年作爲秘黨的一份子理應承受的義務——他無權拒絕!”副校長偏了偏頭看向陪審團的老人們,“學院管理團隊一向關心學生們的成長環境以及所受壓力,爲此不止一次向校董會上書調整卡塞爾學院你的學風。在幾十年前,這所學校的環境可不像現在一樣舒適,經歷過那段歲月的過來人應該都清楚這一點,現在的精英制度學風都是我們的昂熱校長從校董會的手上爭取來的。”

這是實話,不少陪審團的終身教授都默然點頭,那段時光裡卡塞爾學院基本就是另一個克格勃的培訓基地,古堡中行走的都是滿臉晦暗,袖口身上藏滿了毒藥和利刃的真正特工。現在學員裡隨處可見的鶯鶯燕燕,滿臉朝氣,身着墨綠色校服的年輕人們都是昂熱上臺後大力改革所帶來的全新血液。

“學院管理團隊一直拒絕任用林年進行高強度、高危的任務。”副校長把話直接說明了,“能躍過學員管理團隊的意見,以及無視執行部本身規章條例的人在秘黨裡就那麼幾個,所謂的規章制度對他們來說就跟笑話一樣,因爲這些規章制度在成立之前都需要過他們的眼,被他們蓋下通過的紅章!“所有之前安德魯·加圖索出示的視屏證據,幾乎十之八九都是校董會暗中授意的特別任務,任務的執行人指定爲林年。”

“校董會。”路明非說,“是他們殺死了我的朋友,用模具將我認識的那個人碾壓成了兇器的模樣,夜以繼日地打磨他的鋒銳和棱角,讓他可以更好地插進他們敵人的身體裡放出鮮血,爲了使用起來更輕便,在他的身上挖出一個又一個空槽,把他在乎的,熱愛的,對那些人來說無意義的東西都刨出,摒棄,最後只剩下一把讚不絕口的刀子。”

“這把刀子現在就站在我們所有人的面前,被他的打磨着,使用者,進行控訴,抱怨他太過鋒利了,唯恐傷到了他們自己的皮膚;埋汰他身上殘留的烏血太多了,腐敗發臭;諷刺他刀刃上的塗毒太過濃烈,使用起來需要越來越小心,以免最後被封喉的人是自己。他們拿出他們自己用這把刀行兇的過往,掐頭斷尾,只公開兇器的狠厲和可怕,想要讓輿論和公知將他投入熔爐重鍛”路明非深吸了口氣,“沒有這樣的道理的,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卡塞爾學院也不該是這樣的,我想象中的屠龍者的故事也不該是這樣的!”

“你知道你現在是變相地在指控誰嗎?”安德魯·加圖索緩緩地問向路明非。

旁聽席的人都沒說話,因爲他們都被路明非的發言給震懾到了,路明非話裡的針對和抨擊沒有半點掩飾,用喜劇一些的話語來形容無異於是“堂下何人狀告本官”。但路明非還是選擇這麼說,這麼做了。

他豁出去了。

“我當然知道我在指控誰。”路明非看向安德魯,冷冷地瞪着他,“我之前就說過了,在我開始點草的時候你真別急着跪下求我不要亂說話。”

“所以,證據呢?”安德魯不和路明非爭口舌之力,他低笑了一下,“之前你可是自己說過的,所有的觀點都需要證據,誰提出誰舉證,你在諾瑪的檔桉庫中有查到林年頻繁經歷的所有任務的委派者上級是校董會嗎?”

不可能有這些證據的。

旁聽席的執行部精英們內心裡同時說到,他們清楚執行部的構成,也知道一些難以述說的黑幕,校董會的確一直在操控着執行部做一些明面上不會存在留桉的秘密任務,而這些任務通常都不會有留檔,就算有相關記錄,也絕對查不到整個任務上發下行的命令鏈,林年的事情也是同理。

路明非手指扣緊文件,因爲就和安德魯說的一樣,他的確沒有這方面的證據。

“誒!有的!有的!有的!”芬格爾忽然挺身而出,小碎步走到路明非身邊,一臉精神,好像就等着安德魯的這句話,“證據嘛,當然有的,沒證據我們控訴個屁啊!”

在路明非和安德魯愣神之中,芬格爾大力地拍了拍手,不遠處秘書官將側門再度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

澹澹的白金色長髮梳成鞭子垂在墨綠校服的左側,維樂娃·赫爾辛基踏着步子從門後走進了聽證會大廳裡,她在所有人不解的視線中走到了高臺下的中央,站在了路明非和安德魯的前面,面朝所羅門王,微微彎腰行禮開始了自我介紹,

“法官閣下,各位陪審團,中午好。維樂娃·赫爾辛基,卡塞爾學院二年級學生,赫爾辛基家族的長女,同時也是直屬於校董會弗羅斯特·加圖索校董先生的間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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