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露水香(二)

他的面色白皙如玉脂,被頂上的宮燈一照,面容俊魅得似魔非人。深碧色衫子襯得他膚色越發雪白,深邃的眸中隱隱燃着點點亮色,在黑夜中看起來竟欲吸人心魄。

看樣子他傷已全好了,精神亦是不錯。

聶無雙擡頭看見他,緊走幾步,忽地撲在他的懷中。累

蕭鳳青原本還想調侃她幾句,卻陡然驚覺懷中的她簌簌發抖。身後追來的侍衛們驚疑不定地看着擁抱在一起的兩人,想要上前卻是不敢,想要後退亦是來不及了。

蕭鳳青眼中寒光微微一掠而過,示意楊直上前轉圜,自己則摟了聶無雙轉入閣中。

楊直把幾位侍衛攔下,笑眯眯地從袖中掏出幾張紙,一一塞到侍衛們的手上:“幾位侍衛大哥辛苦了,這一點茶水錢,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侍衛們攤開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楊直塞給他們的是一張張五百兩的銀票,“盛通”銀莊,全應國通兌。他們一年的俸祿才一百兩不到。這……這相當他們五年的俸祿了!

侍衛們面面相覷,拿在手中猶如燙手山芋,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丟了就拂了賢妃和睿王的臉面,不丟又是欺君的罪名。

“楊公公,不是我們兄弟幾個不幫忙,萬一傳到了皇上耳邊……”領頭的侍衛粗聲粗氣地說道。

“這個不用幾位侍衛大哥煩心,明日咱家一定會知會皇上今日這事。”楊直打着哈哈說道:“更何況幾位大哥也知道,這麼多人看着娘娘來了,娘娘也不會隱瞞皇上的。”悶

楊直好說歹說,這才把侍衛勸退。

閣中,蕭鳳青把聶無雙扶到了椅上,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聶無雙平了平心緒,看着蕭鳳青,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皇上……皇上好像出事了!”

蕭鳳青眸中眼瞳猛地一縮,他一把捏着她的手:“怎麼回事?!”

聶無雙吐出一口氣,把今日聽到的消息一一給蕭鳳青說了,末了道:“若不是太后過去‘寧合齋’,我也不會這樣懷疑。殿下,你說太后究竟去那邊做什麼?”

蕭鳳青漂亮的長眉一挑,若有所思:“這個也說不好。究竟是虛驚一場,還是太后另有圖謀……”

聶無雙看着他在閣子中來回踱步,眉頭深鎖,一顆心也隨着七上八下。她今日甘冒犯着風險來到“宜南軒”來找蕭鳳青,是因爲事起倉促。若是最後證實虛驚一場,那這“宜南軒”中所有看見她的宮女內侍恐怕都要一一被她和蕭鳳青滅口……

撇開這些不說,聶無雙對今夜之事越想越不對頭,蕭鳳溟已經決意不會碰高氏女子,怎麼會去“寧合齋”待了那麼久?更何況還有神秘出現的高太后! ▪тTk дn▪℃o

“不對!這事一定不對頭!殿下,如今只有你可以派人去查探虛實!”聶無雙上前揪着他的袖子,說道。

蕭鳳青看着她殷殷的眸光,臉上微微一沉,冷笑:“爲什麼本王要去查探虛實?”

他異色的眸中漸漸流露懷疑,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反手剪在她的身後,逼近她雪白的面龐,冷聲問:“你在爲他擔心?”

聶無雙心中一驚,但是已經來不及,他的手勁這般重,幾乎把她的胳膊擰斷,聶無雙哀叫一聲,痛得背上冷汗淋漓。她咬着銀牙,喘息地否認:“不!我沒有!”

“你還狡辯!剛纔你分明在爲他擔心!”蕭鳳青不放過她,冷笑着一點點加重手中的力道,聶無雙幾乎要痛得背過氣去。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顏,卻有着魔鬼一般的心腸的蕭鳳青,忽地咯咯一笑。

她的笑令蕭鳳青一怔。冷汗順着聶無雙的臉龐流下,她喘息着笑道:“好吧,我承認我爲皇上擔心,我擔心他活不到我能掌握後宮的那一天。我擔心太后這個老妖婦把皇上殺了,再另立傀儡新君。我還擔心,殿下好不容易掌握的兵權,就到今夜爲止了……”

蕭鳳青放開她,冷笑一聲:“你當本王真的能信你的話?”他話雖然如此說,但是眼中的懷疑之色已經消褪幾分。

聶無雙感覺到他手上的力道消失,不由踉蹌幾步在椅上,扶着已經腫起一圈的皓腕,她顧不上劇痛,冷冷嘲諷:“本宮不顧風險前來通知睿王殿下,睿王殿下就是這般對待本宮的嗎?若是睿王殿下不願意相信無雙,當初就不應該把無雙送入後宮!”

她說到最後一句已是充滿了深重的怨恨。蕭鳳青渾身一震,他轉頭,陰晴不定地看着聶無雙。

聶無雙昂首與他對視,兩道眸光在半空中交匯,憤怒,驚恐,猜忌,後悔……什麼都有,唯獨沒有他想要看到的信任。

什麼時候,兩人一路行來,竟已走到了這一步。

她在後宮中長袖善舞,盡獲盛寵。他在朝堂,結黨營私,藉着蕭鳳溟的信任,大肆收羅親信。原本以爲總有一天,他和她一定能夠走到最後,甚至還想着總有一天,自己能夠給她自己最珍視的一切……

可是到了如今,他和她,卻是互相不信了。

原來,自己真的是不信她半分……

蕭鳳青看了她許久,忽地哈哈仰頭狂笑。長夜寂靜,他近似癲狂的笑聲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他聽到了這世上最荒誕無稽的笑話,又似對這世事無常的諷刺,那般蕭索悲涼。

聶無雙緊緊盯着他,捏緊了長袖,不知他到底在笑什麼。

“你說得對!”蕭鳳青笑完轉過頭,眸色冰冷道:“是,本王竟是糊塗了,既然送你入宮,就一定會信你。”

“所謂用人不疑。你,不過是本王的一顆棋子。”他慢慢地說道。

聶無雙看不見他面上的表情,只有看見他長袖中雙拳捏得青白,骨節分明。心底忽地涌起一股悲涼。

閣中頓時陷入一種奇異的凝滯。她看着案几上的燭火蓽撥,澀然問道:“那殿下想要如何查探?事不宜遲,現在就應該……”

“碰!”地一聲,蕭鳳青長袖一震,案几上的筆筒被他的內力一震,碎裂成千萬片。

有幾片碎瓷劃過聶無雙的臉,留下淺淺的印記,她不由驚叫一聲,縮在椅中。

“本王自有決斷。”蕭鳳青頭也不回地離開閣子:“不用你來操心!”

聶無雙看着他拂袖離去。閣門大開,他的身影飛快消融在夜色中,似從未出現過一般。

聶無雙看着閣中的狼藉這才覺得害怕。手腕上,他留下的傷處這時遲鈍地一陣陣傳來劇痛。手顫抖着,在靜夜中伸展成想要握緊什麼的姿勢,可明明,手心中卻是虛空一片。她慢慢把自己縮成一團,閉上眼,把頭埋入手臂中。

……

“寧合齋”中,案几前,一張明黃空白的聖旨伸展着,蕭鳳溟提着筆,呼吸急促,額上汗水淋漓。

“寫!”高太后怒道:“按剛纔哀家說的寫!”

一滴墨滴下,慢慢在上好的黃絹上湮成一小個黑點。

高玉姬已經穿戴整齊,只是她的情形也好不過蕭鳳溟,她看着聖旨上的黑點,哀求道:“姑母,明日再叫皇上寫吧。他根本還在抗拒!明天……明天說不定就好了些了!”

“混賬!”高太后怒極,她狠狠一巴掌甩上蕭鳳溟的臉。蕭鳳溟一動不動,只是俊顏上慢慢上浮起了清晰的五掌印。

“哀家知道你的心智還未徹底泯滅!哀家就知道你對哀家有防範之心!”她震怒地拍着案几。

“姑母……”高玉姬看着蕭鳳溟臉上的巴掌印,心中也似被擰痛。什麼時候睿智英明的帝王卻成了現在無知無覺的傀儡人偶?!

“姑母,你別打皇上。皇上一定會想明白的!”高玉姬死死拉着高太后的長袖,哀哀說道:“吳太醫不是說……他不是說,不能操之過急!”

“滾開!”高太后一把推開高玉姬,一把揪起蕭鳳溟的衣領,怒道:“你再不

寫,哀家就要讓你好好嚐嚐什麼叫做痛苦!”

“姑母!”高玉姬大驚失色。高太后冷笑喚道:“來人!”

不一會,門外進來兩個沉默的內侍。

“給他上藥!”高太后冷聲吩咐:“現在還在抗拒哀家就證明藥力不夠!”

“姑母!”高玉姬一聽,連忙撲上去:“姑母,不要啊!姑母!不要啊!”

高太后不耐煩地看着她抱着自己的腿,怒道:“你瘋了,玉兒!你這是做什麼?”

“不能啊!姑母,再用藥,他……他就跟林婉瑤一樣了!姑母……姑母,我求求你,不要啊,我不要一個瘋了的皇上!”高玉姬痛哭失聲。

她怕了,她真的怕了。

林婉瑤已經瘋癲了,形同死人一般,這還只是她用了“露香”而已。吳太醫的“露水香”分成兩種藥,一種是“露香”,一種是“水香”,單單用其中一種,天長日久就會令人神智昏聵,要是沒有解藥就會瘋癲而死,就算不瘋癲,解藥晚了,就如林婉瑤一般昏昏沉沉,形同槁木。

而“露香”牽動“水香”。兩種藥力作用下,就會令人頃刻間神智迷茫,輕易被人操控。

高太后與她合謀,因爲“露香”香氣十分清香優雅,又查不出任何毒素,所以只要把“露香”贈給任何一個能靠近蕭鳳溟的妃嬪身上,蕭鳳溟身體中就會積攢下“露香”的藥效,到時候,再讓高玉姬身上抹上“水香”就能輕易控制蕭鳳溟。

本來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可沒想到,聶無雙不上當,她只好把“露香”送給林婉瑤,所幸蕭鳳溟最近經常去看望林婉瑤,雖然時間不多,但是亦是“露香”發揮了應有的藥效。更沒想到的是,蕭鳳溟的心智這麼堅韌,即使心智被迷惑了,潛意識一直在抗拒着高玉姬與高太后的操控。

高太后瞪着苦苦哀求的高玉姬,猛地一把推開她,冷笑:“是你瘋魔了,還是哀家聽錯了?你要的是一個完好的皇帝?哈哈……”

她哈哈大笑起來,蒼老沙啞的聲音猶如林中的梟鳥,令人心底發寒。

她笑完,眸光殷紅死死盯着高玉姬驚恐的面上:“你可知道,他要是清醒過來,會發生什麼嗎?”

高玉姬呆呆看着高太后,不知該說什麼。

“他會把哀家、你父親、你、還有你的兄長、族人、男的、女的、你認識的,不認識的,所有高家人通通都在午門斬首。”高太后冷冷地說道,像是在說一個與自己不相關的事實:“高家一族從此就在應國絕跡,再也沒有一個高姓的人可以踏足應國後宮,朝堂,他們男的不可以讀書,女的不能嫁入五品以上的官宦人家,子子孫孫,就從此低人一等,從此在官籍上不再是世族高門,就只是普通的庶民。”

她低頭看着高玉姬,似笑非笑地開口:“這就是他清醒過來的後果。這就是東窗事發的結局。相信哀家,沒有一個人能比哀家更明白失敗者的最後下場。”

她握緊手中的龍頭柺杖,笑得冰冷怨毒:“因爲在哀家手中,已經有不止一個姓氏淪落這樣的下場。”

高玉姬聽得呆了,

高太后說完,回頭沉聲對那兩個內侍喝道:“給他上藥!”

那兩個內侍沉默上前,一人捉着蕭鳳溟的胳膊,一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像是感覺到了最後防線即將要被毀滅,蕭鳳溟眼中漸漸露出憤怒,純黑的眼眸,像是燃燒的黑曜石一般,憤怒地盯着面前陌生的面孔。

“還不趕緊上藥!今夜哀家無論如何也要得到他的親筆詔書!哀家要讓大皇子溟正眼熟地即太子位!”高太后眼中露出得意。

高玉姬聽到最後一句,彷彿纔回過神來,她一把揪住高太后裙裾的下襬,驚道:“姑母,你……你……你不是說……只要侄女有孕了,就把太子之位給……侄女的皇子嗎?”

“給你?!”高太后憐憫地看着她:“懷胎十月,養育成人需要多少時日?哀家等不了了!”

她輕拍着高玉姬嬌嫩如花的面容:“你放心,若是你有孕了,哀家自然會讓高家的孩子即皇帝位。”

高玉姬怔怔看着面前皺紋橫生的蒼老面容,心中禁不住泛起一股噁心。原來,自己也是親愛姑母手中的工具而已。

案几邊,內侍已經拔出藥瓶的木塞,捏着蕭鳳溟的雙頰,就要灌下去。

“姑母!等等!”高玉姬忽地尖叫道:“等等!”她撲上前,抱住蕭鳳溟,死死盯着高太后,飛快地說道:“姑母,不要灌他喝藥,萬一他瘋了呢、他瘋了怎麼辦呢?這親筆詔書不就沒有了嗎?”

她胡亂擦乾臉上的淚水,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飛快地道:“姑母,要是沒有皇上親筆詔書,你籌劃了那麼久的一切不就是白費了嗎?還有……還有朝臣,他們一定會趁機反對姑母的……還有……”

“好了!夠了!別說了!”高太后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她煩躁地來回走動:“那要怎麼辦?”

“姑母,您給侄女時間,侄女會慢慢讓皇上聽話的!侄女知道他怎麼才能聽話!姑母……”高玉姬驚恐不定地看着高太后,說道。

“什麼辦法?”高太后沉聲問道。

“總之就是有辦法。”高玉姬不敢再透露太多,連忙勉強擠出笑容:“姑母,不要灌他藥,他會瘋了的,一個瘋了的皇帝……會讓應國徹底亂了的!姑母想想各地的藩王,異姓王,還有……邊疆大吏……他們一個個都會趁機謀反的!”

高太后沉吟不定,許久,她終於揮了揮手,冷笑:“你倒是出息了,這些居然分析得頭頭是道。”

“罷了,給你兩個時辰,天亮前,一定要他寫下傳太之位的詔書!”高太后冷聲說完,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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