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君陌大腦一片空白,連自己怎沒衝進司隸臺的都不知道, 直到劉煜要將人接入懷中, 他才突然醒悟過來, 將人往回一抱,惡狠狠地瞪着劉煜, “你幹什麼?”
劉煜好想一拳頭給搗他頭上去,“她在發燒!”
劉煜狠狠瞪了他一眼, 將人抱進去,盧君陌就像在他腳後連了一根線,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打轉, 各種絆腳。
“我說, 你有完沒完?”
劉煜直接將盧君陌關在門外,在裡面忙活了大半個時辰,他出來,盧君陌還站在廊下, 眼睛不知道看着什麼, 神思似乎還未迴轉。
“她不是。”劉煜說。
“我知道。”盧君陌沒有轉頭, 劉煜卻心頭猛地一震, 明白了什麼,又將盧君陌打量了一翻,還是決定岔開話題說:“今日的行動很成功, 中尉軍配合□□無縫。我會向皇兄上書爲你們請功!”
盧君陌回頭,“我只問你,青女和無常是怎麼回事?爲什麼他們這麼瞭解阿姝的一切?”
劉煜沒有隱瞞, “青女你認識,她是阿姝曾經帶在身邊的柳兒。至於,無常,她,是我培養的影衛。”
“她們怎麼會勾結在一起?”盧君陌何等聰明,一下便抓住了關鍵。
“因爲,她們是孿生姐妹。”
“劉煜!”盧君陌捏得拳頭咕咕作響,作勢便要打過去,劉煜卻面色無多,“她知道。”
“什麼?”
“阿姝知道她們的事情。”
盧君陌咬緊牙關,緊攥的拳頭緩緩鬆開,他能說什麼,這一切都是阿姝自己的選擇,他沒有置喙餘地。
盧君陌走了,沒有回頭,背影冷漠堅定。
宋軼醒來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依然在司隸臺,門口依然守着薛濤。身上的屍毒解得差不多了,但嚴重的屍瘡在皮膚上結了很多面目可憎的疤,大概沒個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了。 щщщ ¸тt kan ¸C〇
又在鏡子前將自己照了照,看到那張臉,驀地想起什麼來,心虛地掀開一道窗縫,打量外面,除了薛濤外,沒有一個多餘的人,她長出一口氣,應該沒暴露吧。若真暴露了,鐵定她這裡得被中尉軍圍得水泄不通。
轉頭一想,前有青女,後有她,以盧君陌那簡單的腦回路,大概他是猜到自己是易容的。至於劉煜,那就更不用說了,自己易容的本事他比誰都見識得多。
看到冷清的庭院,宋軼頗爲自得。穿上平素的衣服,出得門來,終於不再是艾草和醋酸味兒,而是久違的清醒空氣。
“解藥大家可都服下了?”從第一天開始,她就在往外送解藥,徐渭不負衆望,用了兩日兩夜,終於趕在最後時間,將解藥的成分分析出來,煉製了大量解藥,要解開泰康城被感染那些人大概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薛濤由始至終都沒能讓自己感染上屍毒,對此他深表遺憾,彷彿跟他家殿下,和司隸臺就因此而生分了一般,尤其是在最後一天,連喬三都長了幾個屍瘡表明立場之後,他更感覺到自己受到了屍毒的孤立,於是此刻站在宋軼面前,看到她脖子上結的瘡疤,頗覺刺眼。
“都好了。” 除了古月坊那位,但薛濤並不覺得古月坊的人跟宋軼有何關係,也不想她爲一個不相干的人傷春悲秋。
對這個結果,宋軼甚是滿意。
吃過早飯,她哼着不着調的小曲兒去詔獄看那位敗軍之將。詔獄門口看到王強一臉便秘色地討好趙重陽,甚是稀奇,便湊過去一問緣由,這才知道,原來這位昨日王強戲演過了,一腳踩在趙重陽臉上,把他臉上的屍瘡都踩爆幾個。
尋常打架遇到這種事沒什麼,可是當着那麼多世家大族,當着那麼多的小徒隸,這讓趙重陽的面子往哪裡擱?
趙重陽就一個解決方法,要當着中尉軍的面踩回來。
王強雖然長得不怎麼好看,但還是要臉面的,絕對不允許如此丟臉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於是兩人便吵起來了。
宋軼沒心理會兩個大男人的自尊問題,前一腳邁進門,又退了出來,問道:“莫非豫王和執金吾在裡面?”
這兩人斷不會平白站在寒風中等人。
王強回答,“對!不過宋先生小心着點,執金吾大人似乎對你很生氣,昨晚他回將軍府時,踢壞了兩扇門,還砸了一個書房。”
宋軼懵了,這是鬧哪樣?
她小心肝正忐忑着呢,那廂便見劉煜和盧君陌一起出來,她本來就在門口上,被瞧了個正着,反而不好躲了,只得硬着頭皮,揚揚小下巴,挺挺小胸脯,一副很是問心無愧的模樣,衝兩人打招呼。
盧君陌原本並沒有看到她,乍然聽得她的聲音,身形一滯,跟根木樁子似得釘那裡了。劉煜只用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迎上宋軼,看看她的銀箔面具,和脖頸露出的傷疤,道:“退燒了?”
突然面對這兩人,說不心虛是假的,尤其是昨晚自己似乎是暈過去了,根本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事。
宋軼試探道:“那個,你們沒被我的易容術嚇到吧?”
劉煜面色如常,點點頭:“宋先生的易容術的確可以以假亂真。”
盧君陌聽着就來氣,卻又不好發作,冷着臉拂袖而去。
“別介意,他只是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所以,他真的當真了?”
“差點兒吧。比起青女,的確更像。”
宋軼覺得劉煜的反應淡定得古怪,可一時又不知道他古怪在哪裡。
“你打算如何處置她們?”
劉煜目光沉凝,“試圖禍亂江山者,殺無赦!”
語氣冰冷無情。宋軼心神一陣恍惚,“如果某一天,真正的豫王妃回來復仇,禍亂江山,你也會這般不留情嗎?”
劉煜怔住,這個問題要他如何回答?
他想說不會,但她大概也不會信他吧?
如果不是眼前的宋軼,而是一個失去理智喪心病狂的人,他又真的確定自己就不會殺她嗎?也許他會覺得殺了她反而是一種救贖吧。
“如果真有一天,她會變成那樣,我想,我會陪她一起死。”
宋軼也愣住,定定看着劉煜,明明他根本不喜歡她,爲何要裝得這般深情?
“要變天了,早點回屋。”劉煜離開,宋軼卻沒能進去。
天色灰暗下來,寒風開始烏拉烏拉地吹。昨日還豔陽高照,今日便陰風慘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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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進去嗎?”薛濤問。宋軼在門口站的時間有點長了。
宋軼嘆了口氣,“唉,算了吧,本來想看看兩個小賤人的落魄下場,走到這裡又覺得於心不忍了,人太仁慈了,不好!”
薛濤嘴角抽搐了一下。
詔獄裡,無常女守着青女,看着她滿臉屍瘡。昨日割喉,青女替代了宋軼,她以爲她沒命了,悲憤交加,而此刻,看到她如此模樣,她寧願她昨日便已經死了。
大面積的屍瘡潰爛,臭不可聞,青女病得有些迷糊,曾經讓她驕傲自以爲重獲新生的臉,此刻已經面目全非。明明她身上屍瘡並不多厲害,但臉上脖子上卻幾乎佈滿,沒有一處肌膚是完好的。
無常女篤定,這是劉煜故意的,故意要毀了這張臉,讓所有試圖玷污那個賤人的人自食惡果。他甚至不能容許有人帶着那個人的臉去死。
“姐姐,我疼。”青女十分虛弱。屍毒上腦,她的腦子比別人更不清醒。
“來人!我要見宋軼!”這是最後的唯一的機會。劉煜不會放過她們姐妹,只有宋軼能讓他改變決定!
宋軼接到消息時,剛回到西苑,她道:“不必理會。既然會用屍毒去侵害他人,便要做好被反噬的自覺!”
小徒隸領命而去。
這廂方踏進門,便見碧雨坐在她門檻上抹淚兒。見得宋軼回來,碧雨跪到地上,“姐姐想見宋先生一面!”
宋軼暗道了一聲不好,那位怕是要沒了。
跟着人趕過去,見兩個小丫頭剛出來,碧灩躺在牀上,胸口的起伏几不可查。
“怎、怎麼樣了?”
碧雨搖搖頭,“徐先生剛來看過,就這兩日了。”徐先生指的自然是仵作徐渭。
宋軼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猶疑間,碧灩醒了,碧雨趕緊扶她坐起,低聲道:“宋先生請來了。”
碧灩語氣無力地看着宋軼,目光中有些許期盼。
“你可有事尋我?”
碧灩在碧雨的幫助下掙扎着起身,擡起滿是屍瘡的手,行了一個不太標準的禮。
“碧灩想求宋先生一幅畫。”
宋軼一看便明白了,“你的骨頭已經改變,我未必能畫出你想要的模樣。”
碧灩要的不是沒長瘡的樣子,而是被人整容之前的樣子。
“我還記得,但是那時我們都不大。”碧雨回答。
“那我們試試吧。”
薛濤在這邊陪了宋軼幾乎一整天。
外面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司隸臺聯合京兆尹發了兩次佈告,將解屍毒的方法公佈出去,同時又在城門和各府衙派發解藥和糯米,儘可能避免普通百姓不幸被感染而無辜枉死的。
至於那些圍攻司隸臺讓泰康城人心惶惶的世家大族們,紛紛出來澄清,那不過是豫王殿下英明神武,將計就計,聯合上演的一齣戲碼。
開元帝對很多表現傑出的將士和世家進行了封賞,然而能取得今日成功的關鍵人物卻沒有任何一人提及,此刻,她只默默無聞地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裡替一個即將死去的人畫畫。
薛濤靜靜地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着她調色落筆。外面的風更大了,吹得窗棱子噗噗作響。
碧灩咳嗽得厲害,好幾次薛濤都懷疑她是要將肝肺給咳出來。
曹沫送來了碳,碧雨張羅着點燃,將屋子哄得暖融融的。
這幅畫,廢了很多畫紙筆墨,終於在夜幕降臨時完成。
宋軼將畫卷在碧灩面前鋪開,碧雨也湊過來,“太像了,若是我們不換臉,長到這年紀,大概也就是這般模樣。”說罷,臉上有些羞澀,“不過,也許沒宋先生您畫得好看,聽說您爲冰人們畫的畫冊,即便無鹽女也能看出三分豔色七分才氣。”
讚美之詞宋軼想來來者不拒,聽完碧雨的激情飛揚,宋軼輕輕問碧灩,“你覺得如何?若是不滿意,我可以再畫。”
碧灩的手指在畫面上拂過,卻沒敢碰到畫紙一分,生怕手上的屍瘡玷污了它。
碧雨眼睛發酸,道:“我把它裱起來。”
宋軼也跟着幫忙,碧灩坐在暖榻上,笑容清淺,淡靜悠遠。就在畫快裱好時,她突然轉頭看向緊閉的窗戶,道:“下雪了。”
兩人看不過去,碧雨替她支起窗戶,果然有白色晶瑩的雪花飄飄忽忽落下,“今冬的雪好早。”
碧雨回頭,碧灩靜靜坐在那裡,睜眼看着,卻再也無法給她迴應。
“姐姐——”
宋軼閉了閉眼,喉嚨有些幹痛,“薛濤,叫人過來。”薛濤欲走,宋軼又補充了一句,“一個時辰後吧。”
薛濤看了看哭倒在暖榻上的碧雨,點點頭。
宋軼一直靜靜地坐在房間裡,陪着姐妹二人。碧雨哭了半個時辰便收了淚。
她知道有這一天,早有心理準備,宣泄之後出奇地平靜。
“徐大夫說,以姐姐的病情,早幾日大概就已經熬不住了,我想她能撐到今日,是在等宋先生您來完成她最後一個心願吧。”
碧雨從箱籠裡取出一隻錦盒,遞給宋軼,“這是姐姐叫我在她死後一定要交給你的。”
宋軼打開,裡面躺着的是兩粒藥丸,一紅一黑。合上蓋子,宋軼高擡雙手,直到額頭,恭恭敬敬一禮,碧雨也還了她一個大禮。
開門出去,被冷氣一衝,宋軼打了個噴嚏。
那廂劉煜頂着風雪走來,將隨手帶來的白色裘皮斗篷裹在她身上,整個身體頓時暖和了許多。
“聽得碧灩的事,我過來看看。”他說。
宋軼點點頭,“你該厚葬她。”將錦盒隨手遞給劉煜,劉煜狐疑,打開看了一眼,面色突變,“備馬車,我要進宮。”說罷,看着宋軼,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宋軼也沒有多說,便離開了。
錦盒裡裝的是什麼,劉煜比她清楚。碧灩之所以交給她,想來是想給她一個機會吧。一個向開元帝復仇的機會。
宋軼回到屋,卻在雪中靜靜站了良久,雖然不知道章柳清在宮裡做過些什麼,但能夠被人拿捏住的絕對不是小事。她若真心要對付開元帝,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沒見過這兩粒藥丸。但是,她卻交給了劉煜……
詔獄的小徒隸又過來稟報了一次,說無常女跪了兩個時辰,求見她一面。
“她跪我?”
宋軼笑了。這簡直是個大笑話。
轉頭她笑着問薛濤:“我若不去,是不是太不厚道。”
薛濤癱臉,“你若怕心軟,還是不去的好。”
宋軼翻白眼,她像那麼容易心軟的人嗎?
但事實上,她去了,她也心軟了。
不是因爲無常女終於在她面前舍下尊嚴,而是,無常女的要求:“我記得你說過,徐仵作會換血。那便將我的血換給柳兒吧。”
她說的是柳兒,而非青女,大概在最後時刻,她還是想要博取這個被她憎恨了十餘年的人的同情心吧。
“換血那都是假的,青女並沒有跟任何人換血,那只是我詐你們的手段罷了。”
“我知道他能!”無常十分肯定地說,這是她最後的希望。
宋軼不想看她的臉,拂袖出了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對薛濤說:“找徐渭來。”
她只能做到這兒裡。
宋軼在西苑剪了一宿的燈芯,直到黎明雪停了,薛濤纔來秉道:“她死了。”
宋軼的手一下失了分寸,一剪子下去,剪過了頭,燭火徹底熄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了評論,有很多親不清楚碧灩碧雨的事,其實就是天譴第三個死者太醫章柳清身邊的歌舞伎,古月坊的人,凌波仙降下天咒時她們也在場,也被染了屍毒,被送進司隸臺之後,宋軼刻意去探望過她們,想從她們口中打探關於章柳清的事,不過當時被拒絕了。以宋軼對古月坊的推論,這兩姐妹跟太醫章柳清之間應該是有恩怨的,背後主使者應該是拿捏到了章柳清什麼把柄,讓他做過什麼必須得滅他口的事。一個太醫能夠被滅口能夠被拿捏,那隻能是對宮裡頭的主子動過什麼手腳。這種事肯定是大罪,能滅章家滿族。按理碧灩碧雨姐妹應該很樂意看到這種結果,但章柳清對碧灩有救命之恩,所以生前她不忍心做這種事,而是死後,將證據交給宋軼,讓她定奪。至於爲啥交給宋軼,在天譴第二個人命案中,那個侍妾徐美娘曾經說過,古月坊的姐妹覺得宋軼該是跟他們一樣有大仇怨的,所以交給她,也是給她一個機會。但宋軼選擇了將藥丸給劉煜,還說劉煜應該厚葬碧灩,就是這麼個道理。
不知道這樣解釋有沒有清楚一點,因爲只是兩個不太起眼的配角,突出的是幕後主事者的心狠手辣,就沒交代那麼多,以爲意會到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