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在門內,一人在門外。
過了許久,盈袖擦了擦淚痕,擰開把手,出了門,面對他。
他近來好像過得不怎麼好,臉上的神色,不如四個多月前,那樣的意氣風發,他的鬍渣都長出來了,也沒空去修理。
慕奕聽到門把扭動的聲音,心下一跳,不知爲何,有點緊張。
當她的臉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自己面前時,慕奕、慕奕他忽然覺得,這麼久以來的苦尋,爲了追尋她的下落,在各個城市輾轉反側,顛肺流離,因爲今天,也是值得了。
她比先前瘦了些,臉色更白了些,腰身孱弱得好像一掐就會斷……當然,也比之前更美了些。
那些被掩蓋被深藏的絕色風華。此刻在他面前,展露無遺。
所以、所以這樣,教他怎麼捨得,怎麼捨得放過她?
盈袖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她看着慕奕說:“你打過我一槍,還記得嗎。”
她的語氣平靜無波,不是問話,而是陳述。因爲她知道,他記得。
慕奕的心揪緊了,他怎麼會忘記那一槍,在天津渡口的那一槍!至今想起來,他會覺得、心臟痛得窒息。
他有時候想,正是因爲那一槍,讓他幡然醒悟,讓他對她更加的刻骨銘心。
他從來沒見過哪個人能在中槍之下,還能那麼的膽大無畏。談笑自如。
慕奕上前一步,說:“我以後再也不會那麼對你,我會對你好!”
從來不知道,吐露真心,也是一件很難的事,像現在他根本就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盈袖笑了一下,涼涼地說道:“你不用覺得愧疚,那是我自願的。而今天的自由。便是我用性命換來的。如果我被那一槍打死,那也沒什麼,不過就先入土爲安而已。但現在,我還活着,我從你的槍下活過來了,那麼就請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爲什麼!”慕奕上前,握住她纖細的手,這雙手他多久沒碰到了,現今他終於又握住了她,那他就絕不會輕易放手!
盈袖淡漠,“你的姨太太,早已死在你的槍下,現在的我,是自由的上官盈袖,與你沒有任何瓜葛的上官盈袖。所以,請放手,慕先生。”
她竟然叫他慕先生!這個稱呼代表什麼?代表他們再見如陌路,只是一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一團怒火躥到心頭,他很想大聲吼她,或是強硬地將她抓回天津。但理智告訴他,不能、不能這樣做,若是做了,便要徹底失去她了,她是那麼倔強的人,那樣只會逼得她再次死在他面前。
天津渡口的那個場景,他現在還心有餘悸,是的,那種經歷太可怕,他完全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你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一次對你好的機會?”慕奕深吸口氣,壓下暴躁的情緒。
盈袖自嘲地笑,“再給你一次機會?讓自己再次當一回人人鄙夷的姨太太?你是不是覺得我挺蠢笨的,挺好欺負的?就爲了你這所謂的承諾,乖乖跟着你到司令府去?”
“不,不是的盈袖,我會……給你正妻的名分!”他很急切,見她這個樣子,他好慌好無措!
慕奕將她圈在懷裡,“盈袖。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的了!你相信我!”
“我憑什麼相信你?”盈袖掙扎着,不想讓他觸碰到自己。可他的手臂還是那麼強勁,像銅像鐵,她拼盡力氣,還是掙脫不開!
慕奕緊緊地箍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的發頂上,喘着氣說:“就憑我喜歡你,憑我愛你!”
轟地一聲。有什麼東西在耳邊炸開,四周都靜止了,只有他那句話,在她耳邊環繞。
他說,他愛她。他說,他喜歡她。他說,他要給她正妻之位。
可是,他說的、能信嗎?
她都覺得不可置信,他這樣的人,這樣的性格,這樣的身份,怎麼會愛上一個人?
他尊卑之分的封建思想已深入骨髓,他怎麼可能會愛上曾經被他鄙棄、被他看不起的她?
盈袖擡眼直視他,“可是,我不喜歡你,也不愛你。請你不要勉強我,不要逼迫我。”
慕奕心一窒,她竟然說,不愛他,不喜歡他。
其實他早知道的,一直都知道,從頭到尾,都是他在逼迫她。因爲曾逼得她去死,他便已經不敢再逼她了。
“你究竟要怎樣。才肯跟我回去?”他的聲音很艱澀,語氣沒有了以往盛氣凌人的高高在上。
想不到,發號施令慣了的慕奕,也有今天。
盈袖垂下眼簾,“我都說了,我不再是你後院的姨太太,我沒必要跟你回去。”
“盈袖,你不能這樣……”慕奕知道。她會這樣說,都是因爲她從來就沒喜歡過他,沒對他上過心,所以才如此堅決,“盈袖,可不可以試着喜歡我?”以前,他只會強取豪奪,現在。他不敢逼迫,那便只能……懇求。
盈袖是真的震驚,不可一世的他,也會懇求?
看到她眼裡的驚疑,慕奕再也忍不住,低頭去吻那想念已久的嬌脣。
她別過臉去,於是他的脣,就落在她的臉頰上。
慕奕一手抓住她的手。一手握住她的纖纖細腰,蠻橫地吻她。
盈袖喘息着,大喊來人。
而樓底下,那營業員小姐緊張極了,不敢靠近樓梯,只聽到樓上細細碎碎的聲音。
“慕奕,你有本事就讓我心甘情願跟着你!”她身子後仰,避開他的吻。“你這樣算什麼!”
是啊,這樣算什麼,只會讓她更討厭他罷了。
慕奕頓住了,手緩緩地鬆開。
“那你要怎樣,纔會喜歡我?心甘情願地跟我?”
盈袖想說,她永遠都不會喜歡他這個人。到舌尖的話,轉了個彎,被她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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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這麼說,說了,怕是要惹怒他。惹怒他的後果,盈袖深有體會。
於是她說:“如果你誠心待我,我自然會被你感動,嘗試接受你。”
慕奕見她面無表情的,心知這種事如慕琪所說,急不得要慢慢來。
“盈袖,我會讓你看到我的誠意。”他的眉眼,寫滿認真。
盈袖不想接他的話,轉頭看向窗簾外的無邊夜色,冷冰冰地說:“已經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慕奕忙說道。
他想到慕琪說,一個好的男朋友,首先便是從體貼做起。
盈袖原想拒絕,但看他這個樣子,八成是不會同意。所以她勉強地答應了。
“你的鞋。穿上吧。”慕奕將她的高跟鞋放在她腳下。
是剛剛卡在縫道里的那雙,被他撿回來了。
盈袖也不扭捏,穿上了便下樓。
營業員小姐縮在櫃檯裡,害怕又好奇地看着他們。
慕奕丟給她三個銀元。
然後拉着盈袖的手出去。
盈袖反感地甩開他的手。
慕奕猶豫了會兒,便沒有再去牽她,誠心的第一步,是體貼,第二步,是尊重。
他尊重她,不強迫她。
她走得很快,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有時候她走慢了,他便也放小了步伐。
風有點冷,刮在臉上,生生髮疼。
慕奕看着她凍得有點兒紅的鼻尖,好幾次想將她攬入懷中。
當聽到她打了個噴嚏,看到她用手巾輕拭鼻涕的時候,慕奕忍無可忍的,三兩步跨到她面前,不管她的反抗,強行將她背了起來。
他的肩膀很寬,衣料上帶着他溫熱的體溫,這樣確實擋去了撲面而來的寒風。
盈袖原是一腔怒氣,此刻卻又無處發泄,就像是……一拳砸在棉花上。雖無怒氣了。卻也憋氣得不行。
“到中華路,就放我下來。”她說。
慕奕嗯了一聲。
風聲在耳邊呼嘯,街道上萬家燈火通明,巷子裡的留聲機在唱着,老胡同裡飄來的烤肉香味,穿着大衣在街上吆喝着買紅薯的老大伯。
慕奕覺得,南京的夜晚,原來是這麼的溫馨美麗。他不想走太快,恨不得這條路再長一點,就算吹一整晚的風,走到天亮去,他也願意。
他在路邊的一個小吃攤子停下,側頭問:“吃不吃餛飩?”
盈袖舔了舔有些乾裂的脣,說:“不。”
慕奕沒法,便繼續走着。
當到了一個拐彎口,指路牌上寫着“中華路”的字樣。盈袖叫道:“放我下來!”
“這麼快到了?”他沒有要放她下來的意思。
“你沒看到那塊牌上寫着麼。”
“不好意思,我不識字。”慕奕說。
盈袖:“……”
他雖是這麼說,但還是彎下腰,將她放落。
“你可以走了。”盈袖說完這一句,轉身就走。
慕奕很不甘心,想追上去,卻又怕引她反感,於是他就那麼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道里。
“嘿!”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一隻手拍上慕奕的肩膀。
他驀地回頭,森冷地盯着嬉皮笑臉的董軒,這小子還敢出現在他面前,他都還沒找他算覬覦盈袖的賬呢!
董軒顯然是看懂了他眼裡表達出來的意思。他訕訕地摸摸鼻子,無辜地說:“表哥……我不知道她是你的人嘛,這不能怪我……嘿嘿,嫂子真好看!”他最後的那個稱呼。實打實的拍到慕奕的馬屁股上。
“哼嗯,你小子既知道是嫂子,就收起你的小心思!”慕奕斜眼睨他,手插在兜子裡,往回走。
“那是當然,嫂子嘛,是尊敬的。”董軒想起剛剛看到自家表哥屈尊降貴地揹着那個姑娘,實在驚奇不已。追問道:“表哥,你這次是來真的啊?看你對她好像很上心,是打算娶進門的?”
慕奕目不斜視,“嗯。”
“可她好像是悅動歌舞團的人啊,這身份……做個姨太太倒還行。”
慕奕現在對姨太太這個稱呼特別敏感,他猛地扭過頭來,冷厲地盯着他,“什麼姨太太!”
董軒不知道他咋就那麼大的反應。縮了縮肩膀,還是不死心地追問:“那表哥你是要娶她爲妻了?姑母和姑父會同意嘛?”
“一個男人這麼婆婆媽媽的,話這麼多,我撕爛你的嘴!”
“不過就是問一問嘛……”董軒捂着嘴,小聲嘀咕。
清源跟在他們身側,默默地瞅着自家少帥的表情,貌似這次……是不得了了。
盈袖回到三層樓的住房,裡頭靜悄悄的,沒有人。
她擡眼望了望掛鐘,此時正值九點半。估摸着他們的表演,要到十一點才結束。
她先去洗了澡,便睡覺去了。
這一晚,她睡的還算安穩。
早上七點,她就醒了。洗漱了之後就到一樓的食堂去,卻見他們都吃好了,練習吊嗓子的吊嗓子,背誦劇本的背誦劇本,鍛鍊身體的鍛鍊身體,沒人理會她。
盈袖去掀鍋蓋,就發現鍋裡的粥都沒了,只有桌上那兩碟酸菜。
她的視線下移,目光落在垃圾桶透明袋子裡的稀粥。
盈袖一怒,轉身盯着他們,“把我那份早餐倒掉。是什麼意思?”
玥玥正在做瑜伽,調整着身體的柔韌度,她狀似好心地提醒道:“這個你可要問問你的大師姐。”
見盈袖的目光看了過來,姣姣擡高了下頷,“晚起的人,有什麼資格吃早餐?”
她這話說的十分無厘頭!
盈袖一想就知道,她是氣恨昨天關鍵時刻出了意外,被她和玥玥搶先登臺,奪過她的風頭了。
盈袖懶得跟她計較,正要到樓上拿點錢到外吃湯麪,汪成君便走了進來,說:“外面有人找你。”
她的目光,是複雜的。
當盈袖出了門,看到慕奕拎着早餐出現時,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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