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春天姍姍來遲。四月的時候,雖然仍是春寒料峭,但是在冬季凍得龜裂的土地已經開始酥潤,地氣上來了,大地變得潮乎乎的,附近的中國農民開始春種,種高梁和玉米,種大豆和土豆。
停屍房裡的屍體也開始變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屋裡的牆壁和地面一片潮溼,很多屍體的胳膊和腿垂了下來,搭在另外一些屍體上。
高橋決定儘快把這些屍體埋掉。
一些會木工的戰俘在院子裡做十字架,然後用油漆在十字架上寫上死亡戰俘的名字。
另外一些戰俘到墓地挖掘墓穴,土地的表層還沒有完全解凍,他們要用十字鎬把依舊凍着的地表刨開。這是一項重體力勞動,他們幹得都很吃力,但是沒有人埋怨什麼。
幾天下來,二百多孔墓穴全部挖好。這些長方形的墓挖得特別整齊,橫的間距和豎的間距十分規範,遠遠看去,竟有了一些藝術的感覺,像一幅寫實主義的法國油畫。
掩理屍體的任務交給了馬爾茲負責的第二營房。這天一大早,馬爾茲把營房裡的四十多人進行了分工,一部分人負責掩埋,一部分人負責運輸,威廉姆是隨軍牧師,他帶兩個人負責安插十字架,這是一項需要細心的工作,稍一疏忽便會出錯。在馬爾茲心裡,總想着有一天他們能回到美國,這些可憐的死者也要回到美國,所以,不能把他們的名字搞錯,他們這些活着的人,能幫死者最後一個忙的也只有這些了。
馬爾茲負責運輸,戰俘營裡有幾輛木板車,每一輛木板車能裝四五具屍體,戰俘營和墓地的距離不足一英里,整整一個上午,馬爾茲和戰友們往返於戰俘營和墓地之間,到十一點多的時候,所有的屍體都被掩埋了。
溫萊特將軍也來了。面對一片林立的十字架,將軍神情黯然,他摘下軍帽,讓滿頭銀絲在空中飄舞,他用沉默送別死者的靈魂,臉上無淚無哀。
威廉姆上尉手捧一本破舊的《聖經》,爲二百多個無家可歸的靈魂做祈禱。他說:“這些受盡了苦難的靈魂,他們的心是破碎的。仁慈的上帝,他們現在遠離你,但是他們正在朝你走去,讓他們的靈魂早日回到你的身邊,讓他們破碎的心早些得到修復,把天堂的大門打開吧,阿門。”
這之後的一些日子,小部分戰俘繼續去工廠勞動,大部分人去種地。戰俘營至少有十幾畝土地等待播種,他們像許多中國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切成塊的土豆種埋進地裡,把用溫水浸泡過的大豆播灑在壟中,然後澆水、施肥。戰俘營裡積攢了一個冬天的大糞派上了用場,馬爾茲帶着約瑟夫、威爾斯、特納和蓋瑞用運送過屍體的木板車往田間送糞。他們都沒有種過莊稼,但是在這陌生的勞動中竟然體會到了一點樂趣。
威爾斯自從接到妻子的來信後就情緒低落,聖誕晚會結束後的這段時間他的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笑容。他經常和特納、蓋瑞在一起嘀嘀咕咕,馬爾茲有些不放心,怕他們惹出什麼事來,但是就連年齡最小的特納也不肯對他說實話,總是吞吞吐吐地說沒事,問急了,就說威爾斯太想他的妻子和女兒,他們三個在一起就是說一些家裡的事。
馬爾茲非常敏感地意識到威爾斯是在策劃什麼。運送大糞的路上,馬爾茲叫住了威爾斯,十分嚴肅地對威爾斯說:“你的想法是愚蠢的。”
威爾斯不明白馬爾茲在說什麼。
馬爾茲說:“沒有人出賣你,是我猜到的。你想離開戰俘營,這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你最多能逃出戰俘營,但你逃不出滿洲,逃不出中國,而且,你還要拉上特納和蓋瑞,這很冒險你懂嗎?”
威爾斯也就不想再隱瞞什麼,他問馬爾茲:“你告訴我,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我妻子和女兒?”
馬爾茲說:“戰爭結束,只有等戰爭結束。”
威爾斯說:“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就算戰爭結束,戰敗的一方如果是美國,是盟軍,日本人會把我們送回美國嗎?不,這絕不可能,我們要一輩子留在這裡做苦力。”
馬爾茲說:“不管怎麼說,你想逃走是愚蠢和冒險的行爲,你很可能會因爲這件事而丟掉性命。”
威爾斯說:“我願意,如果逃不掉,我願意丟掉性命。”
馬爾茲氣得揪住威爾斯的衣領:“混蛋,你是石頭嗎?”
威爾斯沉默了。
馬爾茲鬆開威爾斯:“向上帝發誓,你已經取消了這個想法。”
威爾斯說:“我取消。”
馬爾茲當然明白威爾斯是在敷衍他。但是馬爾茲覺得自己無能爲力,他沒有辦法管住威爾斯那顆飛向美國的心。
威爾斯當然不會放棄,這之後他和特納、蓋瑞總是像避開日本人的監視一樣避開馬爾茲的眼睛。雖然馬爾茲多次警告威爾斯,也私下和特納、蓋瑞申明利害,他們也只是表面上答應不再想逃走的事,實際上在爲逃走做準備。
有一次馬爾茲看見威爾斯在車間的鐵絲網邊上和中國工人小袁說着什麼。兩個人比比劃劃都很費勁,後來威爾斯在地上畫起了什麼,小袁瞪着眼睛看,後來終於明白了什麼似地朝威爾斯點頭,但是很快又向威爾斯搖頭,威爾斯從鞋殼裡掏出一張灰色的滿洲紙幣塞在小袁手裡,小袁看上去很是無可奈何。
威爾斯走回來的時候馬爾茲追問他和小袁是怎麼回事,威爾斯沒理馬爾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