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井上塬司令官臉上沒有任何內容,無喜、無怒、無憂、無怨。

加藤很少看見舅舅這樣。舅舅是一個情感外露的人,心裡有什麼東西,至少有一半放在臉上。但是今天,舅舅的無聲無色讓加藤心存驚悸,她大概能猜到些什麼,但是又不敢多言。說到底,加藤在舅舅面前並非有恃無恐,很多時候,她必須看舅舅的臉色行事,加藤的聰明之處在於她能夠把握火候,知道在什麼時候可以撒嬌,什麼時候應該噤口。

井上塬司令官靜默了一會後看着加藤說:“舅舅愛你,從你生下來起,我就把你當作自己的女兒,這種感情,就算親生父親,也不過如此吧。”

加藤說:“我明白,我也一直把舅舅當父親看待,所以當我離開家、離開東京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舅舅。”

井上塬司令官嘆息了一聲說:“但是你在很多事情上讓舅舅失望,你利用了我對你的愛,固執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總有一天,你會爲自己的那些荒唐行爲後悔。現在,該是你收斂的時候了,你應該回到東京去了。”

加藤趕緊答應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井上塬司令官繼續說道:“你父親的意思,不反對戀愛自由,但絕不允許你背叛家族主義。你和齊敏正的事情,要從長考慮,你先回國,讓他留在滿洲,如果他真的喜歡你,他會等你。這也是你父親的意見,希望你能尊重我們。”

這個敏感的話題,換在往日,加藤是要拼力一爭的。但是此時非彼時,她知道舅舅心中壓着一座一觸即發的火山,此時如果硬抗沒有任何好處。另一方面,她不能不爲齊敏正的安全擔心。就在前不久,一名和齊敏正年齡相仿的中國男子被兩名便衣槍殺。出事地點就在加藤住處附近。當時,齊敏正和那名被槍殺的男子一前一後在便道上行走,身後的便衣在後面喊了一句什麼,那名男子聽到喊聲回過頭,槍聲當即響了。

齊敏正沒有聽清後面的便衣喊了什麼,因爲當時正有一輛軍用吉普鳴着喇叭經過,再加上他是一個不願意多惹閒事的人,所以沒有回頭。事後齊敏正起了疑心,他覺得後面的便衣喊的是他的名字,如果他先於那名男子回頭,被殺掉的肯定是他。

加藤不敢相信,她覺得舅舅不會做這種把她逼上絕路的事。但是齊敏正的懷疑也不無道理。那幾天加藤害怕極了,她不讓齊敏正走出房間一步。她想想問問舅舅,但是不知如何開口,畢竟沒有證據在手。齊敏正倒有些不在乎,他對加藤說,如果有人想殺他,就算躲到天上去也沒用。加藤又氣又急,罵齊敏正不知好歹,邊罵邊流眼淚。好在這之後沒有什麼特別情況發生,加藤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來一些。

考慮到這些原因,加藤更不敢和舅舅相抗,她表面上同意了舅舅的意見,心裡想的卻是如何把齊敏正偷偷帶出奉天和她一起回東京或者去中立國瑞士,可現在最要命的是,齊敏正根本不想和她回日本。

井上塬司令官審視着加藤,有些不相信地問:“怎麼,你這麼容易就答應了?”

加藤說:“我知道現在是特殊時期,局勢這麼亂,我想舅舅也是考慮再三才做出這樣的決定,我沒有反對的理由。但是我要拜託舅舅,在我離開後替我照顧好敏正君,他的安全,就請舅舅多多關照了。”

井上塬司令官沒有回答,按照他的習慣,不反對就等於同意。

加藤沉吟片刻後問道:“戰局真的對我們不利嗎?這場戰爭,我們還能打下去嗎?”

井上塬司令官沉默片刻後說:“這個,不是你應該問的。你先回去吧,高橋還等在外面。”

加藤不想走,她有些累了,沒有徵得井上塬司令官的同意就去了內室。她想休息一下,洗洗臉,把凌亂的頭髮梳理一下,也把心情梳理一下。

看着加藤走進內室,井上塬司令官的臉當即冷若寒冰。他的心情,比加藤要糟糕一萬倍。他之所以要在這個時候召見加藤,是因爲加藤的父親再三託人帶信,讓他說服加藤回東京。如果加藤拒不返回日本,就採取極端手段強行送回東京。以加藤父親的看法,滿洲國已經存在着巨大的隱患,他不想讓自己惟一的女兒陷在這場戰亂中,井上塬召見加藤,完全是爲了盡到作舅舅的責任。事實上他對加藤的事已經無心再管,他覺得自己對加藤的愛心正在漸漸淡去。

井上塬司令官剛剛從新京趕回來,他去那裡參加了一次緊急會議。參加會議的有關東廳官員和關東軍司令部部分將領。這次會議不是什麼軍事會議,也不是什麼政府會議。會議的主要議題是起草一份聲援日本軍部的文件。因爲此時,日本國內對戰爭的態度出現了兩種完全對立的意見。一方是天皇,對戰爭產生了動搖。就在昨天,由首相、外相、陸相、藏相、海相組成的五相會議對戰爭是否繼續下去展開了討論,會議的態勢當然受到天皇態度的左右,很多人對戰爭失去了信心。而軍部的意見是要將戰爭打到底,日本的軍國主義道路不能半途而廢,否則,一個彈丸之地的島國,靠什麼發展國力和經濟,擴張是惟一的出路。

井上塬司令官在新京的會議上也發表了意見,他是軍國主義道路的積極支持者和實踐者,多年來,他用自己的行動爲這條道路添土加石。天皇對戰爭的態度讓他感到意外,他的心不易察覺地顫悠了一下,心中不免對天皇產生怨責。他知道日本的臣民們視天皇爲神,每個人在孩提時便開始接受皇道教育。日本的道法基礎是對天皇和父母盡義務。沒有天皇,則沒有祖國;沒有父母,則沒有家。對於日本人來說,天皇是神,對天皇的感情,不只是敬畏,而且是愛戴、服從與盡義務。任何人對天皇產生憂怨都將是不赦之罪。

井上塬司令官自以爲對天皇有所瞭解,在他眼裡,天皇是一個外表柔弱、性格內斂,語言金貴的神體。井上塬司令官記得那次因戰功卓著進宮拜謁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天皇陛下在寶座上正襟危坐一言不發。這是天皇的一貫作風,無論是御前會議,還是進宮稟奏的臣子,只能從其幾乎毫無表情、含糊其詞的話語中猜測他的意圖。

那天,井上塬司令官一直在等待天皇開金口,但最後卻是由良子皇后出面慰勉:“各位將軍帶功凱旋,可喜可賀。”

皇后也如天皇陛下之風,簡短賜言後,慰問儀式就收場了。

當時,井上塬司令官就對天皇陛下略有看法,但出於對天皇陛下的敬畏又不敢多想,更何況,皇后陛下賜了他們親手縫製的香囊,他們只能深感皇后慈心,拜謝不止。

但是現在,井上塬司令官真的對天皇產生了怨責,他覺得天皇如果動搖,那真是愧對三軍將士數年來血灑疆場爲國捐軀,是萬萬不可取的下下策。所以,井上塬司令官十分衝動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他說:“對於繼續戰鬥下去的決心我們不能動搖,我認爲日本軍隊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軍隊,這支軍隊絕不會因爲美國人的兩顆原子彈而放下武器,這是一種非常恥辱的行爲。想想看吧,我們能夠頂住國際壓力締造了滿洲國這樣一個新的國家,還有什麼我們不能做到的事情呢?我本人聲明,如果因我們喪失意志而停止戰鬥,我井上塬本人會第一個結束自己的生命以對天皇陛下盡忠,爲大日本帝國盡忠。”

井上塬司令官的發言得到了全體軍方人士的熱烈掌聲,掌聲中,井上塬司令官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這是他到中國之後第一次流淚,是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一次流淚。

調整了一下情緒後,井上塬司令官命高橋進來。

高橋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進來,恭立在井上塬司令官面前。他知道,原子彈事件後,所有日本人都心情沉痛,對美國人充滿了切齒仇恨。普通日本國民尚如此,像井上塬司令官這種無限忠於帝國利益的高級將官更會痛徹心肺。

當高橋看見井上塬司令官表情凝重的臉時,心中頓時波濤洶涌,一股酸楚從心頭泛起,立時喉頭哽咽,叫了一聲司令官後不由淚如雨下。

井上塬司令官如雕塑般一動不動,他的目光深邃如淵,讓人望而生畏。

高橋的淚水竟止不住了,到最後哭出聲來。

井上塬司令官走到高橋面前,先是毫無反應地看着高橋,數十秒後突然大喝一聲:“哭什麼!簡直丟盡了帝國軍人的臉!”

高橋的淚水一下子止住了。

井上塬司令官大聲說道:“帝國精神不敗,帝國軍人的精神也不會敗!”

高橋說:“我只是痛感那些同胞的死,我知道帝國精神是永存的。”

井上塬司令官冷靜下來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新京的會議上,當着那麼多人也流了淚。所以對高橋的眼淚並不十分厭惡。他盯着高橋的臉說:“戰俘的情況怎麼樣?”

高橋回話道:“他們對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沒有什麼特別情況,很穩定。”

井上塬司令官沉吟片刻說:“當初,我們把這些戰俘運到滿洲來,一是利用他們的技術爲日本帝國的戰爭服務,二是作爲人質鉗制美國。那時候軍部就已經作了兩手準備,如果美國人不攻擊我們的本土,對這些戰俘就不做處置。但是現在,美國人用了極端手段濫殺無辜,那麼,這些戰俘就絕無生還的理由了。”

高橋點頭,問道:“您的意思是?”

井上塬司令官說:“不是我的意思,是大本營的意思。不過,我們司令部已經起草了一份計劃書,擬將這些戰俘全部處死,不留任何痕跡。具體行動是,在撫順煤礦找一條坑道,用汽油把他們全部燒死,這個行動的代號叫地火行動。”

高橋再次點頭:“行動什麼時候開始?”

井上塬司令官說:“等軍部的批覆,我想,這份批覆很快就會下來,你們可以開始準備了。記住,要不留一點痕跡。”

高橋一臉肅穆地表示:“請司令官放心,不會出任何紕漏。”

內室傳來一聲玻璃器皿的碎裂聲。

井上塬司令官一愣,他忘記了內室裡還有他的外甥女加藤。

(最近在學習抽空來傳2章4天后更新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