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紀在她那斜斜一瞟中,眼前突然一陣晃盪,心裡隨之砰咚一跳,這梳子她不會不要吧?
男人送女人梳子似乎不太好,但他從接待他的官員捧上的當地獻禮中一眼就看到那隻牛角梳,當時就想着送給她,鬼使神差的就挑中了這把彎刀和梳子,巴巴的帶回來。
“我很喜歡,謝謝!”蕭靜好看着他的眼睛,笑的真摯。
“那就好。”元紀暗自吐了口氣,道:“牛角梳去垢而不沾,解癢而不痛,溫潤而不掛發,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的一頭頭髮,枯黃沒光澤,也不知道愛惜,哪裡像個女人。”
“是啊,是啊,我不像女人。”蕭靜好拿起梳子梳着頭,不經意看到了髮尾的分叉。
這是在馬場練習馬術時被風吹乾的髮尾,當時只想着怎麼樣練好馬術,卻沒在意這小小的分叉,然而今日才知道,元紀竟然一直惦記在心裡,小小的梳子握在手心裡,卻感覺沉甸甸的,灌注了心意的東西,最重。
她在樹蔭下握着一把烏黑的發,梳子緩緩滑過頭髮,垂着眼抿着脣,脣角勾出溫柔的弧度,嫩白的槐花朵朵落下,落在她的烏髮上,她指尖輕輕捻起,放倒膝間的布裙上,已經兜了好幾朵,白色的花襯着淡青色的布裙,樸素中最純淨的美,這一刻的女子顯得靜謐又美好,似乎籠罩着淡淡的光圈,如女媧廟裡那座神像,神聖,純潔。
元紀失神的想,這女人到底有多少面?每一面都有着極端中的美,靈動如碟是她,安靜如水也是她,灑脫颯爽是她,娟娟婉麗也是她。
說她率真她卻在某些事物上時刻收斂着,看似天真卻在你想不到的時候精明到你想哭。
哎,猜不透的女人。
“八月初八上殿聽封。”元紀道:“狀元該是授正三品參將或是一等侍衛。今年出闈日正巧趕上盛王逆案,會試宴移到了聽封日。”
“我想該是營職吧,我寧可在家吃槐花也不想去會試宴。”蕭靜好無所謂的笑笑,剝開一朵槐花抽出花蕊遞給元紀。
元紀接過,手心裡那嫩嫩的花蕊透着淡淡清香,放入嘴裡清甜清甜的。
“幼時母妃在這個時節就會收了落下的槐花蒸槐花糕。”元紀捻起一朵槐花,放在掌心輕輕的撥弄着,語帶懷念的道:“剛剛出籠的槐花糕很香,咬一口便會燙着嘴,母妃總笑罵我猴急。”
他看向蕭靜好,寡淡一笑,道:“母妃出身低,只是個窮山村出來的農家女,可我就愛聽她用質樸的語言來罵我,相比元紹的母妃終年不出殿門的神秘,大哥的母妃高貴無比的氣勢,我的母妃更加和藹讓人親近,在這點上我是驕傲的,就算是深宮裡的冷言冷語,只要和母妃在一起,這些都算不得什麼……”
蕭靜好伸手,覆上他的手,柔聲安慰:“都過去了,母親留在心底,不管人在不在,偶爾想起也是也是挺好的,我都不記得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模樣了。”
元紀看着她,她臉上一閃而逝的茫然被他看進眼裡,扯開了話題:“好了,改天喝酒,我也該回了。”
他起身,蕭靜好想起了什麼,叫住了他,道:“八月聽封后,我會去一趟雲丹草原,也許能找到新月地宮。”
元紀轉身想也不想道:“行,我陪你去。”
“我的目的是找血咒的解藥。”
元紀愣了愣,隨即轉身往外走,“管你找什麼。”
蕭靜好坐起身,道:“地宮很危險,也許進去了出不來。”
“囉嗦!”
他人已經出了院子。
蕭靜好躺回藤椅上,元紀的心結或許在地宮裡找到解藥後能解開也說不定。
北淵的燕京槐花飄香,南晏的永安城卻是楊柳垂岸。
安睿候府,現在應該是睿王府,七月天的盛夏時節,王府人工湖邊插滿了依依楊柳,日暮時分,暑氣尚餘,西邊那漸漸沉入山巒的殘陽最後一抹血紅的餘光灑入湖面,波光瀲灩,帶着餘溫的風碎了湖面那如血的紅,粼粼散散間金輝點點,美得不像話。
湖邊,一襲生絲對襟寬袍的男子,揮退了引他進來的管家沐萬,搖了搖手中玉骨扇,沿着湖邊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向太湖石假山上的涼亭行去。
沿路瞧着湖邊美景,九曲長廊,暗香花徑,這宅子讓他好生羨慕,只怕是整個南晏再找不出比這更旖旎的府邸了。
行到矮山下,望山上一瞧,白玉亭青石砌,亭子六角翠玉風鈴隨風輕搖,金玉撞擊琳琅之音清脆悅耳,亭中那人早就開始了賞餘暉品佳釀。
一身杏花淺粉對襟寬袍,未繫腰帶,懶懶伏在廊柱間的橫攔上,下巴枕着修長的手臂,寬袖落在橫攔外風過浮動,遠遠的看着他從湖邊一路過來,也不招呼,猶自輕抿杯中酒。
“你倒是一時都等不得。”男子笑着登上假山進了亭子,“哎呀,這府邸的景緻真的極好的啊,怪不的父皇也不提給你另賜府邸。”
“聖上要提我倒是會欣然領受。”他轉過身揮退亭子裡的兩名侍女,看男子搖着扇子俯覽着院中景緻,懶懶調侃道:“怎的,殿下莫非看中微臣這宅子,想將東宮搬這來?”
“我沒你這麼好的命,想住哪就住哪。”太子沒稱本宮,自己斟了一杯酒依亭欄坐下,“你這嘴不扎人幾下就難受。”
太子笑了笑,見他也不接話,接着道:“父皇年老了,身體也不如從前,這次母后的事也讓他心中難受,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他說完擡袖一口抽進杯中酒,又滿上一杯。
沐沂邯目光掃向他,笑道:“那殿下就該多在聖上駕前敬敬孝纔是。”
“你這傢伙。”太子斜斜睨他,有種想揍人的衝動,“父皇不顧朝臣反對,不顧祖制封你爲親王,欠你的都是我,這些怨不得父皇。”
“嘖嘖嘖,父慈子孝,真真羨煞微臣。”沐沂邯笑的心無城府。
“你這樣咱們還怎麼往下談?”太子正色瞧他。
沐沂邯面帶無辜的看着他,眼睛裡卻寫着:要談不談不談拉倒,是你要談又不是我找你談。
太子看了他半晌,無奈轉移話題,“北淵那邊將盛王別苑搜出的密信和往來賬冊的拓本送來了,你該知道他山洞裡的火藥作坊用的硝石全是冀州產的吧?”
沐沂邯不置可否的看着他,隨後移開目光。
“削藩勢在必行。”太子看着他垂下了眼睛,心中微喟,接着道:“這事你就別管了,我會向父皇請命。”
沐沂邯閒閒飲盡杯中酒,道:“你都行,我有什麼不行的。”
太子看了看他,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都能一把拉下自己母后,那他拉下他的父王有什麼不可以的,但他的眼中明明透着不忍,本想讓他避嫌,但看他的意思卻是不需要自己摻和。
他又想,冰藍是顧念着冀州王養遇之恩,也許他去比自己去要好,能不動兵就不動兵。
“不過這事要辦也還早。”太子道:“這次江淮斬了一大批官員,朝廷這邊也倒了幾個,等一切先安穩了再說也不遲,等也等了這麼多年了。”
沐沂邯點點頭,道:“竹秋還在北淵,你沒派人去接她?”
太子乾乾一笑,道:“去過,她不願意回,先讓她在那邊吧,她爲我做了不少,一切看她自己意願。”
“看她意願?”沐沂邯微微蹙眉,隨後冷笑,道:“她以往的意願是能跟着你,現在的意願卻是離得你遠遠的,爲何會這樣,不需要我說明吧?”
“這些我當然清楚,但……”太子頓了頓,飲下一杯酒道:“我的身份註定不能和你一般,一生裡只和一人相守,但我卻希望東宮不再多出任何一個被困住一輩子的人。”
他看向沐沂邯,問道:“你知道母后爲何要跟父皇對着幹?”
沐沂邯未說話,聽着他繼續說道:“母后恨他怨他,夜夜宿在各宮,心裡想的也是別的人,一個月中只有一天入她中宮,也只是相對無言,愛若深則怨深,試問一個帝王后宮三千,要做到雨露均沾是不可能的,所以就有了怨恨,一生中前半生空空的等待後半生濃濃的怨恨,這樣的人生有何意義?”
“你若說我自私也好無情也好,我愛元琪,所以不可能將愛再分給其他的女人,太子府的那些女人們已經進了牢籠,我不想將竹秋給困進來,只有欠她的。”
這一席話,讓沐沂邯不由得慶幸自己的抉擇,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樣簡單的願望,對於眼前這位來說,卻是奢望,他的東宮裡,除了元琪,只怕那些如花般的美眷,只有在光陰苒冉中靜靜等着韶華流逝,就連元琪也不見得是多麼的幸福,一個府裡女人多了,難免會有勾心鬥角的齷齪事,況且自己愛的人不管有多疼她愛她,終究不是隻屬於她一人。
“還記得以前我們倆一起讀書嗎?”太子笑了笑,憶昔年少時的光景,“有次太傅考我們史論,你爲了讓我陪你出宮玩耍,陪着我交白卷,最後被太傅以作弊爲由罰抄前朝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