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剌宣佈晚宴開始,一時鼓樂齊鳴,諸王那顏在樂聲中紛紛舉杯,慶祝這美好的夜晚,歌頌八剌的睿智和仁明。衆人的誇讚和恭維讓八剌十分受用,尤其有海都的大將捏古速兒在此,八剌也算在外系宗王的代表面前賺足了面子。
捏古速兒也適時地捧場,舉起高足金盃,向八剌敬酒:“英明的八剌汗,您用睿智和洞見爲河中之地平息了紛爭,同海都汗訂下了和平的協定。察合臺和窩闊臺的後裔,從此要並肩攜手,共同反抗託雷家族對我們的壓迫。讓我們用刀和箭,去奪回本屬於自己的土地和財富!”
八剌斜睨着他,舉杯過去,和捏古速兒的杯沿輕輕一碰,豪飲了一口:“是海都阿合寬容大度,向我這個弟弟伸出了友誼之手,”他揚眉一笑,“捏古速兒,這兩個月來,你爲海都汗效命,勞苦功高。我也敬你一杯。”
八剌對他罕有好顏色,此番的擡舉竟讓捏古速兒一時失措,他愣了片刻,才堆出笑意道:“八剌汗折煞我了。我是海都汗的奴僕,理所當然要爲主人分憂。”
“還望將軍回去提醒海都汗,不要忘記安達之間的盟誓。明年春天,西渡阿母河,八剌還要倚仗海都阿合出力!”
“那是那是。汗王們已經咬金起誓,對長生天許下的諾言豈有背棄之理?也望八剌汗言出必行,以仁慈之心呵護河中之地,這裡有您和海都汗共同的財富呢!”捏古速兒答應的同時,仍不忘告誡八剌。
八剌聽了立時變臉,礙於衆人在場,沒有發作,冷哼一聲,一口悶下杯中的殘酒,將酒杯用力戳在桌案上。身後的侍者畏懼八剌,猶豫着要不要上前斟滿,不料八剌猛然斥道:“沒眼色的蠢材,滿上!”
捏古速兒當然明白八剌怒氣何在,也不理會,輕輕搖晃酒杯,悠然將酒液飲下,忍不住讚歎:“撒馬爾罕果然是快寶地!美酒和駿馬,蒙古男人最放不下的東西啊!”
“你若捨不得,不如留下來,給我父汗當條看家的狗,我們也不差這一碗喂狗的酒!”別帖木兒早就看不慣捏古速兒的拿腔拿調,起身指着他喝道。
篤哇想要攔住哥哥已來不及,八剌見長子出頭,卻意外地沒有斥責,乜了捏古速兒一眼,冷笑着抿了口酒,偏袒的態度明顯寫在臉上。
在座的諸王也有瞧不上捏古速兒的,私下裡唿哨起鬨,爲別帖木兒叫好。
那海哈屯有些看不下去,想要起身緩和氣氛,卻被八剌一把按住。我當然是冷眼旁觀,等着看好戲。
察合臺系諸王咄咄逼人,對待外客毫不客氣,然而捏古速兒的背後是海都,他自有底氣,慢悠悠地將酒杯放下,笑道:“大王子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好好的酒,何必糟蹋了拿來喂狗?我還是乖乖回去,在海都汗帳下做一個忠誠的奴僕罷!”
捏古速兒唾面自乾,毫不動怒,這邊的怨氣便沒了發泄的由頭。八剌見狀,也不願糾結此事,便道:“酒喝累了,不如看看歌舞。”
“也好。”捏古速兒就坡下驢。
樂曲應聲而起,鼓點密密地響起來,而後琵琶、五絃、箜篌、笛子也相繼奏起。這裡的音樂不似蒙古樂曲那般蒼涼悲鬱,輕快而神秘的節奏帶着縱逸享樂的味道,彷彿透着令人迷醉的酒香,很快把席面上的不快驅散了。
不一會兒,舞姬們舉着長袖,輕靈地旋入場中。絲質的面紗也隨着急促的動作上下飄飛,卻始終把那些甜美的臉龐遮在陰影裡。她們眼睛靈動,秋波盈盈,脖頸纖美,腰肢柔韌,身體飛速地旋轉,裙襬被舞成一朵飽滿的荷葉,細細感受,都能嗅到舞女身上傳來的香風。捏古速兒一時迷醉,眼神發直,不自覺地擊掌相合。八剌見他這般,嘴角扯出一個輕蔑的笑,自顧自喝酒。
伴隨着秀美的舞姿,歌聲也婉轉相合:
“釃客啊!快斟滿美酒!
歌女啊!把琴絃撥動!
讓歌舞迷人魂魄,讓佳釀醉人軟榻!
滿眼都是芳醇、金幣和婀娜的嬌女,
讓歡樂屬於我們,而把敵人愁殺!
……”(1)
過了半晌,歌聲隱去了,樂曲也由輕靈轉得急促,箜篌和五絃的聲音暫歇,橫笛、琵琶、銅鈸的聲音爭先恐後地涌來。舞姬們翩然退場,而後似乎有疾風撲面而來,一羣矯捷的男兒已騰躍着跳入場中,急速地飛舞起來。男舞者更加剛毅奔放,雄健卻不失瀟灑。配合着急促的鼓點,騰踏跳躍,環轉急蹴,舞姿勁拔,時而凜冽如刀鋒,時而灑脫如烈酒,腳步有力地跳踏,連草地都隨之顫動。整個宴會的氣氛也被熱情的舞姿推向高.潮,捏古速兒忍不住起身,在原地即興起舞。
捏古速兒這廂陶醉着,八剌卻還保持着清醒,待男兒們舞了一陣兒,他揮揮手,讓舞者退場,而後揚聲道:“帶我的猛虎和雄獅來!”
馴獸師們早已準備好了,聽八剌下令,就把猛獸牽到場中。兩隻猛虎,一頭獅子怒然咆哮,瞬間成了全場的焦點。猛獸們本已等得睏倦,此時屹立場中,又來了鬥志。怒目圓睜,毛髮閃亮,吼聲震耳,利爪森然。它們被馴獸師牽着,一時無法投入搏鬥,便焦躁起來,高昂起頭,一聲接一聲地嘯叫不止。
捏古速兒眼睛一亮,搓着雙手,讚不絕口。八剌得意極了,指着那頭獅子炫耀道:“那是波斯商人獻來的雄獅,這兩隻虎嘛,是我的馴虎師親自馴養的。”說罷,對場中那個年輕的馴虎師道:“是不是,木八剌沙?”
我聽到這個名字,瞬間警醒:難道這就是被八剌奪.權的那個木八剌沙?忍不住仔細打量那個年輕人,他年紀不過二十多歲,長得也瘦弱斯文,同時牽制兩隻猛虎似乎有些力不從心。他正和手下的兩隻虎較着勁兒,突然聽到八剌叫他名字,茫茫然擡起頭,而後單膝下跪:“是,八剌汗。”語氣順從,卻也有些無精打采。
木八剌沙跪下的一瞬,手上的力道便卸了些,身後猛虎驟然掀起前爪,差點把他拱翻。他狼狽地用手在地上一撐,將身體彈起的同時輕輕閃開了些,同時手上發力,制住了不安分的猛獸。許是馴養多時,那虎同他也親密,不一會兒就服軟了。
捏古速兒卻指着木八剌沙,眼睛瞪得滾圓,驚訝地問道:“他就是木八剌沙,兀魯忽乃妃子的兒子?”
“沒錯。”八剌冷笑一聲,揚起下巴倨傲地回答。
“他、他竟然做了馴虎師?他、他也是察合臺的後裔啊!”捏古速兒結結巴巴地問,臉上滿是疑惑和不解。
“那又怎樣?”八剌只盯着他的猛虎,眼睛也不眨,傲慢地回道,“我沒有驅逐他,已是法外開恩!”
“誒……唉!”捏古速兒嘆息了一聲,也不再過多問,屁股往座上一蹾,興致也減了幾分。木八剌沙看着八剌二人對他指指點點,只是沉默着不吭聲,沒有泄露絲毫的不滿。
“開始罷!”八剌有點不耐煩了,催道。
木八剌沙領命,將兩隻猛虎往中間拽了拽。另一個馴獸師卻把獅子拽到一旁候戰。兩隻猛虎脫了束縛,瞬間撲向對方,撕咬在一起。漫長的等待讓它們耗盡了耐心,已不屑於瑣碎的纏鬥,直接咬向對方要害。兩隻虎體量相當,實力不分上下,不一會兒,身上都見血了。
一旁的雄獅不能投入戰鬥,已焦躁欲狂,尤其聞到了血腥味兒以後,幾乎要掙脫鎖鏈。而場中的猛虎廝鬥正酣,已忽視了身旁潛在的威脅,一擊一咬,只想置同類於死地,卻沒有一隻能佔據上風。不多時,兩隻纏在一起的猛虎同時累得倒地,氣喘不止,爪上仍不卸力,死死扒着對手的頭頸。
八剌示意木八剌沙暫停,而後對捏古速兒開口:“我的意思你可明白?我和海都汗就是那兩隻猛虎,而託雷家族就是旁觀的雄獅。我們兄弟若自相殘殺,只會給託雷家族趁虛而入的機會。只要雄獅掙脫了束縛,就能一口咬斷猛虎的脖子!”
聞言,我心頭一緊,隱隱不安。八剌神色鄭重,不是說笑。我思量了一會兒,想起他白天的話,終於壓住不滿,決定沉默。
“哦?”捏古速兒笑了笑,“那兩隻猛虎若放下仇恨,共同對抗獅子,哪方能贏呢?”
“你不妨看看!”八剌揚眉一笑,隨即下令,“放獅子!”
那馴獸師早已倦怠得打哈欠了,此刻聽到吩咐,才靈醒過來,趕緊拽着獅子往場中趕,兩隻猛虎立時放棄了廝殺,一起瞪住新來的敵人,準備加入一場新的搏鬥。而那獅子卻突然不合作了,止步不前,似乎不想投入戰鬥,也許它覺得看兩虎相爭是更有趣的事情,也許是不想髒了自己的爪牙。
八剌微微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長。
捏古速兒也來了興致,一時興起,竟大步跨到場中,走到獅子前,對它大聲道:“你不去同猛虎搏鬥,難道想坐收漁利,啃它們的殘渣嗎?”
那獅子怒吼一聲,卻不理捏古速兒,依舊冷漠,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
捏古速兒搖搖頭,大笑着往回走:“八剌汗,獅子比我們更精明!它也想坐山觀虎鬥呢!”
八剌笑着頷首,待捏古速兒走近,臉色突變,不及說話,猛然抄起案上的解手刀!
待我看清眼前的一幕,驚駭地低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