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快步上前,扶住了巴希爾長老,我命撒裡立刻去請醫者。好在經學院裡的學者很多兼通醫術,很快趕來救治巴希爾。好一會兒,老人才醒轉過來。
“快!帶我去禮拜寺,不能讓人毀了米合拉布(1)!真主會降罪啊!”老人一急,眼淚都溢了出來。
小夥子扶着巴希爾老人擡腳欲走,巴希爾老人突然轉頭,對我說:“事態緊急,巴希爾失陪了,還望公主儘快離城,以免牽扯進去。”言罷,匆匆離去。
“長老!”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他卻沒聽到,身影很快消失在視線裡。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我哪料會有這番變故,腦中一團亂麻,甚至來不及去想自己的計劃。
“公主,我們還是儘早回去,王庭有什麼安排也不是您能過問的。”撒裡見我眼睛一直瞄着大禮拜寺,就猜得了我的心事,嘿然冷笑道。
我攥了攥拳,深吸了口氣,果斷道:“咱們去麻速忽丞相的官邸!”
撒裡很是不解,一時不耐煩了,急道:“軍隊已進了城,外面必然混亂不堪,若是公主有什麼閃失,豈是奴婢能擔待的?”
“聽我的命令!”我望着他的眼睛,冷冷開口,“有什麼閃失,我自擔待,不牽累你。”見他還不同意,又加了一句,“你若不從命,我同樣可以降罪於你!”
撒裡糾結了半晌,才愁眉苦臉地應了命,我已疾步奔出了經學院。剛出了大門,就看到街道上如炸開鍋了一般,哄哄嚷嚷堆滿了居民,驚呼着尖叫着,被士兵粗暴地往城外趕,宛如受驚的畜羣一般。城內不知何時涌入了一批批軍隊,有騎着馬驅趕居民的,也有忙忙碌碌進出各處宅院,瘋狂地搬運財貨的。還有一批專門包圍了大禮拜寺,只留出一個通道,有軍士們不停地進出,一車車地搬運寺院裡的禮拜毯和金銀器具。不多時,連經學院也被軍隊包圍了。
我看着這一片混亂,渾身血液冷到了極點。
隨行的侍衛將我護衛起來,我上了氈車,急命道:“去麻速忽的官邸!”
侍衛們打出我的名義,才從混亂中闢出一條道路。我心亂如麻,只望車隊再快點。是誰下命劫掠居民,不難猜得。以我的身份卻是無權過問軍政大事。麻速忽是這裡的長官,由他出面,總有說話的餘地——至少要保住大禮拜寺。只有幫巴希爾長老解決麻煩,我纔有離開的可能,否則都是空談。
麻速忽的官邸離大禮拜寺並不遠,可我卻覺得路途格外漫長。街道上不時傳來驚惶的哭喊聲,士兵的責罵聲,還有抽打的皮鞭聲,急促的馬蹄聲,早已失去了一個城市該有的祥和寧靜。
也不知行了多久,忽然感覺車子一滯,外面的喧嚷聲似乎小了些。想必是到了,我心裡稍安,禁不住撩起車簾去探望,卻見車外的士兵全都跪伏在地。
莫不是他突然回來了?我的心一沉,猛地推開車門,待看清前方來人,不由得愣住了。
對面的人端坐在高頭大馬上,在一片混亂中仍不失從容優雅,彷彿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而他身邊的麻速忽卻一臉頹然,不復往日的精明,臉色憂急,眼神也怔怔的,似乎沒有注意到我。
“遇見公主正好。那時聽說您也來了撒馬爾罕,我正擔心這羣粗人衝撞了公主呢!”篤哇在馬上向我俯身行禮,“我會命軍隊讓出道路,還請公主速速離此!”
“原來二王子是奉命而來,”我淡淡一笑,登時心下了然,“我也正好有事告知。不知是哪裡來的賊兵,正在洗劫大禮拜寺,這恐怕不是八剌汗的本意罷。還望二王子立即阻止,免得惹人生怨。”
我心裡打着鼓,並不清楚篤哇是何態度。這個王子平日裡溫和禮讓,想來也不是粗蠻之輩。
篤哇聞言一怔,而後輕輕笑了,“這是我下的命,札剌亦兒臺將軍負責執行。這羣刁民,只知把財富供奉給神明,卻無視他們頭上的君主。不給點顏色,怎麼行呢?想拿回神器,就用財富來換!”
“我認爲,這不是一個明智的辦法。”盯住馬上的年輕人,我緩緩道,心裡寒意瀰漫:此刻才發現他溫和的皮囊下包藏着一顆狠辣的狼心,有着與年齡不符的心計和手段。撒馬爾罕城裡穆.斯林衆多,這一舉幾乎是要了他們的命。
“這不是公主該過問的事。”篤哇的語氣有些森冷,漸漸失了耐心。
“麻速忽大人對此便沒有異議嗎!?”我有些沉不住氣,刻意提高了聲音。
對方望了望我,低沉地嘆了口氣,沒有回話。
“麻速忽是八剌汗的忠僕,自然奉命行事。”篤哇冷冷道,而後不再理會我,大聲喝問,“來人!去看看札剌亦兒臺那裡情形如何。還有,哈扎爾那個奸商一定給我搜出來!把所有居民、所有牲畜都驅趕到城外!”
他話音剛落,有人領命而去,也有人忙不迭地前來複命,氣喘吁吁的:“王、王子,哈扎爾找到了!還有一個波斯商隊,也被小的攔下!”
“帶過來!”篤哇喝道。
不一會兒,那個圓滾滾的富商就被士兵推搡過來了,他頭上的纏頭早已不見,衣衫不整,滿面驚惶,早沒了之前的富貴體面,見到篤哇,撲通一聲跪下,幾乎是哭了出來:
“二王子,小人已決心把財富都獻給汗王,您爲何還這麼苛待?是要活活剝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嗎?”
“你的財富活該被風暴捲到沙漠裡去。”篤哇不慌不忙地捋順了馬鞭,斜睨着他,蔑然道,“心口不一的傢伙!你有多少寶貝藏在地下,當我不知道嗎?”
哈扎爾連忙否認,篤哇扭過頭,不耐煩地堵住了耳朵。他手下士兵便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一腳踢開哈扎爾,幸災樂禍地罵道:“滾一邊呆着!少來聒噪!”
“麻速忽、麻速忽大人,你便也不幫我說句好話嗎?”哈扎爾帶着哭腔的聲音遠遠飄來,已被士兵拎下去拘起來了。
不多時,又有士兵趕着幾個異國商人過來,那幾人不似哈扎爾那般哭喊求饒,而是頗爲硬氣,雖被押着,身板仍挺得筆直,黑着臉往前走,滿臉怒容。
他們鬍鬚濃密,眼窩深陷,看相貌打扮應是波斯商人。我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心頭忽地一沉,手心慢慢沁出了冷汗。
“你們也不願誠心地奉上財富嗎?”篤哇睥睨着爲首的商人,笑問。
“薩伊奉伊爾汗之命爲忽必烈合罕進貢寶物,你們察合臺人何敢阻攔?”爲首的商人全然不懼,傲然道。
我聽他說出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愣,而後渾身徹底僵住了。
篤哇聽了,臉上笑意更深,商人見了大爲不解,仍不甘心地解釋着:“那顏不信的話,巴希爾長老可以作證,他是我的知交。”
“巴希爾長老一會兒便可趕來作證,”篤哇笑道,“既是送給合罕的貢品,伊爾汗便不必費心了。把寶物交於我們,察合臺兀魯思(2)會代爲進貢。”
商人又驚又怒:“你們怎敢截留獻給合罕的寶物!?”
篤哇已不再答話,目光飄向了大禮拜寺。手下士兵見狀,便把商人粗蠻地拖到了一邊。
我的目光追隨那商人而去,好久才收回來,失魂落魄地坐回了車裡,手足冰冷,茫然間,想就此回城,猛然又想到篤哇剛纔的話,想到巴希爾老人可能的處境,立時又從車中出來。
“公主還不回去?”篤哇的目光如刀般瞥過來,冷冷問。
我沒有理會他話中的敵意,只道:“周圍亂得很,還是在王子身邊更安全。”
他聞言哼了一聲,不再看我,又冷酷地下命:“去大禮拜寺!讓那些穆.斯林把私藏的財物都吐出來!不然,就把院牆拆毀,把壁龕搗爛,把瓷磚一片片剝下來!”
沒人敢擋篤哇的路,我跟着他,又回到了大禮拜寺。我的目光穿過層層人羣,焦急地尋找巴希爾老人的身影。
札剌亦兒臺仗劍佇立在寺院門前,指揮着手下士兵搬運財物。不一會兒,寺裡猛然涌出一衆人羣,很多信徒排成一列,被士兵趕出來。臉上皆是惶惶不安的神色,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災難砸昏了頭。
隊伍最後,一個老者顫巍巍地走着,身後的士兵還保留着一份客氣,沒有粗魯地推搡他。札剌亦兒臺看見他,立刻引着他來到篤哇面前。
“長老!”我不禁低呼一聲。
巴希爾長老被引至篤哇馬前,他平靜地擡起頭,臉上滿是疲憊憔悴,目光卻坦然無懼,不卑不亢地對着馬上的人行了一禮,鄭重開口:“篤哇王子,我同意跟你去面見八剌汗,也請王子立刻命士兵停止拆毀壁龕的暴行。”
“這並不難,”篤哇禮貌地笑了,“只要你能說服商人和農民們按數額交出財富,爲汗王服役,我能保證大禮拜寺完好無損,所有神器也會如數奉還。”
巴希爾猛然擡頭,盯住篤哇的臉龐,眼裡噴出憤怒的火焰:“信主的人吃半塊餅已能滿意,並將另一半施捨給窮人充飢。皇帝即使已經擁有了一片天下,心中也還思謀着另一個國家!(3)”他鬍子一顫一顫的,一如他臉上翻涌的怒意,“篤哇王子,貪婪是吞噬人心的魔鬼!八剌汗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
面對巴希爾,篤哇給出了最大的禮遇和耐心:“巴希爾長老,篤哇只是奉父汗之名行事。您的想法和意見,還是跟八剌汗當面陳述罷!”他笑着,突然又似想起了什麼,“對了,我剛剛遇見了你的朋友……把人帶來!”後面半句卻是對手下講的。
當那波斯商人被驅趕過來時,巴希爾老人驟然瞪大眼睛:“薩伊!”
確認是這個名字,我的臉色瞬間灰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