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哥說罷,甩甩衣袖,又向我揖了一禮,而後告退。他在地上曳出修長的背影,我默然凝視,胸口忽然被堵得發悶。
自宮內遊廊一徑而下,不意碰到真金,安童恰也陪伴其側,低聲說着什麼。兩人照面而來,我隨之上前,問候了一句。真金似有心事,淡淡應了,便欲離開,待擦身而過,又像想到什麼一般,低喝道:“察蘇!”
這一聲喝得我發懵,我遽然轉身,不解地望着他。真金回身幾步,低頭審視着我,目光莫名的冷峻:
“桑哥可與你說了甚麼?”
我愣了片刻,旋即恍悟:桑哥與我一前一後而出,真金無意看到,便記在心上,想必是深知桑哥爲人,自能猜得其想法。
可他對我,也如此信不過麼?我心裡頗不痛快,擡頭瞥了一眼,語氣冷淡:“見禮問候而已,未說甚麼。太子何以多心?”
他默然不語,似是不信,見我神色不豫,也不願追問,轉而囑咐安童:“陛下命你與老臣議論盧世榮所行,其政其人,其所用朋黨,如何處置,你當有決斷,本宮無復多言。”
他點到爲止,安童已有會意,點頭應了。我暗暗揣摩真金的意思,便想到阿合馬倒臺之際那番清剿,再想到桑哥的提醒,不由憂心。礙於真金在旁,難說什麼,匆匆掃了安童一眼,便向真金藉口告辭。
*
盧世榮服罪之後即刻下獄,其下所用執政,包括史彬在內,連同阿合馬舊黨,一應罷免。安童仍是右丞相,回回人麥術丁取代盧世榮擔任右丞,此人先前曾輔佐和禮霍孫,因爲官清廉,此番官復原職。至於盧世榮所行諸事,新任宰執一一糾偏,減商稅、罷牙行、允許私商泛海貿易……安童撥亂反正,倒是相當迅捷,朝堂再度恢復漢法派主政的局面。
然而獄中的盧世榮到底如何定罪,一直未有結論。也因爲如此,其所用黨徒,雖被罷職,卻未遭到嚴懲。安童對真金所言,似乎領會得不夠透徹。
年初,元軍大破安南國主陳日煊,攻克國都升龍城。可入了夏,遭逢暑熱暴雨,軍中疫病叢生,安南軍趁勢反攻,形勢由此急轉而下。元軍不得不倉惶撤逃,一路上又被敵軍圍堵,徵安南之役至此狼狽落敗。
消息傳來,皇帝自是惱怒無比。忽必烈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兵精糧足,何以敗於安南小國之手?又憶及兩度徵日慘敗,更是怒極攻心,由此病了多日,朝事皆由南必皇后代理。至於盧世榮之事,更是無心過問。
及至幾月後,皇帝才忽然問起盧世榮,近侍忽剌出建言道:“此人拘繫獄中,徒費廩食,不如殺之。”皇帝遂下命處死。
彼時,我剛剛返回大都不久,纔到了公主府,慕之便急匆匆找上門來。他一臉憂色,不用開口便泄露了心事。我嘆了口氣:“是不是爲了史公子?”
慕之重重點頭,面色悽惶:“陛下下命處死了盧世榮,會不會罪及同黨,實難揣測。史公子憂鬱成疾,一病不起,連同寧娘子也一應病了。蓮奴跟着着急,因此小產,孩子也沒能保住……”
他一口氣接連道來,說起孩子,終忍不住失聲慟哭。我哪裡想到此事會引出如此波折,一時驚住,等回過神來,亦心痛不止。任慕之哭了一陣,待其平靜下來,臉上淚痕猶溼,他自覺失態,彆扭地轉過臉:“臣失禮了,請公主見諒。”
我不予理會,只問:“蓮奴和寧娘子怎樣了?”
“蓮奴無事,只是憂心寧娘子。史公子若有事,寧娘子好不了,蓮奴便也好不了了……臣、臣懇求公主……”
他忽然跪在地上,連聲祈請:“我知此事有違法度,讓公主難做。史公子雖是盧世榮提名,就算曾阿附其意,到底未做甚麼惡事。還望公主施以援手,幫、幫他……”
慕之是真的慌了,纔會不顧體面地乞求,這也是他眼下能想到的唯一辦法。誠如其所言,如若史彬有事,雲軒兒怎能好過?她雖爲史彬側室,到底出身賤籍,一旦失去庇護,怕是又落得一身飄零,若是再入風月,那番光景實難想象。蓮奴是其義女,又怎能不憂心呢?
“你先起來,”見他泣涕難言,我只覺心疼,將他扶起,卻忍不住輕責,“何至於此?史公子是史丞相幼子,勳閥世侯之家,陛下怎能不念舊情?”
他只怔怔望着我,得不到保證,難以心安。我無奈一笑,只得道:“陛下丞相那邊,我會幫忙說情。旁的保不得,至少保他性命無虞。你還擔心甚麼?”
慕之聽了此言,才勉強笑了,正要謝恩,又被我止住:“待此事落定,再謝不遲。”
*
我沒讓慕之等待太久。翌日傍晚,待官員散衙,便乘車趕往安童府中。
可惜天公不作美,還在半路,雨水便潑天而下,饒是秋雨,也勢頭洶洶。
趕到安童府邸時,他正指導兀都帶功課,看我冒雨前來,好不意外。
家中再無外人,安童將我邀至後堂。兀都帶親自吩咐下人奉上熱茶,小小年紀,卻也舉止從容,進退有度。待一切安排妥當,便悄然立在父親身後,並不多言。
看他模樣,已有十餘歲,早非當年街頭走失的三歲幼童。面龐稚嫩又秀氣,寡言少語的模樣,和他父親年少時有幾分相像,可他眼裡有火、臉上有光,同清冷自持的安童相比,又氣質迥異。
我靜靜端詳這對父子,少頃,才笑問道:“兀都帶平日讀甚麼書?”
他不意我會問他話,撓撓頭,臉色莫名一紅,嘴角是青澀的笑意:“除了四書,還有《索哈合》、《母格底墨. 額得壁》。”
我微覺訝異,安童見狀,只是一笑:“除了國語,漢語、波斯語我也讓他學着,多讀點書總沒壞處,”他話語一頓,又似想到了什麼,“先前慕之做鐵穆耳伴讀,皇孫便被教的很好,等兀都帶入國子學,我想讓慕之也指點他一二——你同意麼?”
他無意提到慕之,今日前來的意圖便清晰地浮上心頭,我只覺莫名的愧疚,心思兜轉了一會兒,才低聲回道:“慕之早已成家,我無由管束。此事不必問我,他自己願意便可——想必他也是情願的。”
安童凝視着我,不言不語時,已從我眼中捕捉到細微的情緒,回身吩咐兀都帶:“你先下去罷,早生安歇。”
這便是今晚勿擾的意思。兀都帶不明父親有何用意,也不多問,向我二人見禮,便告退了。
室內只餘我們二人,我一時無話,只側耳傾聽,窗外雨勢愈發洶涌,夜色糾纏着雨水,整個天地都籠罩在一片混沌磅礴的氣勢裡,萬物靜默,唯有酣暢澎湃的雨聲是唯一的註腳。
這樣夜裡怎能成行?我心裡發愁,再看安童,他已經道出我的心事:“今日所來,是爲何事?”
他垂眸呷了口茶,話裡溢滿了蕭索,我更覺愧疚,的確如他所言:每次前來,我都不是無緣無故,也都不是爲了他。
上次同他獨處,還是半年之前。我們如今的關係,當真是微妙難言。難道以後都要這樣不痛不癢,不遠不近,不親不疏?
我心裡混沌不清,思緒浮浮沉沉。可一想到慕之,哪有心情再理會這些情緒,咬咬牙,硬着頭皮開口:“史……”
話還未及出口,卻被他驟然打斷,他擡手止住我,臉上的笑意似有還無:“你若只想說這些,卻也不急。先陪我下盤棋。長夜漫漫,總要有些消遣。”
我此時哪有閒情逸致,只覺他着實任性了,立時便要發作,卻被他阻住:“你這樣哪裡是求人的態度?”
他怎知我有事相求?我哼了一聲,只是漠漠立在窗邊,也不過去,他已自顧自擺好棋盤,棋子深淺分明,交錯而立,恰似千軍萬馬昂然立在戰陣上。
“只此一局。你若贏我,不論什麼,我都答應你。”
“我若輸了呢?”我脫口而出,不覺間已落入他的圈套,一時失悔,忿忿瞪他,又改口道,“我不會輸的!”
他看着我較真的模樣,怔了一瞬,輕嗤一笑:“你若輸了,只答應我一件事;你所求的,我依舊答應你。”
“何事?”我再度發問,不經意間已上前一步,等我在他對面落座,才發現自己再度被誘入陷阱裡。
他一時默然,手捏住棋子,輕輕摩挲了一會兒,再擡頭時,眼神已如雨夜一般晦澀,如古老的歌謠響在夜裡,雖然動聽,卻讓人難明其意。
“你若輸了,今晚便留下來。”
那聲音有些沙啞,如同棋子滑過棋盤的聲音,他的目光亦滑過我的臉龐,情思繚繞,我怎能不懂,臉一時紅了,想到這背後的小心思,不由恨恨罵他一句。
他無謂一笑,臉上當真帶了幾分諧謔的意味:“公主不敢賭嗎?”
我白了他一眼,不說話,手已經握起白子,毫不客氣地先行一步,一心只想搶佔先機。待心思全部貫注到棋盤上,剛剛的憂思便莫名的煙消雲散了。
我求勝心切,攻勢猛烈,卻不思後路;他蓄勢待發,一步三望,穩控全局。我前期棋風凌厲,連折他車馬,卻漸成孤軍深入之勢。過了半場,才發覺己方早已門戶大開,他攜兵帶卒緊攻上來,不意間連克我的駱駝和哈曇。接下幾步,車馬又折去一半,徒留一個失去庇護的諾顏,進退皆是死路,已成困獸之鬥。
翻盤無望,掙扎無益,只得告饒。我心裡一灰,信手拂亂了棋盤,垂頭悶悶坐着,耳邊只響起他輕快的笑聲:“你若沉得住氣,何至如此?”
我擡頭看他,那眉宇染着笑意,遮去了平日的陰鬱,面容舒展而自在,這樣的他近來越發少見。便是盧世榮下臺,他也不曾有一刻舒心。這麼多年來,他真正快活的時候又有幾日?
我的心情忽明忽暗,一時快慰,一時心酸:若能讓他得到些許歡愉,一切都是值得的。這麼想着時,嘴裡不經意溜出一句: “你別得意,都是我讓着你。”
他一時訝然,眼中漸漸露出幾分揶揄,我才悟到自己口不擇言,簡直是越說越錯,一時又羞惱不堪。
窗外雨勢不歇,我們一時無言,側耳聽了許久,那琳琅的聲音如珠玉落盤,一顆顆敲在心扉上,呼喚着久違的柔情和溫暖。
“是天要留你,還能怎麼辦?今晚怕是走不得了。”他低聲一笑,目光籠罩下來,手也撫上我的臉頰。
“那我求你的事……”我茫然看他,自知此時問出這話會惹他不快,但閉口不言,又良心不安。
“我自然答應你,”他目光一黯,笑意果然淡了些,眼睛如淅瀝的秋雨,帶着清冷的溼意,“盧世榮伏誅,非我本意;史彬他……罪不至死,一時罷官是難免的,也並非再無起復的機會。”
我輕輕吁了口氣,終於放心下來:安童自然是說話算話,得他保證,皇帝那邊也不必多問。
待我收回神思,他已擁着我倒在枕衾間,那熟悉的氣息在周遭瀰漫,滴水不漏地裹住我,足以讓人忘憂。
我只是沒想到,這個賭注要交付得如此之快,心裡頗不服氣。見我此時還胡思亂想,他微露不滿,當即小施懲戒,咬住我的嘴脣,將我吻到失神,才喘息着開口:
“什麼都不要想,全心全意給我一夜,如何?”
願賭服輸麼,這點格局氣度,我自然是有的。
我不說話,只是摟住他的脖子,吻上那溼潤的嘴角。
室內室外,都是一襲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