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議過後,廢罷宰相一事暫被皇帝擱置,朝中上下似乎達成默契,誰也沒有再提此事。桑哥卻被進封爲尚書省右丞相。拜相後,桑哥爲減少轄制,上書奏請皇帝,將中書省頒佈宣敕之權,奪歸尚書省。忽必烈竟當即同意。至此,中書省的職權被剝奪殆盡,成爲一個徒具空殼的傀儡。
安童見狀,屢次將中書省印上交,力求辭相,皇帝皆不允。君臣二人這般僵局,一直拖到了年末。
秋去冬來,我的傷病並未像預期那般痊癒,反而每況愈下。在撒兒都魯遭遇的那一箭,徹底摧垮我的身體。箭傷雖好,肺疾卻全無起色,在寒冷的冬季,反覆發作,饒是御醫日日視診,也不見好轉。
至元二十五年元正,我幾乎未能出席受朝儀式。想到新年伊始到底要討個好兆頭,便命諾敏爲我梳妝打理。巴根總管憂心忡忡,勸了幾次,我仍是執意前行。乘車趕往崇天門時,外面已紛紛揚揚下起大雪。
文武百官都在此等候,太子妃闊闊真和皇孫鐵穆耳守在前列,我穿過人羣,走至二人身邊。此時風雪猛急,嗆得我咳嗽不止,闊闊真不由嗔道:“公主尚未病癒,不好生在府上養着,何必吃這個苦頭?”
鐵穆耳也皺着眉,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姑姑在撒兒都魯受傷後,身體便一直不見好。御醫開的藥,便全無效果麼?愛薛去看過沒有?”
母子二人皆是滿面憂愁,我不由嗤笑:“好了好了,不必擔心。這天氣冷,病情便難好,等冬去春來,天氣暖和,我便好了。這麼多年,我一直是病過來的,卻不妨事……走罷,禮官已報時了,別誤了吉時,壞了父皇的好心情!”
我催促道,跟着二人一起入殿。皇帝早已坐在御座之上,見我入殿行禮,頗感意外,擔憂地開口:“你還病着,何苦勞頓來此?朕知你心意便好了。既行了禮,便回府罷。”
我搖搖頭,在宮人的導引下就座,而後道:“府內太過冷清,新年伊始,我還是喜歡熱鬧些。”
皇帝聞言,一時憫然不語,看得出他心裡難過,我亦低眸不言。片刻,他纔開口:“好孩子,只要你把身體養好,想要什麼,朕都答應你。”
我的心驀地一沉,沒由來的異樣浮上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卻也不作他想,只是笑道:“父皇又在擔心什麼?我這身體固然虛弱,可御醫日日調理,又怎有養不好的道理?”
他見我仍有心情說笑,一時寬了心,愁眉舒展開,臉上也帶出新年的喜氣來。
不多時,鼓樂齊鳴,諸王駙馬、文武百官、各國使節紛至沓來,一一入殿獻禮祝賀,好一番熱鬧的場面。待衆人坐定,丞相又代表文武百官三進酒,爲皇帝送上新春祝福。
可是此次敬酒的卻是桑哥。他專擅朝權,猶嫌不足,連這般禮節儀程之事,也要搶個風頭。我心下喜悅全無,只覺厭惡。
案上的美味珍饈越發無味,我難以下嚥,潦草地吃了兩口,便再無胃口。有宗王和朝臣上來敬酒,我也只淺淺沾了沾,不敢多飲。酒過三巡,諸人喝得盡興,一時省了禮數,殿內便嘈雜起來。滿殿的喧譁震得我雙耳嗡鳴,枯坐了一會,只覺身體越發不適。
“你又何必過來呢?”不知何時,安童持杯行到我身邊。見我神色怏怏,不由擔憂。
我看見他,心裡才高興起來,身上的不適也連帶減了幾分。剛剛桑哥代百官祝酒,出盡了風頭,可他臉上卻看不出半分落寞。我回想適才情形,越發替他委屈起來:“你爲何不以丞相之名,向陛下三進酒?”
聞言,他臉上笑容一滯,再想強顏歡笑,也勉強不來,靜靜在我身旁坐下,沉默許久,才苦笑道:“我連這個丞相都不想做了,還在乎這點虛名?你是爲此難過?不值得。”
他臉上透出茫然,似乎並未想好今後的出路。他想辭相,皇帝不允;他想用事,手上無權。如此不上不下,不明不白,任誰也不會好過。何況他風華正好,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有作爲的時候,怎忍白白虛度呢?
安童凝神望着桌案,無意識般端起酒盞,淡淡呷了口酒,可酒入愁腸,便如烈火一般灼燒肺腑,他不禁皺眉,平復了好一會兒,才忍下這口辛辣。
我和他靜靜對坐,出神地望着滿殿喧囂,彷彿這世間的熱鬧與我二人無關。這歌舞再好,美酒再醇,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場繁華落寞。縱然金玉滿堂,錦繡成堆,也難以填補內心的空虛。可惜我這青春韶華,竟已在漂泊潦倒的半生裡匆匆流逝了。
於他而言,何嘗不是如此?
我觀望許久,忽覺無趣,內心的疲乏如浪般襲來,幾乎將我擊倒。拽拽他的衣袖,低聲道:“送我回去。”
……
殿外風雪無盡,縱然坐車行了一路,待回到府中,渾身也被寒意打透。進了暖閣,我仍覺得身上冰冷,諾敏忙吩咐僕從生起炭火。我縮在榻上,身體還是暖不過來。
安童看我抖得厲害,而後又咳嗽不止,便不放心走了。遣退了旁人,他脫去外氅,抖掉身上寒意,在我榻邊坐下:“還冷嗎?”
我點點頭,身上發冷,皮膚卻是燙的,全身乏重,一時又沒了精神。我倚着枕頭,出神地凝視他,眼裡透着依戀。他看在眼裡,心下會意,忍不住笑了:“我抱着你。”
他便如之前那般,脫掉外袍,只餘一件中衣,披着衾被,將我裹入懷裡。待我靠上那溫暖堅實的軀體,才稍覺心安,身上仍是發燙,卻不像剛剛那麼冷了。
他不忍出聲擾我,就這麼靜默地擁抱着,即便是同衾共枕,也並無半分旖旎遐思。我們平靜相擁,這感覺親切又熟悉,恍惚間讓我生出錯覺:我們這樣,竟像一對相守多年的尋常夫妻了。
如果我們真做了夫妻,又會是怎樣?我是否會心生厭倦,而他可還會愛我如初?沒有經過時間的磨礪和考驗,這個問題便永遠沒有答案。
想到這裡,我忽然感到慶幸:也許正是這種難以相守的痛苦,才讓我們擁有經久不滅的激情。
心緒交雜,我一時傷神,忍不住又咳起來,眼裡滾落溫熱的淚滴。安童聞聲驚起,一面輕撫我的背,一面下榻取來熱水,待我稍稍平復,餵我飲下,我仍急促地喘息,雙頰已咳得通紅。
“服了御醫的藥,還不見好麼?”他憂心忡忡地看着我,臉上再無笑意。見他神色鬱郁,我只得安慰道:“今日冒雪行路,不小心着了寒,便咳得厲害。往日便不會如此,你放心好了。”
他卻放不下心,待我呼吸平穩,纔在我身側躺下,眼睛凝然出神,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知他爲我憂心,越發難過,抱住他胳膊,小聲勸道:“早晚都會好起來,你擔心甚麼呢?你就高興點兒,不好麼?”
他見我哀聲乞求,一時心痛,幾欲墜淚。轉過身來,將我摟入懷中,在我頭頂輕語,聲音透着悲慼:“除了你,我已一無所有。你一定要好好的,否則,我該怎麼辦呢?”
“你是想到哪裡去了?”哪料他憂慮至此,我不禁失笑,而後又是一陣輕咳,待緩過神,才道,“我只問你,若是罷相,你今後有何打算?”
他見我問的鄭重,便認真思考起來,良久,才低聲問:“你可記得馬可.波羅?那個威尼斯商人,尼可羅.波羅的兒子……”
他陡然提出這個名字,宛如天方夜譚一般,讓我如墜幻夢,怔忪了好一會兒,才確認他絕非戲言。可我仍是忍不住笑了,他不明所以,皺眉道:“這個人,你記不記得?”
我笑着點頭,他見我渾然不信似的,一時不悅,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又道:“前番伊利汗國阿魯渾汗的王妃病逝,伊利汗特遣專使前往元廷,欲求娶宗室公主爲妻。陛下准以卜魯罕部的闊闊真下嫁,命波羅父子伴公主同行,乘海船到波斯,送公主成婚。”
“你是想……”
我陡然睜大了眼睛:這個想法看似遙不可及,哪知卻有近在眼前的機會。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輾轉半世,我原以爲一切已山窮水盡,哪知命運陡轉,別有洞天。如果真有這般綺麗的幻夢,我還有什麼割捨不下?又何必在現實的泥潭裡苦苦掙扎?
見我眼裡神采煥然,他不禁笑了,輕輕吻我,呢喃道:“我欲以送嫁爲名,與波羅父子同行,你可願與我一起?海外諸國,你可願同我走一回?”
我自然是願意,可想到眼下光景,一時發愁:“只能等我病好,纔有機會……”
“那是自然,”他得知我心意,嘴角已泛起笑意,靜靜凝視我片刻,篤定道,“爲了我,你一定要好起來。”
……
自安童提出海航一事,我多少有了盼頭,心情振奮,可病情卻不見好轉。得知此事,忽必烈也越發憂心。我臥病府中,不能進宮請安,皇帝便拖着老邁之軀前來探視。正月過後,他探望我的次數愈發頻發起來。
每次前來,皇帝必親自囑託御醫,悉心診治,御醫換了一撥又一撥,可我病情卻反覆不止,總不見好。皇帝憂在心頭,卻還心存希冀,只望我熬過這一陣兒,總能好起來。在我身邊,他話家常、談兒孫,卻絕口不提朝事。我隱約風聞桑哥種種不法事,想要問皇帝,他卻避而不提。
忽必烈特地開恩,允許安童入府探視。眼下他掛名丞相,只是虛職,哪有實權?除了處理瑣屑公務,每日探望我,竟成了難得的消遣。每天能見到他,我自是寬慰,但總覺得不是滋味。他若做個真正的丞相,哪有閒暇日日至此?
二月下旬,皇帝自柳林返。半月未見,皇帝並未前來看我。我只道他朝事繁忙,不覺有異。可幾日過後,也未見到安童,我才真正憂心起來。
託巴根總管打探,才知皇帝召集衆臣議事,可又有何事,連日不見人影?我心裡越發憂愁,遂決意入宮一探。
府內衆人勸阻不得,只得從命。我拾整妥帖,乘車前往禁庭,久未入宮,宮裡的面孔竟已生疏起來。他們卻認得我,見我下了車,紛紛喜不自勝:公主的病情似有好轉,對皇帝而言,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我心裡苦笑,也不解釋,只是問皇帝所在。老宦者將我引到大明殿,陪笑道:“陛下同相公們正在議事呢,公主欲求入覲,老奴可代爲通傳。”
我在殿外等了一刻有餘,才得准入內。待我入殿,衆人皆面有異色,殿內氣氛透着莫名的詭譎,我微覺不適,卻也不多想,只向皇帝見禮。
“你怎麼來了?不好生養病,進宮作甚?”忽必烈皺眉道,言罷,忙讓我入座。可他言辭閃爍,越發透出一股怪異來。
我佯作不察,徑自落座,笑道:“兒臣想念父皇,便來看看。父皇素來許我與聞朝事,今日來此聽聽,又有何不妥?”
皇帝一時無言,默然半晌,才揮揮手,準朝官繼續奏事。我下意識探望,那人正是桑哥。他看見我,眼中也生出幾分警覺,猶疑片刻,才道:
“臣乞奏安童丞相數罪,不知當不當講……”
聽聞此語,我先是一愣,繼而一笑,至此才徹底明白剛纔衆人憂慮所在:他們只是忌憚我而已。想到這裡,我不由笑道:“安童果有疑罪,丞相又何必猶疑?當講則講。”
一言既出,忽必烈縱然想要回護,也是不能。他面露尷尬,幾乎不願直視我,我倍感詫異:原來在皇帝心中,我還有這般分量。
而桑哥所指之人,正立於衆臣之首。名義上尊貴無匹的丞相,眼下竟成了被人指摘的罪臣。他似乎已接受這既定的命運,聽到彈劾之語,面上也全無波瀾。只有看到我的那一刻,眼裡纔有了情緒。可他又避開目光。我心中一嘆:他定是不願在這樣的情形下與我相見,更不想讓我眼睜睜見證他的狼狽。
桑哥拿定主意,不再猶疑,展開彈章,侃侃道:“乃顏之亂平定後,陛下命安童丞相按問從叛諸王,其中多有平反。諸免罪者待丞相退朝,爭相迎謝,至有執轡扶其上馬者。安童卻毅然不顧,揚鞭而去。臣等以爲,宗室雖有罪,皆太.祖子孫,陛下族弟,丞相雖尊,人臣也,奈何悖慢如此!此乃罪一……”(1)
安童聽在耳中,不由笑了,只用目光漫漫掃視桑哥,全無反駁的興致。桑哥見他傲慢不睬,不禁惱羞成怒,進而奏道:“宗王與陛下同出一族,丞相如此行事,目無宗親,尊卑無序,又置陛下如何地!?”
這是在逼皇帝表態。忽必烈見狀,登時惱恨不止,他可以放縱桑哥專擅朝政,但不代表任由他挾制聖意。他冷眼覷視桑哥,思慮良久,忽而怒道:“汝等小人,何知安童之意!其明爲羞辱,實欲使之改過耳!此事休得再提!”(2)
忽必烈意在包庇,這讓桑哥始料未及,連安童也倍覺驚異。他怔了一會兒,而後低聲笑了,不住地搖頭,臉色似喜還悲。他實在不懂皇帝的心意:忽而貶之,忽而褒之,全無定數,着實讓他無所適從。他只求辭去相位,爲何都不能如願?今日還要當着百官之面,受這等羞辱,當真荒唐至極。
桑哥眼見皇帝態度陡轉,一時陷入被動,而今已公然彈劾,驟然罷手,倒像他蓄意構陷了。我體諒他的苦處,不禁笑問:“丞相口稱安童身負數罪,敢問其還有何罪?”
桑哥環視一圈,見皇帝也在等待,只得開口:“昔日北安王(那木罕)以皇子僭祭嶽瀆,安童知而不奏。其罪二也。望陛下明察,參政呂合剌可以爲證。”(3)
他竟連證人都已找好。我不由齒冷,只待二人如何對質。
皇帝聞言,亦沉下臉色,揚聲道:“呂合剌何在?”
少時,只見有一人默然出列。他左右觀望,似在猶疑,但見皇帝冷面相對,不禁瑟縮,待桑哥問話,才訥訥開口:“丞相謬矣。僭祭嶽瀆一事,安童實不知也。”
桑哥聞言,一時懵然,待回過神,暴跳如雷,當即厲聲指斥:“汝敢當廷僞證,視陛下如虛位耶!?”不待呂合剌回話,又向皇帝奏言:“呂合剌與安童串供,合謀欺騙,望陛下明鑑!”
見他當衆失態,忽必烈都覺臉面全無,立時喝止:“汝舉證無能,何必攀扯無辜?此事夠了!——安童還有何罪?”
皇帝的耐心幾乎告罄,待桑哥有所覺察,才冷靜下來。安童出身顯貴,深孚衆望。他既冒天下之大不韙,當衆彈劾,必要將其置於死地,否則便是陷自己於危境,得不償失了。
我只等待他所謂的下一樁罪名。今日皇帝的態度再明顯不過:安童乃木華黎後裔,大根腳出身,若非罪名確鑿,豈容桑哥肆意構陷?
桑哥沉吟片刻,纔將最後的罪名緩緩道出,衆臣亦側耳傾聽,未免好奇:今日桑哥兩次受挫,也不知還有何招數,能劾倒安童。
他全然平靜下來,望着安童,淡淡一笑,繼而開口:“西北十年,丞相可曾記否?海都厚遇,丞相可曾記否?所授官職,丞相可曾記否?丞相素來竭心用事,便是在海都帳下,也不改夙志。敢問爲海都效力,丞相可稱心否?”
此言宛如平地驚雷,在沉寂的朝堂上炸響,衆人怔了一刻有餘,而後皆倏然變色,頻頻搖頭,難以置信。誰能想到以“忠”字立家的木華黎後裔,會有這種貳臣之舉?誰能想到皇帝傾心信賴的宰相,曾爲海都竭心效力?海都擾亂邊境數年,劫殺駙馬,屢屢犯禁,視忽必烈如仇讎,公然挑戰皇帝權威,是皇帝素來最恨之人。而他今日苦心迴護的丞相,竟曾爲這個仇敵效力?當真是個笑話!當真不可容忍!
忽必烈一張面孔冷似寒鐵,他全然懵住了,許久難以回神,好一會兒才緩和過來。他咬牙暗恨不止,氣得面部抽搐,臉上似笑還怒,表情怪異至極。不待旁人開口,皇帝親自從御座走下,慢慢踱至安童面前,突然一腳踢到他膝上,痛得他當即跪倒。皇帝猶不容情,猛地扭過他下頜,冷冷逼問:“桑哥所言可是屬實?”
安童面如死灰,眼裡全無神采,他垂下頭,木然道:“臣確曾在海都帳下任職,頗得厚遇,此事並非虛言。臣有負聖恩,陛下欲降罪,臣……悉從聖裁。”
“頗得厚遇?”皇帝驀地笑了,一時倍感荒謬,這個一直被他懷疑疏遠的丞相,竟在叛王那裡得到優待,真是天大的笑話。難道安童在他身邊,竟是明珠暗投了嗎!
他還真是冷落了賢良呢!
皇帝當真動怒了,神色卻異常平靜,只是這平靜的背後,恐怕隱着更爲驚駭的風暴。衆臣皆訥訥無言,連桑哥也一時噤聲:他的目的達到了,他終於抓到對手一個難以洗刷的污點——這是皇帝不容觸犯的底線。
“你自己說說,朕應如何處置?”皇帝好整以暇地直起身,冷冷拋出一語。安童聽了,背脊一僵,而後道:“按罪論罰,悉從聖意,便是論死,臣也無一怨言。”
“論死?”忽必烈斜睨着他,目中泛着嫌惡,“你若這般硬氣,在海都帳下便應有覺悟,何至苟活到今日?”
此言太過錐心,衆人聽了,一時不忍。我怔怔看着二人,心中溢滿苦澀,對皇帝的恨意也一時到了極點:他縱有天大的怨憤,何至對安童羞辱至此?如此當衆摧折,無異於萬箭攢心!
安童沉默半晌,忽而擡眸,望着皇帝一笑,臉色並無怨懟,平靜地讓人驚心:“當日不死,蓋因夙願未償,心有牽繫;而今夙願已了,便是論死,其無憾也。”
他這是言明心志,逼皇帝下手?那心意過於決絕,連皇帝也爲之一震,不由得扭過頭,避開那過於刺眼的目光。
衆人一時沉默,旋即竊竊私語:到底是什麼夙願,能讓安童丞相不顧名節,屈身侍奉叛王?又是怎樣的夙願,能讓他心意得償後,甘心從容赴死?他所求的,到底是什麼?
我怔怔望着他,腦中嗡然不休,宛如有風暴過境,肆虐地侵襲,碾碎了一切理智。我不知他九死不悔,甚至不惜揹負污名所爲何事,只是爲他半生落魄的境遇而感傷。桑哥劣跡昭昭,皇帝尚且不問。緣何對安童絕不輕饒,只因這一個污點,就要將他置於死地?
皇帝陷入了沉默,安童全然坦白,反而讓他失去了進退裕如的機會。眼下該如何是好?
見皇帝心下猶疑,衆臣中終於有人挺身而出,侍御史石天麟冒死進言:“海都實乃宗親,偶有違逆,非仇敵可比,安童不以死拒之,意在釋其疑心,導其臣順也。望陛下詳察,以免錯害忠良,追悔莫及。”(4)
“宗親?宗親?”皇帝切齒冷笑,目中隱隱含淚,“朕素以海都爲骨肉,海都又何嘗視朕爲宗親也?朕苦心懷撫多年,猶難感化。豈是安童一力便能爲之?”
“此言差矣!昔裡吉之亂,叛王欲聯合海都東進。海都卻拒絕合謀,冷眼觀望。豈無安童尺寸之功?若其趁機東犯,後果不堪設想!”
我遽然起身,冷冷駁問,無懼皇帝逼人的目光。他見我值此之際仍迴護安童,又是悲傷又是惱恨,一時躁鬱難止:“海都精於算計,不與叛王合謀,是爲坐收漁利——你是糊塗了麼!”
他陷入了偏執的境地,似乎無法聽人勸言。我焦灼如焚,不禁落淚,咳嗽不止:“安童效力海都乃積年舊事,桑哥既然早知,當年隱瞞不提,今日驟然舉發,用心何也?陛下知不知?安童既得海都厚遇,若無半分忠心,何苦回朝受此冷遇?安童忠於所事,殫精竭慮,可曾得陛下半分厚遇?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安童對陛下盡心竭力,陛下捫心自問,您又是如何對待安童?值此之際,陛下當反躬自省,深察己過,緣何盡數歸罪於臣下,不問自身?以兒臣觀之,陛下比漢武帝,猶不如也!”
此言太過叛逆,衆臣聞之震悚,戰慄難言。怔怔看着我,便是想出言勸解也不能了。皇帝如遭掌摑,一時呆了,他年逾古稀,哪裡曾被一個小輩當衆教誨,當真是天大的恥辱!
他沉默不言,似乎又在預示一場風暴。我卻全然無懼。他的手段不過如此。最壞者不過降罪。我久病難愈,不是沒做過最壞的打算,難道還懼怕他的手段?
我起身離席,把皇帝拋在身後,無視那場即將肆虐的風暴。可與他對峙半晌,我終是精力透支。沒走出幾步,就覺腰腿痠軟,肺腑滯悶,胸中堵得難受,幾乎喘不過氣。不想在衆人面前落得如此狼狽,我心下焦急,腳步愈發急促,可步伐不穩,腳下一滑,遽然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猛地一挫,當即劇咳不止,在我幾欲窒息的一刻,猛然激出一口血來。
喉中瞬間溢滿腥氣,幾乎將我淹沒,我怔怔望着地上的血污,一時釋然:這紛紛擾擾的一生,也許終要走到終點。
身後登時沸然,早有人靈醒過來,驚惶地傳叫御醫。我只覺疲憊極了,身體再難支持,可週身卻無所依傍。這殿內滿是權力的味道,太過污穢,我一刻也不想多留。
我倚地而坐,病體難支。不知何時,似有人驚奔過來,將我抱入懷裡。他像是慌到了極點,抱着我的雙手不住打顫,口中喃喃,語無倫次。吻如凌亂的雪花,一個個落在我臉上,縱然冰冷,也帶着他的體溫。
“察蘇、察蘇……別怕,等御醫,御醫馬上即至……會好的,都會好的……我在這裡……”
皇帝和衆臣望着眼前一幕,全然呆怔。原來安童丞相和公主的隱秘情.事,絕非風言風語。他們似乎突然悟到,安童所指夙願爲何。難道他多年暗藏於心的,竟是一縷不爲人知的情愫?竟是一份求而不得的相守?
可是這值得麼?無人知道答案。
衆人旁觀許久,終至緘默,除了等候御醫,別無他法。而那兩人,仍在地上相依相偎,無助地等待命運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