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德興沖沖地跑過來,向我行禮後,眼神就釘在了脫脫真因身上,一刻也繞不開,熾熱得像火焰在燃燒。饒是脫脫真因再粗爽,也抹不開臉了,啐了一口:“看看看!看什麼看!再看,以後有你好看的!”
“呦呦呦!脫脫真因現在就開始欺負人了,”我笑道,又拍拍小夥子肩膀,“碩德,以後你可怎麼辦呢?”
碩德傻呵呵笑了幾句,心上人在眼前,全無平日裡的機靈勁兒了。
“我問你,伯顏回來了,那安童呢?他們可是一道去的。”我這話一出口,普顏忽都瞬時擡起眼眸,不安又興奮地期待着。
“我沒見到安童,許是沒有回來罷。公主不如問問伯顏大人。”碩德心不在焉的回道,眼神都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咱們走罷!別在這裡礙眼啦!”別速真拉過我們。
“喂!等等我!”看着我們笑着跑開,脫脫真因急着追上來,卻被碩德從身後拉住。小姑娘扭身對情郎又踢又打的,碩德也不生氣,實在挨不過了,就把她一把圈在懷裡,熱烈地吻上她的臉。脫脫真因先是掙扎了幾番,而後也情不自禁攬住情郎的脖子,兩人忘情地擁吻起來。
普顏忽都和別速真都看呆了,神情癡癡的,帶着幾分嚮往。看着他們旁若無人的親熱,我也心生羨慕,小心臟砰砰跳的劇烈。不一會兒,這一對兒就被一羣小夥子團團圍住,衆人熱烈地拍着手,吆喝着叫好。
草原上更加熱鬧起來。我替他們高興,甚至有些嫉妒,心情起起落落,終不是滋味,又望了一眼人羣,就悄悄走開。別速真和普顏忽都還在癡癡望着,沒有注意到我的離去。
問了問大帳周圍來往服侍的怯薛歹,得知伯顏正和忽必烈在一起,正好可以找過去。我在人羣裡穿梭着,衆人見我紛紛避讓行禮,我笑着擺擺手讓他們免禮,就急匆匆走開。
不一會兒,別速真大聲喊住我,一路小跑過來。她喘息了一會兒,待擡起眼簾,我看那雙眼睛裡含着幾分淚光,不免吃驚,摸摸她的臉:“怎麼了?”
她躲閃着擦掉眼淚,擠出笑意,澀聲道:“沒……沒事。我就是替他們高興……”
怔了片刻,我才恍然明白她的心思,心裡一酸,忍不住抱住她,拍着她後背安慰道:“傻丫頭,那你哭什麼啊!以後你有更好的,到時候就是我羨慕你,替你高興了!”
聽了我這話,別速真“嗤”地一笑,輕輕打我一下,從我懷裡掙出來:“走罷。”
……
我們舉目四望,失剌斡爾朵大帳的空地前方,一羣怯薛侍從簇擁着忽必烈。我那爹爹正坐在馬上,和一個漢臣說着話,伯顏也騎着馬,候在一邊。馬匹緩緩前行,怯薛歹們跟在大汗身後。看那陣仗不甚整齊,想必也不是在商量要事。
我拉着別速真小跑了幾步,撥開人流走過去,繞過幾座氈包,卻見真金笑吟吟地迎面走來,看到我們,高興地招呼了一聲:“察蘇,別速真。”
“哥哥!”
“真金哥哥!”
見到真金,別速真又不自覺地低下眼瞼,真金卻覺不出什麼異樣,依舊談笑風生,望望別速真:“想你哥哥了罷?”
“嗯。“別速真乖覺的、緩緩的點點頭,睫毛微微顫動,那溫馴的模樣讓人看了心碎,真金見了,臉色又柔和了幾分:“去那邊問我父汗罷,”而後又神秘一笑,“一會兒可能會聽到好消息呢!”
別速真眼睛亮了亮,好奇地琢磨起來,抿嘴笑道:“是麼?能有什麼好消息?是大汗給我哥哥指婚?”聽了這話,我的心忽地一緊,又想想忽必烈之前說過的話,覺得別速真的推測不太可能。
別速真又擡頭看看真金:“怎麼不見闊闊真嫂子?”
聽她這麼一問,真金嘴角都忍不住翹了起來:“你們可要恭喜我了!闊闊真今日早上吃飯嘔了出來,我本以爲她不舒服,傳太醫去瞧,哪知是她要給甘麻剌、答剌麻八剌添一個小弟弟了!哦,不,這回我倒希望是個女兒……”
我聽了一愣,吃驚之餘,連忙道喜:“哥哥怎麼這麼有福氣?”別速真沉默了好一會兒,待我悄悄推她,才木然回道:“恭喜真金哥哥,大汗也指不定怎麼高興呢……”
別速真顧不得掩飾,原本高興的神情一掃而光,連真金都覺察出不對勁,忍不住問道:“別速真?”
“我沒事。”別速真咬住嘴脣,極輕極輕地搖搖頭。真金也不多追問,只是輕輕拍拍她的肩膀:“你們去罷!有了好消息別忘告訴我!”
真金走後,別速真就沉默着不說話了,腳步也慢下來。我心裡也是五味雜陳:“闊闊真又有孕,我替她高興。嫁給真金也就三四年,她就懷了三胎,可見二人生活恩愛。只是可惜了別速真……這小姑娘還是打不開心結呀。
我不想再糾結此事,拉起別速真的手:“咱們快點!大汗他們要走遠了。”
……
我倆從怯薛隊伍後面穿過去,早有侍從讓給我們兩匹馬,我叫怯薛歹通報了一聲,不一會兒就見伯顏騎着馬回頭尋我們來了,而後下馬向我們見禮。
寒暄過後,他又翻身上了馬背,與我們一路行着。別速真早已等不及,繞到伯顏身邊,急切問道:“我哥哥沒和你一起回來?”待話說出口,才覺得有些唐突,臉紅了紅,“請伯顏大人見恕。”
伯顏怎麼會計較這些微末小事,爽朗地一笑,英武的面龐神采奕奕,他坐在馬背上,身子挺拔得一柄利劍,十足的男子氣魄,臉上卻帶着禮貌性的笑容,濃眉大眼更顯出磊落的風采。
“小娘子(1)客氣了。安童那顏回到上都,未做停留,就被大汗吩咐帶着本部怯薛北上巡邊,最快也得一個月纔回來。”
我原本滿懷期待,聽了這話,小臉立刻垮了下來,惆悵地說不出話來。別速真也癟了嘴,一臉失望神色。伯顏看在眼裡,善意地笑了笑,安慰道:“大汗是器重安童那顏,才委以重任,小娘子應該高興纔是。”
別速真依舊嘟着嘴,低頭埋怨着:“他既路過上都,也不回家看看,竟是腳不沾地地走了,枉我想他念他,可氣!可氣!”
“着實可氣!”我也忿忿地附和道。
伯顏看着我們倆,笑着搖搖頭,臉上帶着無奈的笑意:“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你哥哥有古人之志,將來必是有造化的!”
別速真對這個說法很滿意,抿嘴一笑,沉默一小會兒,才問:“我哥哥近來可好?”
“一切都好。他只是惦念家中母弟和妹妹。我看他年紀不大,卻是個極細緻穩重的人。”
“哼。那還不趕緊回來!”別速真小聲抱怨了幾句,撒氣般地甩着自己的馬鞭,不小心就拂到伯顏腿上,發出一聲輕輕的脆響。
這個毛丫頭!我無奈地笑了笑。別速真那邊反應過來,嚇了一跳,連連向伯顏說抱歉。伯顏擺擺手,爽朗地笑出聲來,眉毛上揚,整張臉英氣勃發。雖然年近三十,卻別有一番穩重成熟的氣度,帶着時間磨礪過的痕跡。
別速真剛擡起眼眸,恰好對上伯顏眼裡落下的笑意,不由得愣住了,慢慢的,臉頰染上了紅色。
“小娘子真是天真可愛。”伯顏忍不住讚美了一句。他是蒙古人,不像漢人那般拘束,這句話想必也是由衷之言,真摯卻不輕薄。
被人誇讚了,還是一個不大熟悉的男人,還比自己大十餘歲,別速真有些不知所措,慌慌地低下頭不吱聲。微風拂過她的碎髮,在她鬢邊打着卷兒,更顯得小姑娘俏皮動人。覺察出主人的彆扭心思,身下的小馬都不安分地搓着蹄子,打着哼哼。
“伯顏大人說的是實話,別速真的確是個善良可愛的姑娘。”我也拍着手笑道。別速真悄悄瞪了我一眼,剛纔的失落已經不見了。看她又高興起來,我也心裡溫暖。
我們三個一時無話,伯顏笑了笑,就行禮告退,他剛撥轉馬頭,卻聞前頭的怯薛隊伍突然喧鬧起來,彷彿沸水炸開了鍋。我有些驚異,對別速真道:“過去看看有什麼熱鬧?”
催着馬上前了幾步,擠到外圍,卻見忽必烈四平八穩地坐在馬背上,面上帶着笑意。身邊一箇中年漢臣卻陡然從馬上站起身來,兩腳用力踏在腳蹬上。他的馬甩了甩頭,左右晃了晃,那人卻站得極穩,如履平地一般。而後他雙臂高舉,目光掃過圍觀的怯薛侍從,大聲喊道:
“大汗有旨,問安童爲相可否?”
“砰!砰!”彷彿夜空裡萬朵煙花沖霄直上,燦然炸出巨響,灑下五彩斑斕的碎光,震得我頭暈目眩。待我恢復神識,周圍的怯薛侍從早已如浪潮一般歡呼起來,人人都高舉雙臂,起身吆喝着:
“瑪希賽因!瑪希賽因!”(2)
“萬歲!萬歲!”
怯薛歹們歡騰雀躍,讚美聲、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被熱烈的氣氛感染到,連衆人身下的駿馬都興奮得揚蹄長嘶,鬃毛在風中獵獵飛揚。
別速真早已呆住,張着小嘴不說話,一臉震驚和迷茫。
我在震驚之餘,更多的是喜悅和自豪,內心升騰起一股奇妙美好的感覺,身體好像飄飄忽忽的,輕盈得沒有重量。怯薛歹們的聲浪還在持續,我爲安童的榮譽和名望而自豪,彷彿被讚美的人是自己一般,竟要忍不住向怯薛歹們致謝了。
收回魯莽的心思,我才沉靜下來,一切來得太突然,又是那麼不可思議。我早知道忽必烈要對安童委付重任,卻沒想到他竟有這麼一步到位的想法。安童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可見一斑。
揪過一個怯薛歹,我細細詢問剛纔發生的事。那個大兵笑呵呵的回答:大汗問崔大人何人堪任丞相,崔大人舉薦了安童、史天澤二人。大汗不置可否。崔大人就向大汗請旨,允許他徵詢怯薛兄弟們的意見。
大兵說罷,又嘿嘿笑道:“安童那顏是木華黎國王之後,大根腳出身,處事練達,爲人寬厚,深孚衆望。他若做丞相,自是沒得說!”
我把他的話在腦袋裡反反覆覆回放了三遍,才確認他所言非虛。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伸手拽拽別速真,小聲道:“這就是真金說的好消息罷。恭喜了!”
“大汗還沒表態呢。”別速真小聲道,聲音帶着幾分驚喜後的惶惑不安。
“那也差不離了。”
那邊歡呼聲還在繼續。忽必烈從馬上俯視衆人,臉上敷了一層淡淡的笑意,一言不發,只是任大家歡騰,過了好一會兒,才擡擡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衆愛卿的意見,朕已知曉。你們,就安心等着新任丞相回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