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許諾要帶我去都堂聽政後,我就一直期待着,到十二月下旬,他終於命王府僚屬傳了消息。今日一早,我收拾完畢,興沖沖地來到燕王府,女孩們見我風風火火地進來,都笑着迎上前:“公主來得真早,燕王還在整裝,公主先到這邊來罷。”
女孩們把我引進正廳,卻見闊闊真正坐在坐牀上,下首坐着一個模樣可人的少女。“嫂子!”我笑着跨進來,瞬間被一股暖意包裹,屋裡炭火燒得很足,我周身的寒氣被一點點驅散了。
“公主來了!叫我好生念想,只是有了身子以後,就不方便走動,竟是好久未見。”身邊女孩扶着闊闊真從坐牀上起身,她下首的少女則很有眼色的上前迎我,將我引至座上。
我見了連忙制止闊闊真:“嫂子坐着罷,我又不是外人,許久未來探視,嫂子和哥哥不要怪我。”
“妹妹說的哪裡話?”闊闊真又笑着跟我寒暄一通,我問了問她身體飲食諸事,又告訴她甘麻剌一切都好,她則唸叨了幾句二兒子答剌麻八剌,又提前跟我傳授孕婦經。我笑着聽她言語,偶爾迴應兩句。
闊闊真懷孕已近半年,整個身子都圓潤了起來,滿面光澤,自內向外透着喜氣,想到她和真金琴瑟和諧,我也爲二人高興。
我倆閒談了一小會兒,闊闊真身邊的那個少女只是靜靜聽着,低眉順眼,不插一言。我見她眼生,也不知其身份,但看她服飾穿戴,又不是普通的婢女,若論規格,卻又不及諸王妃子,心裡不免狐疑。
闊闊真是個明眼人,看出我的疑惑,伸手拉過少女,給我介紹道:“竟是忘記介紹了,這位是安真迷失,殿下身邊的新人,額吉送過來的,入府不久,公主沒有見過。過幾日就要封爲側妃了。”言罷,又把我向那少女介紹了一番。
我內心泛起微瀾,看着安真迷失俏麗的臉龐,竟是一陣莫名的失落。闊闊真正在孕中,察必定是怕真金沒人伺候,才送了人過來,這次到底是被真金留在了身邊。我又瞧瞧闊闊真,她一臉親切的笑意,待安真迷失很是親厚,竟如姐妹一般。
我內心暗自笑了笑:“自己替別人操哪門子心呢?闊闊真有二子傍身,現又有孕,且與真金感情甚篤,又有什麼好擔心的?還不如做出個賢惠大度的姿態,賺賺忽必烈夫婦的好感呢。”
“這位也是嫂子,原是我怠慢了。”我淡淡一笑,算是問好了。
安真迷失也抿嘴一笑:“公主客氣了。”我又細細打量她一番,她不似闊闊真那般圓潤面龐,臉更瘦些,容貌秀麗,身形嬌小,倒像個漢家女兒,年齡也不大,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
安真迷失介紹完畢,闊闊真又示意她坐回去,她輕手輕腳,欠着身子坐下了,就不再多話。這倒是個識進退的人。
不一會兒,女孩們端上了熱騰騰的奶茶,我喝了幾口,身子暖和多了,突然想起一事,叫阿蘭拿來我的隨身包裹,向闊闊真詭秘一笑:“妹妹還要向嫂子借個地方。”
闊闊真不明所以,卻也不多問,就命貼身婢女引着我到裡間去了。
……
收拾完畢再出來時,真金也已收拾妥當,正坐在正廳等我,見我進來,不免吃驚,繼而皺起了眉頭:“這又是搞什麼名堂?”
自上次遭他斥責後,我還沒再跟他說過話,今日一見,竟有點隱隱的畏懼,真金面色嚴肅時,眉目凜凜生威,叫人不敢輕慢,原本溫和的氣度越來越淡,這個哥哥,倒是越來越有忽必烈的影子了。
我低頭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公服,嘴上說的卻是另一件事:“哥哥不生我的氣了罷?”
真金無奈一笑,也不提及那事,只是問我:“好好的公主,穿成這樣做什麼?”
我撇撇嘴,一邊緊了緊腰帶,一邊說着:“我跟哥哥去都堂,若叫那些漢人秀才看見,又該說三道四了,扮成這樣,就當是你帶的通譯,省卻那些口舌。”我還沒說完,見真金又要皺眉,趕緊說道:“上次和安童去許先生那裡,我就扮成這樣,哥哥放心。”
真金無奈一笑,而後又板起臉斥道:“他竟也由着你胡鬧!”
“好了,咱們趕緊去罷!免得誤了時辰。”
真金不再說話,舉步欲走,闊闊真又要起身相送,真金回頭一笑,面色一下子柔和起來:“你且坐着罷!別出來了,好生養着。”又目視安真迷失:“你好好看顧王妃,莫讓她累着。”
安真迷失輕輕頷首:“殿下放心。”
……
我和真金一起坐上宮車,趕向宮城北面的中書省。真金是中書令,每月有一兩日到省中署敕,但並不插手政務,因而這中書令更像個虛職。真金行事謹慎,此番我與他同去,他必是已請示過忽必烈,是以我並不擔心。
坐在車裡,我只覺得氣氛沉悶,有些壓抑。隨着日漸年長,真金也開始不苟言笑,我並不敢像小時一樣同他親密,加之上次遭他訓斥,無形間好像同他多了層隔膜。我不知爲何,心裡有些苦惱,只是老老實實坐着,攥着拳頭,腳趾緊緊壓在靴子底兒上,不發一言。
真金見我這般,拍了拍我的手背,嘆了口氣,微微笑道:“你還在生哥哥的氣嗎?我那次的確言重了,回來才知你那天剛遭父汗訓斥,心頭後悔了好幾天,一直想跟你說說,竟不得空。”
我擡頭看他,見他滿臉關切,眼裡隱着幾分憂色,恍恍惚惚間又像變成了少年真金的模樣,便情不自禁地抱起他的胳膊,嘴上忍不住說道:“妹妹不敢。只是覺得,哥哥長大以後,越發穩重,上次竟像父汗一般嚴厲可怕。父汗也是,自他繼位以來,竟不像以前那個父親了。”
真金聞言,話語微冷:“父汗待你還不夠好麼?”
我聽了內心一顫,默然片刻,才解釋道:“父汗待我自沒的說。只是不敢像以前那樣親近了,有時說錯了話,免不了被他訓斥。”一邊說着,不滿的撇撇嘴:“哥哥行事周到,爲人謹慎,自不會被父汗訓斥,你哪裡懂我的感覺?”
真金聽了,卻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微微仰頭,頹然嘆了口氣,竟是十分疲憊的樣子:“哪裡有你想得那麼簡單,你只是不懂罷了。有時候,我倒希望父汗像小時候那樣訓我兩句,那樣的他才更像個父親……”
我怔怔看着他,內心波瀾不平,他已經很久沒有跟我吐露心事了。
真金看着我訝異的臉龐,也只笑笑:“察蘇,你知道爲何我名爲中書令,實際卻每月只到省署敕兩次?”
我盯着他的臉,不發一言。
他看我懵懂的神情,搖頭笑了笑:“你還小,還是不懂。不過你要記住,父汗不只是父親。更重要的,他是君,我們是臣。”
我心裡暗歎:“我怎麼不懂?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只是怕父汗的猜忌,不敢過問政事罷了。那木罕出鎮在外,若是撫平西北,你會更不安罷。”
我嘴上還是沒說什麼,只是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他笑着揉揉我的頭,又道:“父汗愛你早慧,凡事願意讓你知曉一二。我有時竟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了。若不過問政事,你也不至於屢屢遭父汗斥責。其實學些女孩們該做的事兒,將來嫁到弘吉剌部,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又有何不好?”
“如若那樣,我和她們又有什麼不同?”我看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
如若那樣,我和她們又有什麼不同?我又默默對自己說了一遍。雖然來到這個歷史上最飽受詬病的朝代,卻不意味着我要糊里糊塗地過一輩子。我生而平凡,卻心懷野望:有些事,做了畢竟比不做要好;有些事,知道了就不能容忍自己置若罔聞。自己的每一點努力,都是在脫離平庸,都是要把自己送往更高的地方,即便可能會摔得粉身碎骨。可我畢竟嘗試過。
真金呼吸一滯,微微眯起了眼睛,這個神情像極了忽必烈。他默然良久,才道:“同父親一樣,我也覺得你是個不一樣的孩子,父汗願意給你機會,我也樂見如此。可我時時擔心,有時你會走得太遠了,這絕不是件好事。”
我笑了笑,沒再說什麼。真金卻越發不安,摸摸我的臉,凝視着我的眼睛,琢磨着我的想法。
“別讓我擔心,妹妹。”真金撫摸我的頭髮,語氣透着深深的隱憂。
我忍不住撲哧一笑:“還是那句話,哥哥你太擡舉我了。我在父汗心中,未必有那麼重的分量。我只不過規規矩矩跟在父汗身邊,還能折騰出什麼名堂?”
真金這次釋然一笑,捏捏我的鼻子:“這話聽起來纔像個女孩。”
我聽了卻不滿意:“女孩怎麼了?男孩又比女孩多了什麼?男孩女孩的分別有那麼重要嗎?程朱那一套雖自有道理,但對女人的態度,我頂看不上!比起‘三從四德’教出來的嬌小姐,我還是願作草原的兒女。”
真金見我神色鄭重,不免失笑:“那是自然,你本來就是草原的女兒,不要被規矩縛住了天性。”
我心裡鬆了口氣:哥哥還沒被理學那一套教壞了腦子。
正尋思間,宮車突然一滯,外面傳來僕役的聲音:“殿下,中書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