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杪冬覺得,邶水的蘇聖是個挺奇怪的人。

“第一個……把你丟在一邊不管的朋友吧?”

沒有訪客聚會遊賞的小花園安安靜靜的,可以聽見那些藏在草木縫隙中的一絲絲蟲鳴。天氣很好,時不時有輕風吹過,杪冬趴在涼亭的扶欄上,舒服地嘆着氣。

“蘇聖的傲可不一般,”青衣人慵懶地回答,“能讓我們住進來,已經給足了面子。”

杪冬笑了笑,回過頭想要說些什麼,卻一不小心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杪冬怔了一下,又轉回頭,微微垂下眼眸。

杪冬知道青衣人定是不簡單的。

不是因爲他那些地位不凡的朋友,而是因爲偶爾在不經意間,他會流露出一種不容侵犯的睥睨天下的氣勢。

那種氣勢,杪冬曾在順帝身上見過。

鬢角的髮絲被風吹起來,迷住了眼。杪冬偏偏頭,疑惑了一下自己轉到順帝身上去的思緒。

說起來,順帝也已經三十出頭了吧,不過看上去卻年輕得完全不像是已過而立之年。

杪冬並沒有仔細觀察過順帝的相貌,因爲在宮裡偶爾瞥見他的臉時,杪冬總會被那人眼裡的懾人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於是便低下頭,不願再看第二眼。但其實順帝是長得極爲俊美的,只是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總壓過了他似乎永不會褪色老去的華美容顏。讓人在第一時間,只注意到他身爲帝王的尊貴與威嚴。

是個完美的人吧。手指慢慢摩挲着扶欄的邊沿,杪冬心不在焉地想。

或許杪冬與順帝應該比較親近。

不過也只是應該。

杪冬是太子,太子相比於其它皇子來說自然與順帝見面的次數多一些——至少明面上應該是這樣。可是,杪冬與順帝的關係其實並不怎麼親近。

十六年的相處,順帝罰他的時間比與他說話的時間更多。

這裡面有杪冬刻意爲之的因素在,有順帝刻意爲之的因素在,還有秦貴妃刻意爲之的因素在。

爲權,爲利,爲求生存。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或許是牽扯不上個人感情的緣故,杪冬不會討厭順帝。

不討厭,不喜歡。對於杪冬來說,順帝大概是個輕飄飄的偶爾想起時感嘆一句“是個完美的人吧”的存在。

所以,他的思緒轉了轉,又轉去其它地方。

不知道無赦還好嗎?總是咋咋呼呼的小園子,不會又惹出什麼麻煩吧?啊,反正順帝和他的皇子大臣嬪妃們都還在北鄉呆着呢,鬧出點麻煩來也不要緊吧……

轉着轉着,思緒就繞到周皇后身上。

然後又是素安。

然後,杪冬微微眯起的眼眸裡,才真正開始泛上些暖意。

“等會兒和蘇聖一起出去散步。”被遺忘在一邊的青衣人忽然開口。

遊走的神思似乎還沒流轉回來,杪冬趴在陽光下,懶洋洋地、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喜歡在午後太陽最烈時出去散步的,杪冬只見過蘇聖一人。

蘇聖和青衣人並肩走着,杪冬跟在他們身後,無聊地用腳尖踢着小石子。

不過杪冬的無聊並沒維持多長時間,腳邊路面上形狀奇怪的刻紋輕易吸引住了他的視線。

侃侃而談的青衣人和蘇聖被他丟到腦後,杪冬開始興致勃勃地研究瀰漫在這個城鎮裡,浸潤在細微處的邶水特色。

像是造型獨特的檐角啦,用途不明的石盤啦,順着水流折了兩折的雙橋啦……即使是店面招牌上某個文字與別處不同的勾畫,也可以讓他停駐腳步看上一陣子。

所以,當他再擡頭時,驚奇地發現青衣人和蘇聖身後跟了一大羣人。

人頭攢動,聲音亦很嘈雜。杪冬踮踮腳,隱隱看見蘇聖回頭和誰說話時略顯狂狷的臉,以及青衣人不變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怎麼回事啊……”杪冬撓撓頭,喃喃自語。

“咦?”身邊有人聽見他的話,很不可思議地提高了語調,“難道你不是來請蘇先生解惑的?”

杪冬轉頭看他,那個被熱情的人羣擠到最後的年輕人一臉驚訝。在弄清楚杪冬是外地人後,他便開始津津有味地解釋這個邶水特有的景觀。

原來那個蘇聖是出了名的學識淵博,才思過人,並傳言這世上沒有什麼問題可以難住他。於是上門求教的人多如過江之鯽,惹得喜靜的蘇聖煩不勝煩。後來,他索性拒不見客,找上門的人不論何種身份何種目的都會被毫不客氣地攆出去。也由此,邶水一帶的文人學士有了疑問都苦於無處求解。

“……但是,蘇先生品性高尚——”

“於是便特意挑出散步的時間來爲你們解答疑難?”杪冬接過他的話。

年輕人用力點頭,杪冬看着他異常認真的表情,忍不住翹起嘴角。“我們落後很多了,”杪冬指指前方,笑道,“快些趕上去。”

年輕人哎呀一聲,拔腿就往前跑,邊跑還邊回頭招呼杪冬也快些。杪冬朝他揮揮手,腳步卻依舊慢悠悠的。

杪冬不怎麼理解這個世界對學者的瘋狂崇拜,但這些單純的人們確實乾淨得可愛。

年輕人已經消失在人羣中,杪冬收回視線,眯起眼看了看亮晃晃的天空,猶豫着是不是該另外找一個方向,來開始屬於自己的邶水之旅。

決定還沒做下,變故橫生。熱鬧的大街忽然安靜了一會兒,下一瞬又變得更加嘈雜。人羣鬧哄哄的,杪冬從那些崇拜者言詞犀利的責備中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其實也不過是一羣玩打仗遊戲的孩子,正在興頭上沒注意到這是蘇聖散步的必經之路,不小心將泥團砸在他身上。

孩子被惱怒的人們趕到一邊,蘇聖拭了拭白袍上的泥印子,不悅道:“夠了,走吧。”身後有人讚歎說:“蘇先生果真大量。”蘇聖並不搭理,皺着眉頭一味往前走。

混亂的人羣又紛紛跟上,杪冬卻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快要哭出來的孩子,抿了抿脣。

他轉過身,悄悄跑到他們身邊去。

孩子們訕訕地站在那裡,一臉沮喪。砸到蘇聖的女孩邊抹眼淚邊抽抽嗒嗒地嘟囔:“我又不是故意的……”

杪冬笑了笑,摸摸她的頭,然後彎腰拾起一個泥團,用手指捏了幾下。

“你看,兔子。”

泥巴捏的小兔子趴在杪冬手心上,女孩怯怯地從指縫裡露出眼睛,良久,才抽了一下鼻子,小聲說:“沒有眼睛……”

“沒關係,”杪冬翹起嘴角,“我們可以用樹枝把眼睛畫出來。”

女孩一下子忘了哭泣,興沖沖地找來細樹枝,在杪冬的指導下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兔子的眼睛就畫出來了。

“譁——”她捧着泥巴兔子開心得轉了幾個圈,別的孩子也拋開對陌生人的羞澀,一窩蜂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問:“大哥哥會捏老虎嗎?會捏小狗嗎?馬呢?驢子呢?還有大將軍!我們街頭有個捏麪人的,捏的大將軍可威風啦!可是娘都不給買,大哥哥會不會捏大將軍呀……”

杪冬耐着性子一個一個地回答,最後說:“我教你們捏好不好?”

於是孩子們歡呼一聲,坐下來跟着杪冬捏泥人。可惜他們沒有安靜太長時間,沒過一會兒又拎着泥巴相互亂扔。

杪冬在一邊笑着,任他們把髒兮兮的手往自己臉上衣服上蹭。

跑累了的孩子們坐在地上休息,還任性地要求杪冬給他們講故事。杪冬無奈,拿起捏好的泥猴子泥兔子開始編,簡簡單單的故事,那些孩子卻瞪大眼睛聽得特別認真。

太陽慢慢西沉,孩子們的爹孃三三兩兩找過來,或笑或罵地帶他們回家。

“杪冬哥哥明天還來和我玩嗎?”女孩一隻手牽着她的孃親,一隻手捧着小兔子,戀戀不捨地問。

杪冬摸摸她的頭,只是笑,不說話。

溫柔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笑,邊低頭責備說不要麻煩大哥哥呀,女孩不滿地擡頭辯駁,兩人說着話逐漸走遠,愈變愈小的身影在夕陽中似乎閃閃發光。

杪冬默默看着,臉上浮起淺淺的笑。

黃昏總是最溫暖的,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肚子餓的時候,想要睡覺的時候,有人會說,天黑拉,我們回家吧。

帶你離開這裡,回家吧。

杪冬擡起頭,橙色的光線撫上他的眉角發稍,讓那張平凡的臉忽然變得有些不真實。

彷彿輕輕一碰,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衣人摒住呼吸,輕輕喚了句:“杪冬?”

『杪冬?』

風吹起長髮,回過頭去的時候陽光似乎被割碎了,化成一隻只金色的蝶飛散開來。

或許是夕陽太過美麗,杪冬忽然笑起來,說:“嗯,我叫杪冬,十二月的那個杪冬。”

還記得那個遙遠到讓人落淚的黃昏嗎?

如果一個人在夕陽裡太寂寞,那就等等看會有什麼人來帶你回家吧。

那個名字叫素的女子柔柔笑着,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長髮,像畫裡的公主一樣漂亮。

七歲的杪冬頂着一張倔強的臉,偏開頭,說:

『我叫杪冬,十二月的那個杪冬。』

然後呢?

然後,好像就是幸福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