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捨爾看向羅亦安的目光充滿了譏笑。“你的槍已經在水裡泡了三天,現在,你敢開槍嗎?”,他說:“就算你有絕不炸膛的自信,但你還能找見沒有失效的子彈嗎?”
羅亦安找不見。
子彈已經浸泡了三天,它們的效果極其令人懷疑。但羅亦安卻不在乎,他平靜地望向菲捨爾,槍口指向了他腦門,說:“要不要試試?”
“不”,菲捨爾斷然拒絕:“拿我的生命作賭注,贏了我毫無收穫——因爲我的生命本來就屬於我;而一旦輸了,我卻要失去它,這是隻賠不賺的生意……我絕不參與任何謀殺自己的行動。”
菲捨爾不傻,羅亦安有點意外。他竟然毫不在乎自己的面子。
這種拿別人東西作賭注的花招,在國內屢試不爽,使用最廣泛的就是商場的導購小姐,她們常做出鄙夷的神情,質疑顧客的錢包厚度。不肯丟面子的顧客常常連價也不講,丟下厚厚一疊現金,以證明自己的豪爽。一場爭論看似顧客勝利了,但他們挽回的是本屬於自己的面子,失去的是本屬於自己的錢財。
可惜這套小花招對菲捨爾無效,羅亦安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循循善誘地勸解道:“試試吧,我勸你還是試試看,不試,你怎麼知道真相呢?我也挺想知道現在你是否控制了局勢……”
菲捨爾絕不受誘惑,他接着說:“你欠我一個情,我現在再讓你欠我一個情——進入試驗室前,我發現牆壁上有熒光,偶然打開了蓋格計數器,記得嗎,我發現了強烈的核輻射……我們都經受了強烈核輻射!這就是我不願再地窟停留的原因,這就是我們特容易疲憊的原因!”
白血病?骨癌?皮膚癌?……一連串恐怖的字眼浮上鄧飛與妮莎的心頭,剎那間,也許是心理作用,他倆立刻感覺到四肢乏力,胸口發悶,頭暈噁心。
菲捨爾這話,等於是向羅亦安解釋爲什麼他逃走時一路不回頭,但時過境遷,羅亦安早已沒有了探究真假的心思。他揚起槍口,追問:“你有什麼辦法?”
“我們有最好的醫生”,菲捨爾抱着手臂,驕傲地說:“潛水病、輻射病、雪盲症、呼吸病……,這些探險併發症我們並不是第一次遭遇。你可以選擇一個修養地,我負責召喚醫生——專業醫生。”
羅亦安慢慢收起了槍,問:“你有什麼好建議?”
菲捨爾一指印度河上游,說:“克什米爾——我只要克什米爾。”
按原定計劃,衆人離開地窟後,要一路沿河上行前往印控克什米爾。在那偏遠的地方,一位秘族前長老曾留下一份產業,那是一個英式古堡,叫韋斯頓城堡。羅亦安他們將在古堡中躲避一段時間,並通過這個古堡重新填寫自己的旅程,抹去那段前往地窟的時間。
從表面看,羅亦安“傷愈”後不久,到那古堡休養正好應付譚彩玲等人的好奇心,對他這印度之行也是個掩飾,但羅亦安自地窟一出來,就顯得咄咄逼人,大有一言不合便分手的架勢。菲捨爾因此認爲,羅亦安可能獨來獨往慣了,這次來印度,他那些關係密切的朋友都知道他是來報復的,所以他也不在意掩飾。而有了鄧飛的存在,他以後的行蹤也不需要秘族做手腳遮掩,所以,他很可能滿載地窟內的收穫獨自離開。
但對於菲捨爾來說,同伴迪克在地窟遇難,他不僅需要對方做出證明,而且自己單身上路行單影孤,萬一發生意外就保不住探險收穫,所以,他才竭力拉攏羅亦安,希望他按原計劃前進。
羅亦安順着菲捨爾的目光眺望河的上游,沉默了片刻,他做出妥協:“好,去克什米爾,我只要克什米爾。”
說完,羅亦安舉起槍,示威似地衝河面扣動了扳機。
槍響了,一股水花應聲而起。
羅亦安站起身來,平淡地對目瞪口呆的菲捨爾說:“你不賭是對的,生命只有一次!從現在開始,我不欠你了——我們兩清了。”
這是警告,也是提醒。
羅亦安之所以想分手各自上路,是因爲鄧飛與妮莎的存在。這兩位不是秘族的人,爲了保密,秘族很可能做出後續安排。而菲捨爾堅持要大家同行,讓羅亦安警覺。但他願意邀請專業醫生爲大家治療輻射病,確是一種善意。羅亦安開着一槍是提醒菲捨爾:自己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而且,對方在地窟內獨自逃生的理由他也全不相信。而他剛纔之所以沒翻臉,正是考慮到大家同生死結下的情義。
小舟隨即全速地向印度河上游駛去……
傳說,莫臥爾王朝的皇帝沙·賈汗臨死時,有人問他死前的願望,他答道:“我只要克什米爾”。沙·賈汗在這裡說的克什米爾,指的是位於喜馬拉雅山雪峰與皮爾本賈爾嶺羣峰之間的谷地,那正是羅亦安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這片谷地在印度次大陸中有“快活谷”之譽。它曾是歷代印度次大陸的征服者——蒙古統治者、印度王公以及英國貴族的避暑勝地。國內媒體常把它譽爲“東方瑞士”,而實際上,瑞士的某些地方常常自謙爲“歐洲的克什米爾”,在印巴戰火後,西方國家的王公貴族們無法去克什米爾度假,瑞士纔在近代,成了替代品。
據悉,二戰期間英國國王愛得華八世不愛江山愛美人,被迫宣佈退位。離開英國王宮前,他問愛人辛普森夫人有何願望,辛普森夫人答道:“我只要克什米爾”。辛普森夫人所說的“克什米爾”,是一枚克什米爾藍寶石胸針,它的造型是一隻白金鑲嵌的、象徵英國王室的豹子手裡抓着一個地球——藍色的地球。這地球是用克什米爾藍寶石打磨而成,帶着鮮豔的矢車菊般的藍色。在陽光下,克什米爾藍寶石特有的乳白色反光效應讓它帶着夢幻的妖豔,天鵝絨狀的光澤,具備驚魂奪魄的美麗。克什米爾品級的藍寶石也是國際上價格最高的一種藍寶石。
小舟前行不久,鄧飛的手下開車來接應,衆人沒費多大力氣,便輾轉來到了“快活谷”。印巴交火前,這裡曾是西方國王與元首們的度假必選,山谷邊緣佈滿了各種風格的別墅、石堡,羅亦安他們的落腳點正是其中之一。
那位秘族前長老曾有英國貴族的稱號,他的度假石堡毗鄰英國王室的度假屋而建。可惜的是,自從印巴交火後,那些西方權貴們再也無法來克什米爾度假,雖然他們對克什米爾更加夢魂纏繞,並退而求其次,讓瑞士作替代品。但現在的克什米爾,缺乏人氣,缺少照顧,也缺少資金流入,戰火連綿不斷,它已經遠不如全盛期那樣,成爲世界富豪們最值得你揮霍時間和金錢的地方。
但不管怎麼說,克什米爾仍是你積攢了一生,拼死都要去體驗一次的地方;這是一個充滿情調、適合小資逗留的地方。它精緻小巧,“快活谷”舊城區裡所有房子的牆壁都塗成藍色,內部也是一片淡淡的藍色,遠遠望去像成千上萬的藍積木。也因此,快活谷又有藍色之城的叫法。至於爲什麼整個城鎮都塗成藍色,那是因爲幾千年來,這裡是印度上層社會的專屬地,而藍色是印度最高種姓“婆羅門”的專屬色,就像中國古代黃色與皇族的關係一樣。
克什米爾,你是一本讓人打開忘了牀的書。
石堡在一個山坡上,背後是高高的山崖。表面看,石堡因無人照顧而顯得破敗,但深入其中你就會發現,其內部裝修與英國白金漢宮相比,也毫不遜色。
那位秘族長老是爲極有品味的人,這品味顯示在奢華上,是極度的奢華。奢華到了極點反而讓不知情的人以爲城堡內的陳設粗陋不堪。然而,落在羅亦安那珠寶店夥計的眼裡,那些看似簡單樸素的裝設物卻有着令人暈眩的價值。
比如,城堡大廳,地面上鋪的是殘缺不全的地毯,灰暗、破舊。然而,羅亦安卻明白,城堡的主人正通過着地毯的歷史,炫耀着自己家族的古老和高貴。
這是一幅奧斯曼帝國時期的地毯,即使在當時也是貢品。這是貨真價實的古董,它的價值足夠買下十座這樣的城堡。然而,城堡的主人卻將之橫呈於地上,任參觀者踩踏。想必在當初,城堡主人曾居高臨下欣賞着客人們的心驚膽戰,通過對這古董珍寶的極端蔑視,那位英國老貴族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
還有——牆角立着的那幅全金屬盔甲,外表看殘破不堪,鏽跡處處,然而那卻是中世紀獅心王時代的產品,可以追朔到十字軍東征耶路撒冷的歷史,它的價值足夠買下一艘驅逐艦。然而,城堡的主人卻將它不經意地立在角落裡,甚至懶得揩拭盔甲上的灰跡——你能想象出比這還可惡的事嗎?
窗簾,還有那可恨的窗簾。那窗簾是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完全採用當時的縫紉方法制作。現在,這種手工的費用足夠買下一輛寶馬車,可別墅的主人卻毫不顧惜地將其掛在窗上,一點都不體釁珠寶店夥計的心情。
“這屋子令我發瘋”,羅亦安一進古堡,便站在廳堂鄭重其事地宣佈。英國老貴族留下照看古堡的克什米爾管家,尷尬地提着行李站在羅亦安身邊。鄧飛會錯了意,他用茫然的目光,失望地打量着堡內陳腐的一切。妮莎則對城堡外塗的藍色充滿敬畏,她膽怯地尾隨在羅亦安身後,一言不發。
“這是組織裡一位前輩留下的東西”,菲捨爾走進城堡時回答:“維修這樣一座古堡,每年要花費一筆鉅額資金。但多年來,這片土地卻對我們充滿敵意,如果你們不是一羣亞裔人,我絕不會隨你們走進這古堡……怎麼樣,考慮一下,只要你願意承擔維護費,這古堡任你支配!”
“這消息使我好受多了”,羅亦安頓時神態輕鬆,立馬吩咐鄧飛:“阿飛,把你的腳拿開,那是古董,這地毯可以買出天價……別折騰那扇門,那可是莎士比亞時代的東西,你瞧,門邊的銘牌上寫着門的來歷……什麼,你看不懂花體字,好,我服了你,那上面寫着:這是莎士比亞偷情時敲過的門,它來自維多利亞劇院,是當時女主角的化妝間大門,曾經被無數花花公子捧着鮮花的手推開……什麼?莎士比亞不是我親戚,他是英國鼎盛時期、最偉大的戲劇作家,留下的私生子超過20人……”
羅亦安用珠寶商的眼光,一一爲鄧飛介紹着屋內裝飾品的淵源與價值,一圈下來,羅亦安滿足了自己好爲人師的癖好,但鄧飛已嚇得膽戰心驚。
“大哥,你得給我說清楚,我的手放哪兒最合適,還有,我的腳該往哪兒落,照你說,這地板都是百年櫻桃木的,那我該怎麼走路?”,他問。
這會功夫,菲捨爾已經在樓上安置好自己的行李,他站在二樓樓梯口,帶着得意地微笑看着下面的一切,想來,當初那位英國老貴族就是這樣欣賞着他的客人的侷促與尷尬。
豁然之間,羅亦安心結打開,他隨意地領着鄧飛踩上那幅價值連城的地毯,用平淡的語氣說:“哦,我忘了,這堡內的陳設原是爲人服務的,而現在,它的主人是我們。來吧,阿飛,讓我們帶着貴族的優雅與不屑,蹂躪這些古董吧。將歷史與悠久踩踏於腳下,也許,這正是那位老頭當初的意願——這是征服者的權力。”
“好的”,鄧飛立刻明白了羅亦安的意思,只猶豫了片刻,他便一腳踹開那扇莎士比亞敲過的門。
“我就住這間”,鄧飛說:“以後我每天都用腳開門。”
“也不需要這樣”,離開鄧飛時,羅亦安喃喃自語:“我們還是需要點紳士行爲,嗯,用腳開門大可不必,畢竟,那是古董耶。”
現在,心痛的是菲捨爾。
一個月後,在專業醫生的小心照料下,羅亦安等人已恢復了健康。
那是夏日的一個下午,羅亦安躺在古堡的陽臺上,懶洋洋地在吊椅上搖啊搖。鄧飛有樣學樣,菲捨爾則在涼臺邊站着,俯身眺望。
和風麗日下,滿眼是藍色。不遠處,是密密麻麻的藍屋。擡頭望,喜馬拉雅的天空也是深深的藍色,像一塊人工做的幕布,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妮莎還沒回來”,鄧飛問菲捨爾。
“沒有”,菲捨爾縮回了身子,輕笑一聲:“在這樣一個婆羅門族聚居的地方,她感到不自信是必然的。瞧,一個農戶的邀請都讓她受寵若驚。”
“那農戶也是婆羅門族”,羅亦安合上了手中的書本,問菲捨爾:“我讓你給她安排的新身份,辦好了嗎?”
“好了”,菲捨爾一邊回答,一邊向鄧飛努努嘴:“妮莎小姐已經不適合回到原來的生活中,我給她安排的新身份是位英國僑居的印度女學生,但她今後靠什麼生活呢?……還有,鄧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羅亦安打斷了菲捨爾的話:“阿飛今後的路由我安排,妮莎嘛,你不認爲她是這古堡最好的女主人嗎?”
“我擔心,她在這裡生活會擔驚受怕一輩子”,菲捨爾冷冷地笑着,說:“她會天天擔心泄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眼見得羅亦安又要與菲捨爾衝突起來,鄧飛急忙打岔:“大哥,我看你這幾天老看那本破書,書上寫的什麼?”
城堡內除了古董全是書,各種各樣的英文古籍堆滿了各個房間,有許多還是珍版圖書,可惜,它們一直無人欣賞。羅亦安這幾天抱着本羊皮書看個不停,鄧飛很好奇,他竟能對這種過時的知識有這麼大的興趣。
菲捨爾領悟了鄧飛的意思,訕訕地離開陽臺,返回房間。他走後,羅亦安動了動身子,將書本下掩藏的袖珍手槍放在最舒適的位置,遐意地回答鄧飛:“這是一本描寫克什米爾的書,它說:來克什米爾不是簡單的休養,而是來體驗一種心情,實現一個人生目標——就像喜歡喝咖啡的人想去藍山,戀愛中的人嚮往愛琴海,喜歡發呆、喜歡藍調的人就必須來克什米爾……對了,書上還說:到克什米爾必做十件事,我正在計算自己完成了幾樣。”
鄧飛感興趣地擡起身子,問:“大哥,快說說,我也算算自己做過幾樣。”
“第一:走上天台,要一份早餐,坐在吊椅上搖,看着密密麻麻的藍屋發呆。嗯,這事我們正在做。”
“還有呢?”
“第二:腋下夾一本書,穿過小樹林,在花園裡找一個可以鳥瞰山谷的涼快所在。輕輕地滾進吊牀,放好枕頭,讀書或者酣睡(鄧飛插話:這個我們天天做);第三:騎馬登上附近山坡,與當地老頭搭訕,這我已經做過了,瞧,這就是我的收穫。”羅亦安拍着身邊一杆老式獵槍,炫耀說。
“又是古董”,鄧飛失望地說:“大哥,這裡的古董還不多嗎?我看,你都快成古董了。”
那是一杆1873年生產的溫切斯特馬槍,是當時非常著名的一種連珠快槍,管形彈倉容彈12發。英國貴族們來到克什米爾時,將這種槍支大量帶入“快活谷”,印度獨立後,印度人衝擊當地英國莊園,這些槍支由此散落民間,成爲牧民們的防身物,但現在,這些槍已成了古董,多數打不響,僅僅是擺設。
幾天前,羅亦安以五頭山羊加一隻現代步槍的代價,換回了這個完好的、象牙雕柄、價值3萬美元的溫切斯特馬槍,很是炫耀了一番。而感激泣零的牧民沒覺得吃虧,反而邀請古堡的女主人——妮莎前往家中做客,曾讓鄧飛豔羨不已。而他現在的說法,純粹是出於酸葡萄心理。
“大哥,聽說這裡亂得很,經常有綁架的事,你不擔心妮莎小姐嗎?”,鄧飛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羅亦安摸索着手裡的槍,顧不上回答鄧飛的話,若有所思把玩着這支古董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