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霧籠罩着阿萊西亞河谷,凱撒面色凝重地巡視着營地,也許是預感到敵軍進攻在即,他今日出奇地沒有督促挖塹壕,加固寨牆。
凱撒在阿萊西亞修建的雙環防線,是羅馬軍隊土木工程的頂峰之作。兩條防線構造相同,都是由兩道深兩米半,寬五米的塹壕組成,兩道壕溝相距約十米,之間放置由削尖的木樁做成的鹿砦;緊貼着第二道塹壕是高四米的寨牆,牆後每隔一百米就建有一座箭樓。羅馬士兵還在壕溝外面挖了不少陷阱,裡面插滿尖利的樹樁,阱口用雜草樹枝掩蓋。在凱撒的督促下,這道外環工事奇蹟般在20天內完工了,現在只剩下在細節部位加以完善。
對面的高盧人忙忙碌碌,發出巨大的喧鬧聲,即使是瞎子此刻也能覺察出敵軍進攻在即,營寨內,一隊隊羅馬士兵按照調遣登上箭樓、寨牆,僕從國的軍隊則來回奔跑着,爲羅馬軍隊搬運着箭矢、標槍以及諸般防禦武器。
“那位東方人怎麼樣了?”凱撒詢問身邊的安東尼。
“在自己的帳篷裡修整箭矢”,安東尼回答。羅亦安數次隨隊出擊,雖然他的騎術與勇猛爲自己贏得了榮譽,但他卻拒絕了凱撒給與的軍官委任,堅持在這場戰爭裡保持看客的身份,由於趙箐越來越表現出她高超的醫術,凱撒也不願爲難這位“聖女”的丈夫。
“他的弓箭與我們的不同,幾天前他要走了幾千根箭矢,隨後,他整天躲在帳篷裡修改那些東西”,安東尼繼續回答:“他還要走了許多牛脂,還讓他的僕人架上大鍋熬煮這些油脂,……他要求分配到北側防線,參加防守。”
“北側”,凱撒只猶豫了數秒,馬上回復:“讓他去。”
凱撒防線北側的軍隊主要由僕從國軍隊組成,甚至還包括部分高盧人的軍隊,這些高盧人來自高盧南部,而他們對陣方則來自於未被羅馬人征服的高盧地區,也被稱爲“自由高盧”地區。
突然間無數的號角吹響,高盧人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凱撒與安東尼眺望高盧人的營地,異口同聲地說:“開始了。”
一名羅馬軍官走上寨牆,指揮羅馬士兵做好射擊準備,而凱撒在衛隊的保護下回到自己的大帳,與此同時,傳令兵川流不息被派了出去。
戰鬥開始了,高盧人象漲潮的海水一樣涌到羅馬的防線前面,狂飆一般衝了上來。衝在近前的高盧人爲陷阱和壕溝所阻,迎接他們的則是羅馬士兵的弓箭和標槍暴雨一般的攢射。可憐的高盧人受困於壕溝前,接受着雨點般的弓箭和標槍的洗禮。
高盧人的主攻方向是營寨東側,羅亦安所在的北側只捱上了攻勢的尾巴,偶爾有零星的兵力在試探進攻,故此他顯得很悠閒,站在營牆上目睹着凱撒在敵人進攻前退走,而士兵的士氣卻全未受影響,他心中微微詫異,略一思索,繼而恍然。
羅馬人的戰術思想與中國完全不同,在中國武將身先士卒拼殺在第一線,是激勵士氣的不二法寶,但羅馬的士兵都是職業兵,他們不需要用武將的拼殺來激勵士氣,因爲拼殺是士兵的職責,而將領則要求不受局部戰鬥影響,具備敏銳的戰略眼光,能夠駕馭全局。所以,凱撒才採取了這種做法,這不是膽怯,只是源於不同的戰術思想。
塹壕外高盧人還在前赴後繼地進攻着,羅亦安頗爲悠閒地呆在北牆邊,目睹着這場頗爲奇怪的、永垂史冊的戰爭。這場戰爭甚至可以說是羅馬人與羅馬人的戰爭,阿萊西亞要塞內被圍困的阿爾文部落首領維欽託利曾經在凱撒的部隊中擔任過騎兵將領,而高盧援兵的統帥是前羅馬叛將、被羅馬元老院驅逐的羅馬公民康謬,戰鬥雙方除了統轄的士兵略有不同,戰術思想戰鬥方式幾乎完全一致。
康謬將軍巧妙地調動着軍隊,讓攻勢一浪接一浪地衝擊着,但寬達五米的塹壕成爲他們難以逾越的天塹,高盧人前仆後繼的進攻着,攻勢受阻的他們人暴露在弓箭與標槍之下,組織嚴密的羅馬士兵在軍官的指揮下,不慌不忙地將一波波弓箭、標槍向塹壕邊的高盧人拋灑着,營牆上只聽到軍官們不慌不忙地“預備”、“放”、或者“投射”聲。
羅亦安爬上一座箭樓,以過客的心情觀看這場激烈的攻防戰,涌身跳下塹壕的高盧人才在地面上露頭,便被弓箭和投槍壓制,艱難地爬過鹿砦與陷阱,他們又要接受另一道塹壕的考驗,高盧人的攻勢雖一浪接一浪,但在羅馬士兵的打擊下,甚少有接近第二道塹壕的人,而第二道塹壕就在寨牆下,居高臨下的羅馬士兵冷靜地用弓箭將這些罕見的勇士一一射殺在壕溝裡。
羅亦安所在的箭樓位於北側之西角,東側的酣戰沒有波及到這裡,奴隸們川流不息地向箭樓裡搬弄着他的瓶瓶罐罐,擠得箭樓內其餘弓箭手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但羅亦安是凱撒親口許可在北牆參與防守的人員,這讓那些弓箭手敢怒不敢言,最後,在一名羅馬軍官的協調下,除三名弓箭手留下外,其餘的弓箭手被調配到了其餘箭樓,才解決了紛爭。
殘酷的戰鬥僅僅持續了一上午,面對羅馬軍隊的塹壕,高盧人似乎缺少對策,包圍圈中的維欽託利沒有乘機發動攻擊,他像一頭狼一樣多在要塞中虎視眈眈,一旦羅馬人露出破綻,他便會撲出來一擊必殺。
隨着一聲號角,高盧潮水般退了去,無數的屍骸留在地上,帶着弓箭的傷兵、插着標槍被釘在地上的高盧人慘叫聲、哀號聲、咒罵聲響徹天空,鮮血染紅了大地,而勝利的羅馬士兵損失輕微。
羅亦安倚在箭樓的欄杆上,悠閒地看着羅馬醫護兵帶走傷員,他們當中的重傷員將被送往趙箐所在的帳篷,趙箐帶着一隊人馬正在那裡,等待着他們的到來。
一名羅馬軍官在箭樓腳下聲聲召喚,喚醒了沉思中的羅亦安。
“凱撒召喚你”,羅馬傳令官說到。
尾隨傳令官來到大帳,羅亦安見到凱撒正坐在帳前的臺階上沉思,身邊還是那位跟屁蟲安東尼。久久,他突兀地問:“我很期待見識你的弓箭技巧,但我聽說你整個戰鬥未發一箭,爲什麼?”
“真正的戰鬥還沒有開始”,羅亦安回答。
“如果你是康謬,你會怎麼突破我的塹壕?”凱撒轉移話題。
“樹枝,我會砍伐大量的樹枝,填補塹壕。”
凱撒點點頭,回答:“跟我想的一樣。”
安東尼立刻明白了兩人的意思,補充說:“高盧人什麼時候準備好了足夠的樹枝,攻擊就會再度開始。”
“今夜”,羅亦安點頭附和安東尼,並說。
阿萊西亞城內只有一個月的存糧,退守的維欽託利當時曾做出了一個決定令他名譽掃地的決定,他把城內的老弱婦孺全部驅趕出城。這些人向羅馬人哀求,願意賣身爲奴,請他們收留,遭到凱撒的斷然拒絕。結果,這些老弱婦孺在兩軍陣前的無人地帶風餐露宿,哭告無門,沒有幾天就盡數餓死。臨死前,他們的哀號聲徹夜不停,令人聞之落淚。
但即便是這樣,阿萊西亞城內的存糧還是不足,在堅守了兩個月後,存量已消耗殆盡,所以高盧援兵必須儘快打通道路接濟他們,否則,凱撒就會破圍而去。統軍的康謬深知這點。而高盧人又存在一個惡習,他們在戰爭藝術上還停留在蠻族的水準。軍隊缺乏訓練和組織,注重個人的驍勇剽悍,作戰只靠蠻力而不講策略。由於性格上的弱點,高盧人打仗沒有韌性,經不起挫折,在意志力的較量中往往會敗給堅韌不拔的羅馬人。這讓統和高盧人的康謬不敢令戰事久拖不決,所以,即使歷史重現,康謬也必然會在當夜揮軍再攻。
那麼,歷史的或然性在那裡?
歷史上凱撒僥倖贏得了這場戰爭,現在凱撒少了兩個軍團,幸運女神還會向凱撒掀起裙角麼?
“我聽說你準備了許多油脂,你想放火?”安東尼替凱撒問出了這疑問,聽到羅亦安談起“樹枝”,兩人終於明白了羅亦安擺弄瓶瓶罐罐的含義,但他不確定地又問:“不過,我軍處身在一個山谷中,即使你在外層塹壕放火,濃煙也會久聚不散,反而影響我的士兵作戰,你有更好的方法嗎?”
“有”,今夜無風,這讓羅亦安也很頭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你有‘希臘火’,我也許會讓大火成爲羅馬軍隊的另一道壁壘。”
所謂“希臘火”,就是人類發明的最古老的火藥。如果將“希臘火”的助燃劑由石油、油脂改爲木炭,它的化學成分就與後來的黑火藥完全相同。在數百年前的希波戰爭中,希臘海軍大破波斯海軍,靠的就是這一利器,而後,這一火藥配方被當作最高機密保密了數百年,後被一名希臘叛將帶到了波斯,再傳入阿拉伯世界,故此它又被稱爲“希臘火”。
凱撒在西班牙行省總督的任期上,曾領導過海軍入侵大不列顛島,他不可能不知道海軍秘密武器——“希臘火”,但知道是一回事,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製取出“希臘火”,又是另一回事。故此,凱撒初聽到“希臘火”這個字眼,眼睛一亮,旋即又黯了下來。
“也許你說得對,‘希臘火’可以幫助防守,但‘希臘火’的配置要涉及數種礦石,目前我們不可能尋找那些礦石”,凱撒遺憾地回答。
由於“希臘火”的助燃劑是石油、油脂,所以它極容易爆燃,難以儲存與搬運,故此它要臨時配置,應急使用。凱撒之前可能從沒想到將希臘火用於守衛,所以也沒準備相關礦石,事到臨頭,急也無用了。
羅亦安張了張嘴,本想說明自己懂得“希臘火”的簡易製法,話臨出口,他猛然想到,當時希臘火仍是最高機密,有關方面甚至不準海軍將領將配方記錄在紙上,數百年間他們一直口口相授,如果他此時悍然說出配方,反而會惹來大麻煩。
羅亦安的欲言又止引起了安東尼的警覺,連凱撒看向羅亦安的目光也隱隱透出敵意,他擺手揮退了羅亦安。依靠過人的聽力,羅亦安走了不遠就聽到背後的竊竊私語。
“你看,他會是某個國家派來專爲偷竊配方的間諜嗎?”安東尼問。
“監視他”,凱撒回答。
羅亦安越走越遠,心中泛起陣陣無力感,歷史運行的軌跡如此沉重,眼前的一切真的無法挽回?
稍後,他耳中聽到凱撒最後的自言自語:“石油、油脂,安東尼,我們的攻城部隊是否帶了足夠的石油,……如果我們想隱藏希臘火配方的秘密,利用油脂燃燒倒是個好方法……我不想無故懷疑一位勇士……”
入夜,高盧人果然捲土重來,這次他們帶來大量樹枝填進塹壕裡,另有許多高盧人擡着巨木,這是他們用來撞擊城牆的工具,火光下,高盧人前仆後繼地越過了兩道壕溝,直達羅馬人的寨牆之下。與此同時,吸取教訓的康繆將高盧的後續全換成弓箭手,他們站立在第一道壕溝前,與羅馬士兵展開了對射,壓制了羅馬軍隊的反擊。
一整天,羅亦安只在趙箐帳篷內稍稍打了個盹,傍晚時分,精神抖擻地他登上自己的箭樓,等待攻擊的到來,此刻,箭樓成了高盧人主要打擊對象,羅馬士兵的傷亡不斷增加,傷病們流水般被擡下箭樓,後備的弓箭手不斷填補不空隙裡,片刻間,連主攻方向邊緣的北側箭樓也受到波及,羅亦安身邊的弓箭手已換了三四茬。
箭樓內的瓶瓶罐罐限制了士兵們躲避的範圍,尤其是開戰前,羅亦安又立了無數木板遮蓋那些瓶罐,這更讓箭樓內顯得侷促,而前幾波攻勢中,羅亦安不管其餘人的傷亡,仍專心致志地在木板上插着箭矢,更引來士兵們巨大傷亡。
高盧人的第四波攻勢終於推進到了營牆下,羅亦安動了,當擡着巨木準備撞牆的高盧人接近了寨牆時,羅亦安突然一腳踢在插滿箭矢的木板上,令木板斜立起來,只見他一伸手從木板上揪下一隻箭,木弓帶着吱吱的響聲張開,嗖地一聲,箭正釘在一名擡巨木的人腳上,巨木一斜,重重砸在其餘人腳尖,引起一片慘呼聲。
“嗖”,第二支箭射出了,第一道塹壕邊一個舉火把的高盧人首領面門中箭,慘叫一聲,火把脫手墜地。
“嗖嗖嗖”,接二連三的箭相繼射出,一眨眼間,整個木板上插的箭全部飛到了高盧人身上,羅亦安射出的箭刁鑽無比,總落在舉火把的人身上,掉落的火把燃着了塹壕內的樹枝,這還不夠,射完箭的羅亦安又將箭樓內的油瓶扔到了塹壕內。大火隨即熊熊燃燒。
緊接着,羅馬投石機也發威了,瓦罐紛飛,砸落到地上,油四濺而出,大火蔓延開來,整條東側外壕頓時成了一道火牆,大火阻絕了高盧人的後續部隊,而越過第二道塹壕的高盧人在營牆下再次受阻,羅馬人的寨牆上插滿了尖利的樹樁,無法攀援而上。他們攜帶的巨木反而成了災難的起源,火箭引燃巨木、引燃他們的皮甲,大火同時照亮了防守的羅馬人視線,讓高盧人暴露在箭雨標槍之下。
康謬此時顯然也下定了決心,他沒有後退,繼續指揮高盧人從其它地段發動襲擊,北側恰好也在他的打擊範圍內,而這裡的軍隊都是僕從國軍隊,他們的戰鬥意識顯然比羅馬人相差太遠,幾波攻擊過後,陣線搖搖欲墜。
“高盧人攻到牆下了”,遠處的陰影裡傳來一聲驚慌的喊叫,一陣陣騷動傳來。
“反擊”,羅亦安忍不住高聲喊叫。
黑影裡辨不出這喊聲來自何人,但羅亦安正宗的羅馬腔調充滿了威嚴,僕從國軍隊有氣無力地響應着。
“預備隊,預備隊在那裡?”羅亦安繼續高喊。
“我在這兒”,安東尼帶領着預備隊準時出現,他軒昂地指揮着一隊隊羅馬士兵登上寨牆,補充着因傷亡而帶來的防禦空隙。
預備隊是這場戰爭的關鍵因素,正是由於凱撒在關鍵時刻投入預備隊,而康謬卻沒有保留預備隊,從而在關鍵時刻無兵可用,最後導致了軍隊的大奔潰。這場戰役最後成爲經典也在於此,從這場戰鬥之後,人類有了共識——在戰鬥中保持適當的預備隊是一個將領的基礎常識,就像一個智力正常的人必須知道一加一等於二一樣。而安東尼正是凱撒的預備隊統領,是他暗藏的鐵拳。
“你打得不錯”,安東尼在箭樓下向羅亦安招手,說:“偉大的凱撒已帶領衛隊上了南牆,他命令:你作爲北牆的最高指揮官,統管北線防禦。”
羅亦安眺望東線,夜空裡傳來的喊殺聲全是高盧人的,但這不能說明什麼,羅馬士兵喜歡默不作聲地廝殺。不過,攻擊當夜凱撒便親自上陣,這說明羅馬的兵力已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難道這就是歷史的或然,難道我真的回不去了”,羅亦安一陣陣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