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吳氏直揉眉,道:“你且把這事從來到尾,好好說來。莫要咋咋呼呼,你這般暈頭暈腦地說着,我都快被你氣糊塗了。”
鈴鐺忙請罪,然後方道:“晚上大家都忙着張羅飯食,姆媽與我爹亦是在忙着做飯炒菜,誰也沒顧上外頭動靜。聽得我弟他說,我們來侍候太太與奶奶吃飯的時候,他隱約聽得狗 叫了幾聲,以爲是餓了,就餵了點吃的,拴好了也沒管。只是後來待大家都吃過飯後,卻聽到很大的敲門聲。我爹以爲是哪裡來了強人,便提了棍子去開門……”
華嫣聽得亦着急:“讓你從頭講,也不是讓你從傍晚開講。你揀重要的好好說清便成了。”
鈴鐺點頭“哦”了一聲,稍想了一想,道:“我爹見是一個女人帶着一個孩子,嚇一大跳。問那人的話,也聽得半清不楚的。後來我姆媽亦過去,自然以爲她是先前這院子那家的親戚,好言相勸。結果她反覆說來說去,我姆媽才聽得,她道甚麼身邊跟着的那孩子是三爺在外頭同人生的……”
“胡說你三爺都沒了來的到底是甚麼人?”沈吳氏急斥道。
鈴鐺低頭,偷眼瞧了一下奶奶,亦帶着一點氣憤地口氣道:“我姆媽聽得她這般胡話,亦是在門外罵了她,要攆了她走。哪知她卻是不依,竟拉扯上我姆媽,動不得手。後來我姆媽推開她,着急關門,她卻讓那孩子在一旁趁勢擠了進來,非在門口大鬧起來。這年節下的,我姆媽怕事鬧大了,惹得鄰里再看回熱鬧,沒辦法,只好讓她進了門。哪裡想到,她一進門,便大哭起來……姆媽在那邊勸不住,就怕驚了太太,只得打發我快過來同奶奶說了這事。”
沈吳氏聽得這無頭腦的事後,捂着胸口道:“你們倆母女盡找些糊塗事進家門你說,這到底是哪裡人啊?難不成又是變相來要債的?竟然連故去的人都不放過,還敗壞起你三爺名聲起來……”
鈴鐺傻傻地老實說着情況:“她說話根本不是咱們吳地口音,誰個曉得,反正是北地口音,好象,好象是山西那邊的,哦,說是甚麼大同府那邊的……”
沈吳氏一顆心狂跳,起了身,一邊往外走,一邊道:“你快下樓去,先讓你姆媽哄了她,莫要在家裡大鬧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且去瞧瞧來。你家三爺人都不在了,怎麼會又生出這等事體來?”
說着說着,她亦垂淚,忍不住就罵了句:“這個讓人操碎心的,他自己無牽無掛地去了,怎的留了我們這些活人在這裡煎熬呢……”
華嫣擔心地要下樓去,文箐聽得心驚,想想腳丫子雖痛着,走路只腳跟着地還是沒問題的。文簡也吵鬧着要下去,文箐道:“小表弟可沒人陪了。就靠你與銀鈴姐照顧了。要是小表弟鬧上了,你再上來知會我們,如何?”
文簡看看小表弟,想想下面的熱鬧,最後還是覺得小表弟重要,噘了嘴,悶悶地坐那兒。
表姐妹二人相互攙扶着,忐忑不安地跟了下樓去。
廳裡被吳嬸按慰着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出嫁婦人裝扮的女子,衣着十分簡樸,帶了一個同文簡差不多年齡的男孩。那男孩並不怕事,貼在那女人懷裡,眼睛還東張西望。
那婦人一聽吳嬸叫“奶奶”,立馬便起身,衝着門口的沈吳氏走過來,也不待她落座,便已然牽了男孩跪到了地上,叫一聲“奶奶”,然後又對孩子道:“少爺,快,這是奶奶,是小少爺的母親。快,磕頭。”
沈吳氏一看這陣仗,嚇得忙往旁邊躲,且待她說完這話,仍是沒聽清楚全部的內容,只是“母親”二字卻是完全不生疏,再看這情形,就算語言不通,亦是能明白過來。先時還端出來的一點笑瞬間變了顏色,怒道:“甚麼母親?哪個是他**你莫要亂認親這般不懂事理的,怎麼也放進來了?”
那婦人只跪在地上,口頭稱:“奶奶寬恕,大仁大量,看在老爺的子息份上,請收留小少爺,認祖歸宗……”
她說話顯然是對吳語極不熟悉,又想學着說來讓人聽懂,加上她原來的腔調,結果吳語不成吳語,北地的官話亦不是,只是大意,所有的人都是聽明白了。
沈吳氏聽得直惱,肝火直冒,這會兒真是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手直指着那婦人發抖,面色發白。
吳嬸見勢不妙,嘴裡直叫着“奶奶奶奶”嚇得忙扶了她到上位坐下來,又是給她端了水,直拍着後背,好言好語一旁,讓她消消氣。
華嫣與文箐本來想偷聽,結果這時亦聽得大呼小叫,也顧不上別的,二人都扶着進門來。
那婦人跪在地上,轉了身,趴跪着上前來,再次磕頭。
“你說的甚麼混帳話把我們家奶奶氣成這般真要出個好歹來,莫說我x將官府去”吳嬸訓道,“我家奶奶是好脾氣,你莫要再借機撒潑。我同你好話賴話說得這般多,你是聽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愣要在我們府裡找事我且同你說,我們三爺早不在了,便是在,這外頭來的也決不認的。”
她這番話,是徹頭徹尾的吳語,又氣又怒說出來的字比爆豆子還要快,不要說文箐只聽得七七八八,便是那婦人,聽得直瞪大了眼,不知所云。
氣得吳嬸差點兒伸腳過去踢,只看了眼奶奶,道:“奶奶,您瞧,這人,她說話咱聽不太明白,咱們說話,她就更不明白……咱們便是有理也與她說不清的。要不,我叫來差人,索了她出去得了”
對方卻能聽得“索了她”,立時便大叫喚起來。也不知爲何,她嗓子都嘶啞了。鈴鐺在一旁給廳里加炭,順便幫奶奶將手爐換些火炭。只那孩子瞧得火,一時用力便掙脫婦人的手,衝到了火盆邊。
鈴鐺不知他跑來有何意,嚇得手一驚,把給沈吳氏裝炭的火爐都掉在地上,炭火掉了一地,有一塊,正好就滾在了文箐的腳上。驚得華嫣大叫一聲:“表妹”
文箐也真是倒黴,那炭變落在她那隻好腳上,她下意識地就提了腳,將炭抖露在地,只那隻傷腳的腳跟金雞獨立,便這般立不穩,把華嫣亦帶倒在地。
吳嬸也是吃了一驚,撒開腳丫急跑幾步過來,同鈴鐺扶了到旁邊的椅子上。然後揪了鈴鐺到一邊,“啪”地就打了鈴鐺肩一下,還要再打罵,就有華嫣叫了“吳嬸,莫要打了”
沈吳氏臉色已緩和些,一見華嫣二人,訓道:“你們下樓作甚?不嫌亂,盡添事不成?”
華嫣沒了言語,低了頭,絞着帕子,只是也不起身離開。文箐面上發紅,道:“舅……姆,那個,那個我們不放心,在樓上焦心,就……”
沈吳氏看看自家的女兒,又看看那男孩,那孩子雖也被鈴鐺嚇一跳,卻仍然只蹲在爐子邊,看來是凍壞了,着急烤暖。
她正想着如何將那二人趕將出去,只聽得那婦人卻尖叫了起來:“ZHAO少爺”一邊喊着,一邊急着從地上爬起來,幾步趕到那孩子身邊,抱了起來,一邊拍袍子,一邊哭道:“少爺,這火都燒着了啊……”
拍打間,其他人才聞得有焦味,並見到了那孩子的袍角着了火——手爐裡的炭有一塊落在他下袍處,他着急烤火,竟然未曾注意到。
鈴鐺急得“亡羊補牢”,立即將地上的炭都鉗到一起,又檢查手爐,被自己摔了兩個坑。吳嬸那邊忙着找掃帚,嘴裡罵罵叨叨的。
因爲這樣一出意外,反而沖淡了廳裡方纔緊張的氣氛,沈吳氏的憤怒、氣急攻心都緩和下來了。
沈吳氏惱道:“吳嫂,你也不看眼下何種情形,你莫要再嘮叨了。要罵你且回屋再罵。這人都找上門來,且問仔細了,到底怎麼一回事。”
那婦人也是個知機的,只拉了男孩再次跪到,好一通“雞同鴨”講一般。
文箐幸虧是見過好些地方的方言,總算也能聽明白了。便同沈吳氏“翻譯”出來:“這婦人,姓趙,是大同府那邊的,是這男孩的奶媽。前幾年三舅因開中法,頻繁去大同販過糧取了鹽引……”
沈吳氏聽得外甥女說這些,先年自家男人確實是經常去那邊,再看看那孩子,眉目依稀同男人象,與華庭一般,都有一個寬大的腦門,比楫兒還要象兩兄弟。一時,氣又上來。
可是,廳里人誰也沒想到,天不遂人願,越不想驚動沈老太太,越是防不住。三表嬸想找一下沈吳氏,聽得廳裡驚呼,然後在外頭聽了幾句,便將老太太給請了過來。
沈吳氏驚得忙起身去門口扶老太太。
沈老太太端坐上來,聽得說下頭跪着的是自己流露在外頭的孫子。如今她是沒了兒子,沈家只得二子,一子還不滿一歲,自是嫌人丁稀少,聽說有便宜孫子來上門,自是高興。只面上爲着沈吳氏的緣故,故作冷淡,問得幾句,經由文箐翻譯,便讓趙奶媽立起身來,把男孩拉了過去,仔細瞧着。
過後對着沈吳氏道:“我看着,同庭兒似乎很像。且聽這婦人說說,咱們可也莫要受騙了,這孩子的親孃在哪裡?若也是來了,放心,我自有主張。”
沈吳氏聽得這話,心裡越發堵得厲害,只垂淚,道:“華嫣她爹都沒了,這人找將上門,咱們怎麼能說得清?還不是她說甚麼便是甚麼?”
沈老太太只對那婦人道:“她姆媽呢?”
這一句,那婦人自是懂的,便道:“五月的時候,有個官家衙內見着我們奶……”另一個“奶”字沒說出口,因爲發現衝撞了沈吳氏,便改口,“我們家娘子,自是性潔,爲了守節,便自盡了……”說到這裡,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男孩亦低着頭,哭着。
沈老太太聽得心軟,道:“你們,快讓他莫哭了。唉呀呀,這叫甚麼事啊?我是耳聾了,聽左了,還是怎麼啦?好端端地怎麼就出來這麼一個孩子了?瞧你這般可憐的,且起來吧。吳嫂,給個小長凳過來,讓她坐了,莫要在上地着了涼,在我們家躺下來了,最後我們往哪裡送啊?”
吳嬸極不情願地去搬了條凳過來,沒好氣地道:“太太與奶奶心軟,給你個凳子你莫要哭哭啼啼地,把咱們過節的的氣氛毀了。”
那婦人還要不起身,磕着頭急得哭道:“莫要趕我走。這,真是的沈家的後啊……可憐我們家娘子,死不瞑目啊……”
老太太這回是聽明白了,“他娘不在了?”看向阿惠,見她點頭。
三表嬸在一旁嘆道:“啊約,小姑媽,這隻怕是是您發的願,老天爺聽到了。三表弟沒了,這不,便送來了孫子給您呢……”
這話氣得沈吳氏臉上發紫,道:“表嫂,這事還沒問清呢。”
沈老太太看了沈吳氏一眼,道:“是啊。這不,也得問清了才行。”對着侄媳道,“你啊,當孃的人,這般急性子,還是不改啊……”
華嫣幫着姆媽:“表嬸,這事還沒個水落石出呢。怎麼能是找門來一個,就認了?”
三表嬸被她這一刺,面上有些訕訕,道:“我這不是聽着她這般說嘛。如今,三弟不在了,要不然,問問他在外頭到底有哪些事?”
這話只將沈吳氏氣得差點錢暈倒,沈老太太嫌侄媳不會說話,自家的兒子再錯也容不得別人來說,臉上亦變了色,道:“我說米酒有些老,你偏貪嘴。瞧,今次喝得有些多了吧,盡說胡話。”又衝兒媳道,“就她這嘴,胡咧咧,你是當家奶奶,可別聽她胡言。”
沈吳氏點頭,悶聲悶氣地道:“此事,兒媳已無主張,但憑母親作主。”
再不甘願,又如何?終歸一句話:上有老,當事孝。
趙姓奶媽見文箐能懂得自己的家鄉話,只扯了她一個勁兒說個不停。文箐無奈,這事沒想到因爲語言的問題,同自己扯上了關係。可是,究竟是不是三舅的骨肉,當年又是怎麼一場孽緣,得了私生子,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問個明白的。
婦人說來說去,不過說是死去的娘子如何可憐,爲沈家三爺守貞,寧死不從強人,最後只託了她帶了兒子過來尋三爺。又說了她一路如何艱辛地帶了小少爺從北地尋到蘇州,沒想到的是聽得沈家船難的事。問到沈家族裡,人都當她是來討債的,自是不相告。後來輾轉聽得有人說,沈三家的母子皆到了杭州,便又趕到杭州。只是奈何無從查探蹤跡。前日裡偶爾,碰到了小劉掌櫃,見過他曾跟着老爺到過大同,便記了鋪子,今日跟着劉進取到了沈家,證實後,便抱了孩子,晚間到得沈家宅外。
文箐聽得她這般說着說着,留心其神態,發現說話並不躲閃,分不清她是真話還是假話。只是不待明日,而是藉由下雪天黑這個外在環境因素,從而進了沈家門,便沒法趕她走。這番心計,也實不是個蠢的。
文箐再次認真打量她,她說話時總給人一種別的意味,似乎有一種不是尋常女子的感覺,心裡捉摸不透,真怕是別有居心的人找上門來,沈家還有什麼事能讓人掛記的?
她心亦是撲騰開來,問道:“你既說這是三舅的孩子,可有憑證?”
事實上,憑證有無不重要,只不過是可以讓沈吳氏有機會,同時也多做一番瞭解,拖些時間證實。
沈家到底認不認這個私生子?私生子女在明代地位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