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115章

明瑾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手裡直接握着甜白瓷官窯茶碗,茶托被放在一邊。那塗抹成玫紅脂色的指甲不時在茶碗上輕輕叩着。手指細長,玫紅甜白,看起來很是漂亮。

明玫仔細打量了下,明瑾今日,還真是用心打扮了一番呢。如今精緻的妝容下,哪裡還有上次那黯淡青灰臉色的半分影子。

明瑾在孃家時就一向獨來獨往的多,和姐妹們誰也不交好。她又不象明瓊,現在還知道自己找三嫂說說聊聊。有上次姐妹差點打起來的不愉快經歷,明玫也不想去理她。明瑾顯然也沒想理大家,她略有些不耐地轉眼不時望向外面。

過了兩三盞茶的功夫,才見她的貼身丫頭叫花蕊的,快步走了進來,臉上有隱隱的興奮。她走近明瑾,附耳輕聲說着什麼。

明瑾就站起身來,起身出去了。

霍辰燁和賀正宏老爺在書房裡說着話,承福郡王爺也過來了。除了岳父,霍家既是世家,又是權貴,承福郡王便有心結交一二。誰知他才一過來,霍辰燁就藉口要和三舅兄說話,起身出來了。讓承福郡王爺十分不爽。

“岳父,霍家這小子,態度有些傲慢啊。”承福郡王道。

賀正宏臉有惱色,道:“誰說不是!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現在心思還不知道用在哪兒呢。聽說對我家小七並不很好,我不過問了幾句,他便有些燥了。”

承福郡王見岳父大人和自己同一感觀,莫名就覺得心裡好受些了,便轉而說起自己來。

“毛閣老家二孫女兒,聽說淑德貞慧,可堪良配,小婿想求爲繼妃,岳父以爲如何?”

毛閣老和楊老將軍年輕時候有些交情,大概在聖上還意思隱晦的時候便已經得知個一鱗半爪的底細,所以從很早起就悄悄站在太子這邊,如今大孫女兒又入了東宮正位,毛家這個閣老身份,自然也勢如中天。

雖然毛閣老如今只是內閣次輔,但在朝中說話已經是擲地有聲,不但內閣另一成員申閣老多爲附和,連首輔岑閣老也不肯掠其峰芒。岑閣老年紀大了,聽說告老摺子都寫好了,只說如今是多事之秋,好歹挺過這一陣子,等朝中事順,便可撂開手了。如今便不大肯開罪任何人。

當然這些大臣油子,都明白岑閣老不過是想着混過今上,再混過新帝登基,討個兩朝閣臣的名聲再退罷了。

賀正宏卻知道這正是今上的意思。畢竟內閣這幾位現在都是老皇帝留下的人,總還要留個位置給未來的天子安置自己得用的人。

賀正宏知道明瑾那性子,一慣的悶不出聲,如果她做正妃,只怕誰也壓服不住,最後沒準就落個明珠的下場。現在有個側妃名號,又將允哥兒養在身邊,就那麼安生過日子也好。等過去這陣子,皇帝歇一歇那一天到晚朝堂換血的勁兒,就可以提一提給允哥兒請立世子了,明瑾後頭日子自然好過。

只是這承福郡王爺,自己守着尊位,還想巴着強權,之前沒得着教訓不知道痛是吧?有之前的表現,難道現在再去巴結太子有用?

只要你不犯大事兒,皇上也好太子也好,會沒事找你這個親戚的麻煩麼?他還要名聲呢。可你要可勁往朝堂那些混事兒裡鑽,牽連多了,會不收拾你麼?

賀正宏一直弄不懂這女婿的心思,勸也不聽,弄急了還給你臉子,想着就有些煩,忍着一口氣,還是提醒道:“毛家如今風頭正盛,郡王有必要去湊這個熱鬧麼?不若找個家世不惹眼的,家教好的閨女,好生過太平日子最好。”

承福郡王一聽賀正宏的意思,便有些惱意,也是忍着氣,緩聲道:“爲婿是爲着允哥兒着想。那毛家如今地位斐然,將來毛家女所出子,自然另有一番功業,不用去和允哥兒強爭什麼,此乃家宅和順最好的結果不是麼。若是另選別家女,會不覬覦世子之位麼?岳父也要爲允哥兒想想纔是,他年幼失恃,着實可憐,如今尚未請封,難道岳父就不管他了不成。”

明明是好婚事好不好,若不是賀正宏得勢,他能安然無恙至今麼?那毛閣老得勢,聯了這姻,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呀。何況現在清算遠沒有結束,不靠上大樹,心裡怎麼踏實。

這說話根本不靠譜。允哥兒既嫡又長,天生的身份地位,只需等待時機請封便是,這和續妻家世背景有什麼關係?那禮部章程可是由得人亂來的?何況續妻來頭厲害,上面說得上話,沒準纔會讓世子之位旁落呢。

莫非這郡王爺,還想拿允哥兒要挾他不成?賀正宏想着,只覺一陣陣的怒意升騰。當初怎麼就找了這麼個貨來着?

若是霍辰燁,他就一腳踢過去了。可是這位郡王爺,還是算了。他忍了好一會兒才順過一口氣來,再開口就隨意多了,“郡王說得是。有郡王看顧體恤,允哥兒我自然放心得很。毛家這親事,郡王爺可以去求求看看。姻緣天註定,如果有緣自是好事。”敷衍的意思明顯,兩翁婿再次無話可談。

霍辰燁從賀老爺書房裡出來,就有個丫頭上前對他道:“……七小姐要去拜會簡老夫子,請世子爺也前往西院書塾。七小姐說在小竹林裡等您。”

霍辰燁點了頭,就轉身去了西院小竹林。

小竹林裡空無一人,看來明玫還沒有到。霍辰燁站在那一小片空地上,看着那小片歪倒的竹子,想起舊時往事,就象是昨天發生的一樣,不由面上含笑。

那一次,自己被氣得暴跳,那一次,把那丫頭嚇得坐倒在地上。那一次她裝模作樣使人來認錯道歉,說要絕聲於京兩月。那一次自己忐忑難安許久,誰知道打聽才知,她不是不說話了,是不在京城說話了——她外出送嫁去了。

那時候,他還不懂,自己爲什麼會那麼在意她的指責。好在他終於明白,而她現今,已經是他的妻了。

那一次的話題,他好幾次想和她說說,可她如今再不肯問了……不定在心裡怎麼九曲十八彎地胡亂想象呢,得找時間好好跟她解釋清楚才行啊。

霍辰燁正想着,忽然聽到背後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有人正悄悄地靠近。

估記那丫頭想嚇他一跳報往日舊仇呢。霍辰燁臉上笑意更甚,盤算着自己等下是不是乾脆假裝被驚嚇到,然後腿軟坐到地上去好了,讓那丫頭大仇得報心裡美美吧。

也不知她是會理直氣壯指點着他嘲笑得恣意張揚燦若桃花呢,還是假惺惺裝無辜竊笑三兩聲道着“哎喲人家不是有意的”呢。

腳步聲越來越近,那人已經走到他的身後,一陣濃郁的香味傳來。

明玫平時連個香囊都不肯帶,更從來不在身上塗抹香脂的,連衣服也不薰香,何況如此濃郁的,嗯,還帶着點迷情的香味?

霍辰燁身體陡然一緊,驀然想起剛纔來給自己傳話的丫頭也並未見過,心中暗叫不好,只怕是個什麼圈套。曾經的強化訓練讓他發現背後有危險時習慣性地先往側邊避閃,然後提氣縱身,一躍到了五六步遠處。這才抽空回頭瞥了一眼,就見一個纖瘦的人兒呆呆僵在那裡,大概是被他的動作弄傻了。

三兩分熟悉的輪廓,四小姐明瑾?

這裡地處幽靜,遠近都無人聲人影。霍辰燁心下恍然,再不肯多做半分停留,施展身形連番縱躍着出了竹林。

等明瑾反應過來,開口想喚,霍辰燁早已沒有了蹤影。她一個人站在那裡,手裡握着一個墨雕玉佩,面上一片悲色。

她還沒來得及向他細細訴說衷腸,她還沒來得及讓他明白,這麼多年她對他的傾慕之情從來沒變過。就這樣驟然相見又驟然分開了?

丫頭花蕊守在邊上,遠遠看到霍世子的身影往別處去了,忙急步尋來。

“主子,你還好吧?”花蕊被明瑾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嚇到了。

明瑾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那眼神空茫又頹然,好象原本僅存的某種希望也沒有了,讓整個人都失去了活力而死氣沉沉。

這麼短時間,花蕊心裡明白大概事情沒成,被明瑾那眼神看得着實害怕,忙上前扶住明瑾道:“主子,咱們回去吧。”

明瑾卻不動,看着那斷竹,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某種追憶中。她的聲音飄飄忽忽,輕得讓人抓不住:“人人都說霍世子風流無限,可我卻只見到他人才風流,平生僅見。你知道嗎花蕊,我一見他就喜歡他,他從我身邊走過,我又緊張又歡樂,我這一輩子,再沒有過那種感覺。你知道嗎花蕊,那種心咚咚直跳的感覺,那麼有力地讓人覺得,原來自己還活着。”

花蕊不知道說什麼好,嚅囁兩下,半天才道:“主子本來就活得好好的啊。”

可是明瑾卻沒有聽花蕊說什麼,她仍是輕輕的,夢囈一般道:“可是上一次我們竹林相見,他也沒有半分行爲出格言語輕薄,他什麼表示都沒有。而這一次,我這麼艱難纔出得府來,他卻只有一瞥就閃身避開。花蕊你說,連他也不肯沾惹我半分是嗎?他壓根就沒在意我半分是嗎?你說,他會不會根本不記得我了?”她說着,飄忽的眼神也落到了花蕊臉上,等着她的答案。

花蕊快要哭出來,她怎麼知道,她該怎麼回答主子呢。花蕊的眼神也四處亂飄,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來,忙忙地道:“不會啊,霍世子定然是記得主子的,不然這麼大一片竹林,他怎麼知道就是這裡呢。可見他是記得的。”

明瑾一聽,眼神恢復了些清明,看了看身邊這片竹林,忽然就笑了起來。

她拉着花蕊的手,道:“你說的對!我怎麼忘了,這片竹林是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地方。他如果不在意我,怎麼還會記得。”她眼睛四處看着這片竹林,臉上的笑容更盛,“你看看,這片竹林和別處多麼不同!是誰反覆來過?是誰折斷了這些竹子?那根根斷竹,難道不是有人和我一樣,因了懷念,因了遺憾,因對世道不公有情人難成眷屬而泄出的憤恨?”她說着,便使勁去掰身邊一根竹子,可那竹子寧彎不折,十分難放倒。

花蕊想要幫忙,明瑾不讓。她怎麼也不肯放棄,頑強地較勁了好久,終於掰折了那根竹子。

明瑾看着那折了的細竹很開心,她象給自己鼓勁一樣,輕輕握着拳頭道:“我是不會放棄的,我終會讓他知道我對他的好。花蕊,你說我能不能做到?”

那眼中的歡悅讓花蕊也受了感染,花蕊笑着應道:“主子一定能做到的。那時奴婢快病死了,是主子堅持不放棄,才最終把奴婢救回來的,奴婢就信,主子說到就一定能做到的。主子對霍世子一心一意,也堅持不放棄,世子也一定會知道主子的好的。”說到最後,花蕊卻聲音哽咽眼睛發紅。

這麼好的主子,卻沒有一個人在意她,在郡王府裡受冷落受排擠受欺負,活得,跟她們這些做奴婢的,又好了多少?聽說賀家很厲害,可也沒見賀家人替主子向郡王爺說過一聲半句。

主子想做什麼就做吧,要不然,真的象她說的那樣,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

而明瑾緊緊攥着那枚墨雕玉佩,猶自開心:他會來這裡,他對她,終究是不同的呢。

。。

三嫂挺着個大肚子,主要工作是陪姑娘們嘮嗑。姑娘們也不能只兩個兩個嘀咕,還是要交叉聊聊,以示俺倆關係好咱倆也不錯的。等明瓊跟明璐對上哈啦,明玫也跟三嫂子接上了火。

賀三奶奶張氏正說道:“……相公知道後,就很生氣,還在屋裡拍了桌子。我就問道:‘相公是作舅兄的,上次替二姐姐撐腰好威武的,這次去霍家也會將霍妹夫批責一頓的吧?’結果相公有些顧忌,說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動起手來可就斯文掃地了。我就說:‘他是妹夫,你是舅兄,齒序長着他呢,訓他幾句他就得白白受着沒有回嘴的道理,更別說動手了。而妹夫行武你行文,講話就更講不過你了,你只管拿住道理說他一頓。’這麼着說了半天,相公終於挺着胸出門去了。誰知卻是尋了霍侯夫人一頓晦氣。我聽說後,嚇得不行,會不會害得妹妹被婆婆苛責?”

明玫笑起來,跟長輩犯衝,禮貌上是不對的,但選擇上是聰明的,人老婆婆武力值偏低呀,動口動手都罩得住啊。她淘氣地眨了眨眼睛道:“不會呀,聽說我婆婆人很好的。”

張氏看着明玫那笑臉,就知道沒什麼事兒,口裡猶自給自己老公辯解着:“你三哥也是好心,回來後他跟我說:‘擒賊先擒王知道不?把婆婆都拿下了,還擔心那霍世子亂行無道麼?’”

張氏學着明璋那得意洋洋的樣子和聲調,明玫聽得放聲大笑起來。

張氏便也扶着腰笑起來。

她本來就是攛掇着讓明璋去經經事兒長長膽量的,出了亂子相信這妹子也擺得平。看看新姑爺給來的滿院聘禮,還有那滿共不足一月的婚期裡,備得滿滿當當的嫁妝,都是新姑爺緊着操辦的。聽說還有另外的禮單是直接上了婚妝單去官府備了文書的,都沒有公開給他們看。張氏想想就知道,只怕是因爲那數目會嚇到人吧。

哪有給足了裡子又很快交惡的兩個人?分明就是作戲嘛。

有這樣的機會去示個好,白做的人情幹嘛不做?便是親兄妹之間,有些面上的事兒也是要做得好看才行的。

有多少人是因爲對自己最親近的人,覺得有些事兒不必要做,結果反而怠慢了最後關係疏遠了的?何況明璋和兄妹們的關係不見得就有那麼好。

張氏想着,面上還是擺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來,道:“到底男人家不懂內宅事,只怕妹妹嫌相公給你添麻煩呢。”

明玫道:“有哥哥去給我出氣撐腰,我立刻就覺得腰桿兒硬了呢,哪會嫌麻煩。我還正要謝謝嫂嫂呢,有了好嫂嫂,纔有了好哥哥呢。”

張氏聽了心中樂,覺得這小姑子真是上道啊,口裡也立即反拍回來:“你三哥一向佩服妹妹你,能給你出點兒力他不知道多開心。以前也不見他人家跟誰理論,自從上次妹妹拉着相公去過二姐姐家之後,我覺得相公更有男子氣慨了呢。”她說着,握了明玫的手,“嫂子真的覺得,是有了好妹妹纔有了好哥哥呢。”

姑嫂相識而笑。

不管怎麼說,反正好男人都是好女人培養出來的。明璋沒有個好媽教導,有個好妹妹好老婆也不錯,能把這苗長正了就最好。

再重新組合,明璐和張氏聊到一起,明玫和明瓊說起了話。

如今李穆華客居京城備考明年春闈,李家兩老不日就要南歸,已經準了讓明瓊依舊留京侍侯的。

明玫揶揄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不知道是誰,以前除了會刮人家東西,從來懶得理人的,現在竟八面玲瓏能說會道起來了?”

明瓊也不臉紅,道:“你少刺我,誰問你要過東西,就算有不也是願打願挨?如今你六姐夫要在京讀書,還想多請教一下簡夫子趙夫子他們呢,若不是……成親時日短,都想住到賀家來呢。我如今不多和府裡兄嫂打好關係怎麼行?你以爲誰都象你一樣,嫁了高門,相公有世子身份,又有戰功在身,什麼心都不用操了?”

呃?

明玫詫異,沒想到明瓊是這樣看她的婚事的。這麼說來,她這親成的,又多了一條好處了呢。她依然笑着打趣:“不是妹妹不用操心,只是妹妹沒有姐姐進步這麼快。姐姐是怎麼就一下通曉了人情世故的?公婆教的還是老公教的?”

明瓊道:“你姐夫說的,還說一個院裡住過的姐妹,讓尤其和你處好關係呢。怎麼樣,你得意了嗎?”

呃?

還是這麼直接?

明玫挑眉,一臉自得狀:“那當然,從小到大,你算計了我多少好東西,如今快巴結幾句讓妹妹聽聽,撫尉一下妹妹那失財的心啊。”

明瓊就真的道:“你今天的衣裙很漂亮,顏色也正襯你膚色。你頭上戴的簪子也出衆,是姐妹們中最漂亮的……”

明玫:……

大嫂子二嫂子負責待客,忙得團團轉。這次回來送嫁比較匆忙,都沒有帶孩子回來。好不容易坐下來和小姑子們說幾句話,也沒有什麼可聊的,只拉着這個小姑一通贊,拉着那個小姑一通誇的。大家都不算熟,但也客客氣氣熱熱鬧鬧的。

明瑾的婚禮兩個嫂子沒趕上,倒趕上了她的。明玫深深表示了感激,直說兩個嫂嫂爲了她,路上都累瘦了。倒和兩位嫂子多聊了一會兒。

家裡只明玉一個小姑娘,打扮得花骨朵兒一樣,人也忙得跟穿花蝴蝶似的屋裡屋外的跑,慌得身邊一衆丫頭婆子半分不敢錯眼。

正和大嫂子聊着小侄子話題,就聽明玉忽然跑近來問道:“七姐姐,霍哥哥怎麼不見了?爹爹書房,外面席間,哪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