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繁峙伯姜瓖

開國大禮的煙花繚繞之下是一片使人感到陶醉的酒氣,李來亨告別李過以後,便和方以仁等部屬返回永昌天子御賜的宅邸休息。

但在星空之下,在層疊瀰漫的煙霧之中,另外還有一些人則積極地聯絡和活躍了起來。

這些人中值得注意的一位,便是新晉的大順開國伯爵繁峙伯姜瓖。

姜瓖在酒宴以後,就找上了陳永福、白廣恩還有左光先等人攀談。他們幾位都出身於明朝降將的隊伍之中,但是細細區分又有着很大的區別,像白廣恩和左光先,還包括牛成虎在內,都屬於秦軍出身,其中白廣恩還是由義軍投降官軍以後,又由官軍投降回了大順軍。

陳永福的身份又更加特別,他屬於河南官軍出身。因爲河南的官軍在明軍之中,本來就算不上是一支勁旅,又不像九邊軍隊那樣存在大量親戚聯結、根深蒂固的將門世家。所以陳永福本人雖然一再提攜親子陳德上位,竭力嚮明朝官軍的將門世家靠攏,但就他本人而言,與這些將門世家的關係尚屬於淡薄之列。

如果仔細算起來,考慮到楚闖中還有馬寶這樣同樣出身河南官軍,現在則躋身於李來亨麾下高位的人物,陳永福大約是這一批伯爵中,唯一一個與李過李來亨父子關係親密之人。

至於姜瓖本人,便是典型的九邊邊軍將門世家出身。

可是因爲大同之變、雁門之敗的緣故,姜瓖於大同邊軍中的“生態位”已經全部被現在明清聯軍所屬的大同總兵劉遷所取代了。

他留在大同的家眷、子弟,也在雁門之戰以後,悉數遭到了滿洲人的屠殺——也是因爲這一層關係,所以姜瓖纔可以洗脫自己在大同之變中的種種通敵嫌疑。

姜瓖因爲雁門之戰中奮勇作戰,特別是斷後阻敵,又護衛田見秀狂戰潰圍而出的一段經歷,讓他與大順軍的澤侯形成了十分親密的關係。

“我家數十口人,一夜之間爲東虜殺盡……此仇不報,何復爲人!”

這些新朝伯爵們酒醉以後,姜瓖不知道是酒後吐露真言,還是刻意用這樣的說辭彰顯着自己對於新朝政權的忠誠。

總之姜瓖的樣子,他沉醉酒水之中,雙眼赤紅,好像是想念起了遠在大同的父母、妻子、兄弟、族人,好像是想起了雁門之戰以後傳來的那些慘痛的消息,眼眶紅着紅着,不知不覺便溼潤了起來。

他把酒杯握得極緊,幾乎要把杯子捏碎在了手掌裡面。杯中的酒水搖搖晃晃着,幾次向杯子的邊緣接近,似乎要傾灑出來,但隨即又慢慢蕩回杯中,繼而恢復平靜。

同坐的其餘將軍們,有秦軍出身的白廣恩、左光先、牛成虎等人,也有剛剛到達太原不久,心中正盤算着什麼時候去拜會李來亨的陳永福。

諸人心思各異,想的事情都很多。但是姜瓖這樣悲慘的遭遇,又讓他們的確是真實地產生了一種同情感。

鳥獸尚且傷其同類,何況是人呢?

大家過去都是明朝的將軍,現在又都是新朝的伯爵,於境遇上處境基本相似。可是左光先的兒子左勷現在已經擔任起了大順軍的地方衛軍將領,陳永福之子陳德同樣在李來亨的麾下爲將,只有姜瓖全家因爲雁門之戰,遭遇到這樣的滅頂之災,物傷其類,誰又能夠不爲之感嘆一聲呢?

左光先是秦軍中特別有名的一位驍將,只是他現在年歲已大,所以實力、戰績比不上白廣恩這些新人。但左光先與姜瓖一樣,不似白廣恩和牛成虎,而是正統的明朝邊軍將門世家出身,且家世比之姜瓖更爲顯赫,是邊軍中一位深孚人望的老將。

他爲姜瓖勸酒道:“東虜皆人面獸心之輩,痛飲此杯,日後定當直抵幽燕之地,收復京師,既報我們曾經的國仇,也雪兄弟今日的家恨。”

其餘人等紛紛舉起杯來,同仇敵愾之氣,不必多言。姜瓖趁着氣氛的熱烈,又痛灑熱淚,向這幾位老兄弟談到了自己在大同之變以後的種種心路歷程:

“不瞞老兄弟們一句話,大同事前,我也想過大順新朝究竟能不能站穩腳跟?大明的國基和天命是不是真的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現在想來,就是兄弟我的遲疑造成了一門的滅頂之災啊!

明廷引虜入邦,禍在天下。先帝……崇禎帝在紫禁城中觸柱自殺,我就不去說他了,可是像如今明朝的首輔陳演這一班人,哪個又不是狼心狗肺、衣冠敗類?居然屈膝於夷狄,把幾百年的天子首善之地都獻給了虜酋……前朝的文官合該拷掠夾死一班,那些關寧武將又能好到哪裡去?

吳三桂先是擁兵自重,秦軍兄弟們在河南的時候,他吳長伯卻在寧遠和東虜勾肩搭背!照我來看,懷來之事,肯定是早在寧遠的時候,就有祖大壽這類人從中穿針引線,早把事情談妥了,否則事情怎麼會件件都順虜酋的意思?關寧武將也是都該殺的!”

秦軍諸將們都是孫傳庭的舊部,雖然已經投降了大順軍,可是畢竟與孫傳庭留有一分香火情在,對於吳三桂在懷來宴上的醜惡之舉,哪一個不是怒髮衝冠!

姜瓖提起這件事來,白廣恩當即就拍桌切齒罵道:“吳長伯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當年在遼左的時候,我真是瞎了眼睛帶兵去救他!我把這條齷齪的狗東西當成一個兄弟,才害死了懷來宴上的一幫秦軍故舊啊!”

牛成虎想到自己作爲秦軍的旁系將領,一貫是爹不疼娘不愛,一切糧餉軍資的分配都落在後面,常常受到一些文官的剋扣盤剝,聽姜瓖怒斥明朝文官各個該殺,同樣深有同感:

“文官是各個該死!……至少在京師的那些個文官,等咱們隨陛下光復幽燕,定要殺遍一個京華!”

考慮到李自成現在又重用了不少明朝舊臣,牛成虎順着酒意罵到一半後,還是改了口,縮小了自己的攻擊範圍,只說尚在明清聯軍統治之下,爲皇太極天下之謀添柴加火的那些個文臣纔是該殺之人。

陳永福看着這一切,靜觀其變,他感到了姜瓖正在拉攏明軍降將們的努力,可是又不禁疑惑起來,大家現在是人在屋檐下,一切都要小心行事,誰都不敢像過去在明朝時那樣跋扈不法。姜瓖想拉起一個小團體嗎?作爲剛剛加入大順不久的新人,立即就做起這種犯忌諱的事情,可算不上明智之舉呀。

“對,許多狗東西是合該剿洗屠戮的。”

姜瓖趁着衆人的情緒,立即又說道:

“大同、雁門兩戰以後,我家一門數十口被韃子殺害。雁門之戰,我的老部屬劉遷還伏擊老子,想要取我的項上首級,換取他在虜酋那裡的平步青雲!

若非澤侯看重我,大同慘變以後,我到底還有什麼活着的意思?不若跟我幼子一起去死吧!

蒙澤侯的看重,雁門之戰我們潰圍殺出。死守太原的時候,澤侯又解衣推食地待我,人以國士待之,我能不以國士回之?虜騎不能摧破太原,這都是澤侯深孚軍心的緣故。

也是此事以後,我便記住一點,要對得起澤侯的看重,對得起大順和陛下的看重。今後無論如何,我是一定要爲大順盡忠,要爲陛下盡忠的。東虜一時間盤踞了幽燕,可是我看虜酋比不得元順帝和王保保,他們的好日子一定不多了!”

其實太原之戰時,率軍猛攻太原試圖全殲田見秀殘兵的,並非是多爾袞,而正是孫傳庭。但此時在座的白廣恩、左光先、牛成虎都是孫傳庭的舊部,姜瓖口中便只談虜騎、虜酋,而不提及孫傳庭的事情。

聽到這裡,陳永福倒是慢慢回過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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