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來自江西的暗箭
劉球大聲說道:“臣以爲,首輔楊士奇,屍餐素位,上不能治國,下不能齊家,數年以來,災異屢顯,正統四年以來,京畿水旱相接,蝗蟲襲京,楊士奇不能治之,令百姓流離失所。此罪一也。”
“勾連朋堂,左右天子,天下人皆知,滿朝半江西,各部尚書均爲楊士奇之私人也。此罪二也。”
“陛下力主治水,楊士奇用心不良,屢次勸阻,指使而今京畿大旱,百官束手無策,此罪三也。”
“楊士奇有子楊稷,嘗殺人,然部省縣,皆仰仗楊士奇之威,憚不敢治,讓百姓求救無門,此其罪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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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球還要說下去。朱祁鎮依然怒喝道:“今日是要議旱情之事,而不是說楊閣老的事情。”
劉球大聲說道:“天降災異,必得其人而治,容此輩在朝,上樑不正下樑歪。談如何安百姓之事,豈可得乎?”
朱祁鎮說道:“你的意思是,朕必得誰,才能治天下。”
朱祁鎮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的餘光看向楊溥。
他絕對肯定,這一件事情是楊溥搞出來的。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楊溥卻一動不動,好像沒有聽見一樣,不僅僅是楊溥,連楊士奇,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就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一樣。
畢竟能在文華殿落座的大臣,都是老油條了。
哪裡不知道,這是一場大風波的開始,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醞釀的大風波,在朱祁鎮大婚之後,終於爆發出來了。
甚至如果不說,朱祁鎮大婚將很多事情都推遲了。
否則這一場大風波,說不定在此之前,就已經爆發出來了。
劉球說道:“臣不知道何人足以,治天下,但是楊士奇之輩,卻不足以治天下,請陛下明鑑之。”
朱祁鎮死死看着劉球,心中不住的翻着劉球履歷,想了想,總就沒有想到他與楊溥的關係有多親密。
朱祁鎮覺得,劉球應該是給楊溥當刀了。
當然了,這一把刀,或許心甘情願。
別的不說,一朝將楊士奇掀翻,足夠讓劉球聲名遠揚。
“臣老矣,不堪重負,請陛下允老臣致仕。”楊士奇忽然站起來行禮說道。
朱祁鎮對此並不意外,因爲這本就是應有之理,凡是遭到御史彈劾的,都要表態致仕什麼的。
朱祁鎮說道:“而今天下萬萬離不開先生,先生安坐即可。”
“陛下。”劉球說道:“臣有江西苦主的血書,楊稷所做所爲,駭人聽聞,楊士奇乃國家重臣,不能爲何法度,反而縱子行兇,事後要打壓苦主數年之久,大明律何在?大明之法何在?”
朱祁鎮聽了,也是微微一震。
這一件事情,他早就知道,太皇太后也知道。只是按下不說而已。楊士奇是何等樣人?他豈能連自己兒子的手尾都清理不乾淨。
不是朱祁鎮小看劉球,劉球能拿到這分血書,決計不是劉球本身的能力。所謂滿朝半江西,楊士奇又是江西士林之首,以楊士奇的能力,在老家壓下來一點事情,真是一點都不難辦。
除非有人出手,否則以劉球的能力,是拿不到這一分血書的。
這個人是誰?
朱祁鎮不用想就知道。
但是他也保不住楊士奇了。
因爲皇帝永遠是對的,皇帝本身道德屬性,甚至要比他本身的能力還重要,所以,朱祁鎮不可能,也決計不會在這樣的場合,說違背天然正義,或者儒家價值觀的事情。
朱祁鎮問楊士奇,說道:“楊卿可有此事?”
楊士奇跪地說道:“老臣教子無方,請陛下責罰。”
朱祁鎮長嘆一聲,說道:“今日之事明日再議。退下吧。”朱祁鎮不等他們說什麼,就甩袖而去了。
又是一個拖字。
朱祁鎮在一時間拿捏不住的時候,就用這個辦法,也是皇帝的特權了。
朱祁鎮一走,所有人都一片寂靜,好像都是雕像一般。
好一陣子,一個個才起身離開。
其中王驥最失魂落魄。
爲什麼?
因爲以王驥的政治嗅覺,如何嗅不到,這一場政治大風波的來臨,有些事情並非皇帝想拖就能拖下去的。
倒時候,六部尚書級別的官員,定然是有空缺的。
但是他已經被朱祁鎮敲定在雲貴總督位置上了,恐怕想動也是動不了的。這豈不是最大的悲哀。
王驥一瞬間想到了楊榮。如果楊榮在,他豈能沒有一點門路。
“不,沒有門路。”王驥心中暗道:“就去找門路,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錯過了,這一次機會,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北京,萬萬不能錯過了。”
王驥走路如風,一時間心中不知道轉了多少念頭,想在這一場風波之中謀一杯羹。
王驥的心態僅僅是這一場大風波的一個縮影。
楊溥身後不僅僅是楊溥自己,而楊士奇身後也不是楊士奇自己。所以,劉球的彈劾固然是將這一場風波掀開了,但是想要終結,卻是太早了一點。
等所有人都走完了,楊溥才上前,將楊士奇攙扶起來,說道:“東里公,地上涼,還是快快起身吧。”
楊士奇輕輕一嘆,緩緩起身,表情上並沒有什麼變化,說道:“弘濟啊,你我同在內閣多少年了?”
弘濟是楊溥的字。
楊溥想了想,說道:“宣德年間補入內閣,卻有十年上下了。”
楊士奇嘆息一聲說道:“十年了。這十年我與你交情也算不淺,我有一句忠告對你說,你想不想聽。”
楊溥說道:“東里公請講。”
楊士奇說道:“咱們這位陛下,不好對付,我這個位置不好坐。坐上去難,坐下去也難,最難的還是如何退下來。”
“而今我解脫了,只是看你了。善始善終纔是爲臣之道,你這樣開始,想求一善終可得乎?”
楊溥聽了,一時間有些慚愧,說道:“東里公,我也不想到這一步,但是你看我鬚髮皆白,牙齒搖搖欲墜,不知道還能有幾時。姜子牙八十歲而相周,但是我輩之中,有幾個是姜子牙,老之將至,徒徒奈何,大丈夫不懼死,但懼不能有所爲於天下,我已經沒有時間等了。”
楊溥深深作揖,說道:“對不住了。”
楊士奇說道:“不用如此,只是你覺得你的將來比我還難。”
楊溥說道:“我是以苦爲甜。”
楊士奇說道:“好。你我與楊榮並稱三楊,我一直以爲你不過是湊數的。而今看來,不僅僅是我,連楊榮也都小看了你。”
“這把交椅我讓給你了,你好自爲之。”
楊士奇隨即大步離開了,行走之間卻多了幾分灑脫,不復在內閣之中拘謹。似乎有幾分老夫聊發少年狂之意。
楊溥深深行禮,遠遠等着楊士奇的背影消失。
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但是在此之後,雙方就是政治上的對手,趕盡殺絕,卻也是常態了。
所以不等到了晚上,言官暴風雨一般的奏摺都飛向了通政院,王振一時間忙得手腳不停,大部分奏疏都是彈劾楊士奇的。
楊士奇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成爲了錯處。有一種想要用彈章將楊士奇淹沒一樣。
但是楊士奇並不是不作爲的。
或許楊士奇早就有退下來的意思,但是如何退下來,也是大有講究的,故而經過一夜的發酵,百官的彈章更多了,但是火力卻分散開來了,似乎內閣六部,沒有幾個人不收到幾封彈章。
一時間雞飛狗跳,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