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問天春秋幾何
朱祁鎮很少生病。
最多是傷寒而已,但是這一次卻纏綿病榻多日。
太子從昌平歸來之後,就來到朱祁鎮真邊侍奉湯藥。
甚至一度讓內閣大學士進宮居住,錢皇后在乾清宮就近居住。
這是在擔心,皇帝突然駕崩的情況出現。
不過,朱祁鎮的病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只是在古代的醫療技術之下,每一個人生命都得不到保障。
宣宗皇帝不是秋天還在領兵打過仗,臘月二十三覺得身體不舒服,正月初二就駕崩了。
看似很健康的人,轉眼之間就死亡的案例更多。
特別是宣宗皇帝駕崩的時候才三十五歲,說起來,而朱祁鎮已經比他父親多活了兩歲。
如果算曆史上而今的正統二十七年,也就是天順六年,而天順年號只有八年。
朱祁鎮想到這裡,心中的心思只會更沉重。
他必須要考慮,甚至活不到六十歲,很多事情都沒有做,就已經駕崩了。他越心思重,這病就越發好不起來了。
他不知道他這種後世的穿越者之後,還有沒有。
但他估計這種情況,很可能不會有了。
而他而今所有變法與改革,其實都是基於大明本身改變,並沒有觸動大明的根本,這一句,換過來說,就是,朱祁鎮即便是開創了所謂的正統盛世,無非是爲大明延命幾十年,上百年。
並不會觸及到根本的改變。
如果他死之後,大明按照原本的慣性發展,固然大概不會被女真滅國了,畢竟而今海西建省,女真百姓已經歸化爲漢民。
一兩百年之後,估計連女真部落大多都在黑龍江領域纔有的。
但是大明該有的弊政還是會有的。
即便沒有李自成也有張自成,馬自成。
當然了,朱祁鎮也沒有想過,大明永遠不亡。但是大明整體上偏向理學,注重內心這種思維方法不改變。
中國未來的命運就不會有太大改變。
無非是他留的本錢多一點,將來敗家慢一點而已。
當然了,朱祁鎮可以往好的方向去想。比如因爲他開海政策,大明始終與西方保持緊密的交流,西方工業革命,並不會將大明給甩下來。
無非不是第一波而已。
畢竟即便是歷史上大明號稱閉關鎖國,但是與西學東漸的速度一點不慢,與西方並沒有什麼代差。
真正拉開距離的其實是清朝。
而今沒有清朝了。不是異族統治,情況會好多了。
不用擔心這些。
而且,如果朱祁鎮掀起一場不成功的變法,很多時候會有反作用力。
就好像王安石的種種變法政策,合適不合適,暫且不說的。隨着王安石的失敗,這些政策都打入另冊了。
即便聽都不能聽一下。
如果朱祁鎮發動的變法,在他死之後失敗,結果很可能如王安石變法一般,被打入政治冷宮。
永世不得翻身。
甚至連累已經做得很好的事情。
各種想法,在朱祁鎮心中盤旋。
總之一句話,不甘心。
要想讓中華文明改道,就要做三件事情,第一,思想革命。第二工業革命,第三政治體制的革命。
從難易程度上來說,反而是三最容易,二其次,一最難。
雖然後世各種批判理學,但是很多人大概都沒有真的研究一下朱熹說了什麼,就從人品上對朱熹各種批判。
當然了,這裡並不是說朱熹好的。
而是說理學從北宋開始發展,盛行明清之間,這兩代五六百年間的人都是愚蠢之極。
誠然清代學術僵化,讓理學一點生命力都沒有了,但是這個問題更多不是要理學來背,而是讓清朝來背。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之後,誰還敢在學術上有些發明,想試試怎麼死,更舒服,所以清代學術最高峰是訓詁。
而明代還是有自我更新,比如心學。
其實心學是在理學上一個分支,在各種方面與理學都是共同之處的,即便是王陽明也沒有完全否定朱熹。只是否定當世之人學偏了。
爲什麼會這樣?
就是因爲朱熹這一套理論,不敢說完美之極,但是層層相扣,能自圓其說。幾乎找不到破綻。放在中華文明歷史上,也是一座豐碑。
朱祁鎮即便是退出一套理論,再短時間也很難勝過,即便能勝過,也很難將他們從廣大讀書人心中驅除出去。
畢竟士大夫號稱從道不從君。
這個道就是儒家之道,更近一步說就是朱子之道。
啓蒙運動也是百年積累,才發展成爲後世的樣子。
誅山中賊易,誅心中賊難。
工業革命這一件事情上,朱祁鎮其實一直在努力。
少府處於朱祁鎮直接管理之下,很多事情不用向文官集團通報,隨着馳道大規模運行,朱祁鎮已經下令蒸汽機的研發了。
但是這個任務,讓很大匠待詔都一籌莫展。
朱祁鎮甚至讓欽天監的人加入,因爲欽天監的人都是數學家,而且很多天文學家在儀器上也都很有專長的。
但是依舊沒有進展。
這裡成功與否,更多是要看天意。
朱祁鎮對蒸汽機的理解,也就是一副簡圖而已,更多是沒有了。
不過,他倒是給蒸汽機培養出一片市場,不管是少府大量運用的水利機械,還是馳道上的馬車,只要蒸汽機研究成功,單單是少府方面就能下少說幾百臺的訂單,如果能造出在馳道上行駛的蒸汽機車,那更是以萬臺而論。
這一片市場,足夠蒸汽機產業的發展了。
至於政治體制改革,是朱祁鎮而今能做的,卻是最危險的。因爲要觸動到士大夫的力量,朱祁鎮決計要與大明士紳搶基層的統治權。
否則話,大明看似是一千多個縣,爲一個大帝國,其實用微觀的看,應該是一箇中樞政府下面,有數以千萬計的小諸侯。
大明的政策根本不可能觸及到百姓層次。
這樣的統治下,發展工業所需要的人力市場都很成問題。
任何一個商人在賺了錢之後,都會回報家鄉,回報宗族,而不是想擴大生產。因爲當商人是沒有社會地位的。
當商人是沒有職業前景的。
只要在當地有的大片土地,有了士紳的身份,讓子弟考上功名了,他才能成爲大明下面數以萬計小諸侯之一。在地面上纔有話語權。
否則從來是被宰割的一員。
也是因爲如此,商業一直附屬於政治力量。甚至商業上的勝負,不過是政治變幻的一下級延伸而已。
這樣的情況之下。
朱祁鎮怎麼能讓中國深度參與進海洋的爭奪之中,沒有與海貿切實相關的政治集團掌控大明權力。
即便朱祁鎮對南洋發動戰爭,也很可能就好像永樂年間安南之戰一般,遇見困難之後,戰略收縮,決計沒有堅持到底的想法。
但是士大夫集團強大,讓任何從他們最中搶肉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那麼是皇帝。
鄭和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鄭和遠洋是不是賠本的,這一件事情從宮中密檔就可以看出來,並不算賠本。但是這利益由皇帝獨享。而虧空卻落道皇帝手中。他們自然不願意,一心廢除。
即便皇室一家,也是撐不起海洋開拓的。
朱祁鎮心思越想越多,各種對未來的推敲與猜測,如海水一般涌入朱祁鎮的心中。
徹底打亂了朱祁鎮的時間表,之前他本想按部就班的來辦,這個念頭是他下意識覺得,他能活很久很久作爲前提的。
但是而今這個前提存在不存在?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