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的際遇彷彿一場夢幻, 每當白哉醒來,一切就猶如泡影般消散。
『白哉君。』
深夜的夢中,那人總是伸出手, 朝他微笑。
“不要走……鬆梨前輩, 不要……走——”伸手想抓住那人, 接着每次從夢中驚醒的白哉能夠觸摸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氣。
汗溼衣襟, 緩緩擡起顫抖不止的手捂住眼睛, 接着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溫熱濡溼。
其實,和那人相處的時間,不過短短的一年而已;然而白哉卻用了那數十倍的時間去懷念那段時光, 那些日子。去懷念春天散落滿地的櫻花,夏夜水邊聚集的螢火蟲, 秋日映襯在紅楓下的舞臺, 寒冬裡熱氣騰騰的雜煮;去懷念和那人相處的點點滴滴, 然後,在悔恨中度過了數十個春夏秋冬。
每當看到那連凋謝都要轟轟烈烈的櫻花便會想起曾經在櫻吹雪中那人輕輕順着頭髮的樣子, 然後是她笑着將御守遞給自己的樣子,最後是落於她閉合的眼上,那片柔軟的花瓣。
生命都如同櫻花一樣吧?綻放,凋謝,零落成泥, 消逝;在一段時間後重又打起花苞, 綻放、凋謝……不停的輪迴着, 直到連根都枯死的那一天。
得到千本櫻, 白哉並不意外。在數十年的懷念後, 回憶中所有的甜美都發酵成了苦澀。苦澀之中卻得到了力量。
只不過,想用這份力量守護的人已不在;這份力量也成了奢華的擺設。
黑髮沒有再束起過, 披散於肩的黑髮總是保持在剛放下來時的長度。年復一年。
如果說虛是因爲失去了“心”而狂亂,那麼他朽木白哉便是因爲有“心”而痛苦。
沒有“心”的話,就不用這樣幾乎是被強迫的去了解自己心底的那份感情,就不會因這份感情而感到窒息。
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像是要耗去所有的心力那樣將關於她的回憶驅除到腦海之外,只有不停不停的忙碌才能使這份感情得以被壓下,使這份痛苦得以減輕。
在她消失數十年後的某一天,白哉豁然明白那一天對看着那個人離開方向的自己說出“如果您是爲了那位……小姐的話,您可以用朽木家的權利留下她。那位小姐這一次的任務,只怕是……異常艱鉅。”的忍者所要表達的真正意思了:不用朽木家的權利留下她的話,她幾乎沒有生存的可能性——瀞靈廷早已將她和她的家人當作了用過就丟的棄子。
然而使她和她的家人陷入如此萬劫不復的地步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養育了白哉百年的朽木家上任當家、白哉的爺爺,朽木銀嶺。
“白哉,你記住。”
“那是我,犯下的……罪。”
“即使……用“拯救屍魂界”的藉口來掩飾,也絕對……不可饒恕的罪。”
銀嶺最後落下的的淚是渾濁的。而聽着銀嶺說出事情全部的白哉在恍惚中釋然:原來在她背對着自己離開的那一刻,便已註定了自己與她背道而馳的命運。
銀嶺把名爲“朽木家當家”的荊棘之冠給了白哉,讓白哉獨自一人背上他人所不知的罪走在了“罰”的路上。
反反覆覆提醒着自己她已經死了,反反覆覆的重複着埋葬自己記憶的行爲。繼承了朽木之名的自己是最沒有資格提起她的事的人。知道她的親人被當作實驗材料長眠於地底的研究設施卻什麼都不能做的自己,和那些直接或間接害死了她和她家人的兇徒們沒有區別。
“爲了瀞靈廷”,那是多麼高尚的藉口,多麼美麗的謊言,那是一戳便會破碎的泡沫。
後悔。不停的後悔着那天讓她離去,後悔着那天爲什麼沒有與她同行;哪怕是會被責罰,會被逐出朽木家,會戰死於野;只要能那一天擁抱住那個背影的話……所有的一切便都會不同了。
有“心”便會被煎熬;在死神長的讓人難以忍受的生命中被煎熬至死,真的是一種比凌遲更殘忍的酷刑。
名爲“朽木白哉”的存在並沒有衆人想象的那麼堅強、那麼完美。一顆裝滿了一個名字、一個身影的心,就是朽木白哉的最大破綻。
彼時年少,於是硬生生得將“心”摔的粉碎,然後撿起“心”外圍的殘片,黏合成“心”的模樣。空空如也的是已經畸形了的“心”,可是捧着這顆“心”的白哉卻絲毫沒有發現這種行爲的愚蠢,反而以爲自己的“心”已經被修復完好。
把那一天要說的話忘記,既然她已經不會再回來實現聽他訴說的約定。
忘記吧,把所有的、全部的、一切的一切都忘掉。
把關於她的東西全部塵封,把對她的記憶和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情感掏出支離破碎的“心”,然後讓通往“心”的門關上。
直到有一天,一名叫做“緋真”的女性再度叩開了這扇門;爲了緋真,這一次白哉沒有任何猶豫的使用了朽木家的力量。
“只要使用這份力量的話,一定能夠讓緋真留在自己身邊的。”付出了許多代價的白哉堅信着,但是很快,緋真也如同她一樣離開,留下了白哉一個人。
怎樣也無法挽留想要珍惜的人。從不曾言“愛”,等到發現的時候,周圍已經沒有了那個可以訴說“愛”的人。
朽木白哉很少笑,在妻子緋真去世後更是鮮少有表情的變化。
有“心”是愚蠢的。死水般的生活中不需要“心”。
活着的唯一理由是履行承諾,不僅是要履行與緋真好好照顧露琪亞的承諾,更是爲了履行當年爲了緋真而決不再做出有違貴族規矩禮法之事,以完美的貴族典範、朽木家當家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誓言。
粉碎的“心”被主人丟棄,在飛逝的時光中,連“心”的主人都忘記了自己曾經有“心”的這件事。
百年不過是轉眼間的物是人非。
在已變得滄桑的世界中再次相遇,那是甜美的噩夢。
還是用那樣乾淨的瞳凝視已不再熟悉的白哉;她的時間還停留在離開的那一日,然而白哉的時間已前進的太多太多。
錯位的時間,對不上的齒輪;她還是她,朽木白哉卻不再是那個衝動的少年,而是一具活着的行屍走肉。
“白哉君,早上好。”眯眼而笑的她,還是那樣單純的神情。
(爲什麼要回來呢?)困擾。
“白哉君還是一樣溫柔啊。”垂眼時,她的長睫會在眼上投下一圈灰色的暗影。
(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回來呢?)困擾到焦躁的地步。
“再見……白哉君。”背對着她的白哉無法去想像她的表情——她的聲音裡似乎夾雜了悲傷。
(爲什麼?)爲什麼要攪動那一潭死水?爲什麼要在灰燼上重又點燃火種?
背叛了理智的“心”回來了,那些曾經的記憶也回來了。
『以鬆梨的個性,一定會強行與熾水鏡共鳴。但沒有朱司波家血統的她一旦完全得到熾水鏡的力量,人格會在同一時間瓦解。也就是說“宮能鬆梨”這個存在會瞬間消亡。』
『可以的話,我不希望鬆梨和伊花一樣逝去……但是,在鬆梨不再是“鬆梨”以前,我希望能讓鬆梨以“宮能鬆梨”的身份邁向終結。』
在記憶與心底那經過長久掩埋、現在正一點點復甦的情感把理智全部毀掉之前,卯之花的話成功的讓白哉徹底的清醒。
——兩人終究是背道而馳的命運。不可能會有所改變。也不能被允許有所改變。
在決定殺了她的時候,白哉就知道回到自己身體裡的“心”已經背叛了逝去的愛妻與敬愛的爺爺。
因爲“心”裡能夠容納的,只有她一個人的事。
宮能鬆梨是朽木白哉心中永遠不能被玷污的存在。與其看着她失去自我,不如親手給停不下來的她一個讓她可以輕鬆的結末。
她很善良;從認識她的第一天開始,她便是善良而純粹的。所以,當白哉重創了擋在她面前的市丸銀時,白哉已有了永生與她爲敵的覺悟。
她斬斷了自己陽光般的發,連同百年前與約定一起得到的紅繩。
『等前輩回來,我有話……要對前輩說。』
『我會等着前輩回來,重新用它把我的頭髮紮起來。』
『那個時候、一百年前在真央靈術院的時候,白哉君說“非告訴我不可”的事是什麼呢?』
『……我忘記了。』
其實根本沒有忘記。哪怕是一分鐘、一秒鐘,都沒有忘記過這個與她約定。正如同她一直記得這個約定那樣,記住了一百年。
不可能會忘掉啊——那個時候是用了多大的勇氣將這個約定說出口。
深紅色的御守從未離身,即使顏色暗啞、鮮豔不在;依然躺在裡衣胸口的衣袋裡。斷成兩截,色彩鮮亮的髮帶又回到了白哉的掌中。
過程中沒有纏纏繞繞的解釋,也沒有所謂心有靈犀、眼神的交匯。
她只是以笑容原諒了所有,包容了所有,然後又一次留下個背影,翩然而去。
(啊啊,我……)一直想抓住的,不就是這個背影嗎?
(是罪無可恕的背叛者。)
不需要諒解,不需要寬恕,不需要仁慈。
『等前輩回來,我有話……要對前輩說。』
她已經回來了。
雖然用了百年那麼長的時光。
『我,一直對前輩的事——』
百年前的說詞已經不適合現在,但是想要傳達的東西卻從未變過。
——『我早已把心奉獻了給你,你沒有發現;而我,也忘了把心放在了你那裡。』
『倘若找回心的方法是成爲背叛者;那麼,我願爲你……』
『背叛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