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宮御馬監,有司馬使十人,專司放飼天馬,供仙家驅使。

所謂天馬,乃虎紋龍翼骨,嘶青雲,振綠髮,足踩浮雲,身可騰空飛馳,踏紫燕而奔。偶駝神仙下凡,與凡馬□□留種人間,所得之寶馬更被譽爲不世珍品,更甚者,有人間帝王爲之大動干戈。相傳漢武帝爲求大宛寶駒不惜驅大軍遠征西域,大興殺戮,爲的不過是良駒三千。

天馬有靈性,自知品高,對伺候它們的司馬使向來是不屑一顧,甚難驅使,一不高興就踩跺糧草,踢破馬槽,脾氣極差。

然今日,這些趾高氣揚的天馬,居然全都縮到馬廄最角落的位置,氣都不敢大喘一聲,再看仔細了,有些個天馬的腿肚子還在發抖,幾乎要失蹄跪地。

儘管槽裡放了從天河旁新鮮割來的嫩草,可那些天馬就是不邁出半步,死活不肯靠近馬槽。

幾個司馬使無奈地互視一眼,紛紛看向馬槽另一邊。

在那裡,盤了一尾巨大的赤蛇,桶口粗的蛇身蜷成團狀仍是碩大無比,背上漆黑雙翼猶如披風裹在身上,雖然蛇首上了轡頭,禁錮了那能夠一口吞掉丈八金剛的血盤大口,然那莫名震懾的威勢卻足夠叫人卻步。

馬廄根本容它不得,只要稍微擡頭就能把廄頂給掀了,所以把它安置在馬廄外圍。

看它閉了雙目懶洋洋地躺在地上,漂亮的赤鱗曬著日光,偶爾蠕動一下,可就是這般普通的一個動作也楞是把那羣天馬給嚇得屁滾尿流。

雖然天帝有旨,這鳴蛇收歸御馬監差使,可衆司馬使哪個敢上去驅使,雖說嘴巴是困住了,可要給那蛇身給纏上,不被勒個全身骨斷纔怪。

正是想著,忽然感到一陣風旋起,衆使相視一眼,心中均不約而同地響起一句:又來了。

頃刻便見有灰衣神人踏雲而至,背上一個大包裹,雲頭漸收,落到馬廄外的地面上。

御馬監的司馬使不過天宮小仙,見狀連忙上前行禮:“拜見廉貞星君!”對方點頭致意,然而目光從一開始便只停留在那尾大蛇身上。看他大步過去,手中包裹一抖,散開在地,全是葷腥肉食。

衆司馬使不由面面相覷,是說天宮中的神仙吃的是金丹素果,怎會有這些葷肉,想必是到下界取來。

可這位廉貞星君來得也太過頻繁了一點嗎?每日過來一趟,可偏又不是來要坐騎……只不過他們也不敢多嘴查問,聽殿上伺候天帝的天奴說,這條上古鳴蛇便是叫這位星君收服爲騎的。想那七元星君,雖然仙品不算至高無上,然卻個個厲害,可不是他們這些小仙敢惹的。

就見那鳴蛇連眼睛都不睜開,便像知道是誰來了,頭挪了個方向。

雖然有轡頭禁錮,但還是能稍微張開吃食,蠕動著將那些堆在面前的肉給嚥下肚去,小山一般的肉堆轉眼間消失在它的血盤大口裡,怎不叫那些司馬使一陣毛骨悚然,心想幸得有這位星君不辭辛勞日日來飼肉,否則這蛇什麼時候餓了沒食吃,把他們幾個吞了恐怕也不過是塞個牙縫罷了。

他們看了一陣,反正每日皆是如此也沒什麼好看的,便就各自散開做活去了。

過了一陣,那蛇伸懶腰般展開修長粗壯的身軀,張開了眼睛,稍稍張嘴打了個飽嗝,然後瞅了一眼身旁坐在地上的男人,一貫的木無表情,然而從那雙灰白眼珠裡,不難看出,暗色的沮喪。

被他這般盯著,鳴蛇不由得惱了,稍張嘴,口出人言:“我說你別老是一副看死屍的表情瞪著我行不!”

囂張的態度,不因禁錮在身上的鞍具有絲毫改變。

然飛簾仍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像。

看著蜷縮在馬廄旁,與行畜爲伍的鳴蛇,他沈默著。

從那一刻,看到九鳴被拴住的那一刻起,不知道爲什麼,他便什麼都不想去想,什麼都不想去作,一種古怪的,無力的情緒正包裹著他的心。

縱然法力高強,縱然位尊星君,那又如何?

還不是連屬於自己的,都無法保護……

兩千年前是這般,眼睜睜看著九鳴渾身傷痕,鮮血淋漓地被拖出天殿禁入鎖妖塔,兩千年後……他居然也依舊無能爲力地任由他被裝上鞍轡,禁錮蛇身。

飛揚跋扈的異獸,又怎堪忍受成爲仙家坐騎的屈辱?!

九鳴或許表現得全不在乎,然而他卻清楚記得,異獸對俯仰天地的自由,向來執著,當初兵敗之時,九鳴寧願折翼亦不肯屈服在天兵刃下,這樣的妖怪,如今卻甘願俯首階前,領受鞍轡,成爲行畜……

赤金鞍再華麗,亦不過是屈辱的牢籠。

那一刻,他想衝上前去推開那兩個天奴,將那副赤金鞍砸個粉碎!

然而,身旁的貪狼星君卻暗聲制止了他。

‘不想他死,就給本君站住。’

於是他不能動了。

是的,唯有此途,方能保住九鳴性命,淪爲騎畜,總好過斬妖臺上鉤魂魄,受天雷。

結果……是好的。

可他卻異常地難受。

他做事想事一向取最簡之途,要做什麼,如何作,一向清晰在心。

然而這一回,他卻迷惑了。

試圖尋找原因,可總是找不到難受的理由,反而更難受。

被降伏爲畜的鳴蛇被他親手送入御馬監,那裡是蓄養天宮坐騎的地方,他看著司馬使戰戰兢兢地接過轡繮,帶了鳴蛇入內,之後貪狼星君離開的時候說了什麼,他都沒有聽進去,他一直就像魂魄離體般恍惚,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鳴蛇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這又是什麼意思?

本以爲飛簾會就此放下,畢竟兩千年的鎖妖塔,可不見他來瞅過一眼,可如今……

“得了吧……”被那男人的態度所感染,苦苦強撐的態度也軟了下來,反正四周無人,那些天馬是連看都不敢看這邊一眼,鳴蛇悶悶地窩縮在飛簾身邊,囂張的態度也噎了。

傲然天地逍遙自在的異獸,又如何能夠習慣掛在腦袋上的轡頭?

他也覺得很窩囊好不好?

“爲什麼?”

之前過來放下東西一言不發的飛簾終於說話了。

爲何屈服?爲何甘於爲騎?

鳴蛇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天宮那地板涼得很,跪久了不舒服。”言不由衷,然而卻掩飾不了語氣中的掛懷,他又怎能眼睜睜看他跪在冰冷的玉石殿階上卑躬屈膝?!

飛簾不知是懂了還是不曾聽懂,半晌不語。

直到涼涼的蛇皮滑溜地蹭過他的膝蓋,碩大的蛇身不知何時遊了過來,他纔回過神。

飛簾摸著滑溜的蛇身:“你之不願,豈爲我願?”

巨蛇擡頭,雙目相對,凝視著,原來彼此心中,早有彼此,然而不過是沈睡在心不曾說出。

他若是不想看他卑躬屈膝,那他,又豈會願意對方爲了自己卑爲坐騎?

豈會不懂?

豈可不懂?

神仙和妖怪,擁有過長的歲月,讓他們都變得不在乎,卻又輕易放過……

當懂了,卻又會不會已經太遲?

……

漂亮的鱗片像琉璃石般光亮,日光映在其上更是像石榴肉般晶瑩剔透,赤蛇滑動身軀盤卷在飛簾身側。

飛簾盯著那鱗片,火色的鱗,卻是涼颼颼的。

“好涼。”

“嫌涼?”當即渾身冒出熾烈旱息,驟起旱風吹得飛簾渾身火熱乾燥,盤桓在附近千年之長的重重祥雲轉眼間被蒸個一乾二淨,四季如春的空氣瞬間變成像烈日暴曬中的沙漠。

飛簾甚至覺得臉皮都嘎吱嘎吱作響著乾裂開來。

可飛簾沒有制止他,只任他發泄般吹暴旱意,可憐馬廄裡的馬被嚇得噅噅直叫,險些沒踢崩了廄棚。

九鳴不屑地瞟了一眼那羣沒用的天馬,忽然,赤瞳中靈光一閃。

齜出來的勾牙,一貫的詭秘,一貫的狡詐。

“飛簾,我可是天騎,你怎麼也不乘個便,帶我出去遛個彎兒?”

飛簾愣了,少頃,未發一語。

一同兩千年前,栽贓嫁禍借黑龍之手除去妖將姚諸時,那無聲的默契。

飛簾,點頭。

天帝坐在殿堂上,低頭看著怒氣衝衝的一衆仙家,皺眉問道:“各位仙家,爲何齊聚於此?”

鶴髮童顏的南極仙翁一拄柺杖,上面大大的仙葫蘆被他搖得直晃,稟道:“啓稟陛下,微臣家中宅院,本種有無數靈丹妙草,昨日午後廉貞星君騎鳴蛇路過,卻將那些草藥旱至枯乾!!其他也都罷了,可那株白玉靈芝草,微臣的童子每日取蓬萊初露潤溼,足足三千年,如今成了焦炭!!望陛下替微臣作主啊!!”

仙翁氣得白鬍子都幾乎翹起來,可身旁高出他兩個頭的巨靈神將滿臉的怒氣比之更甚,就聽他洪鍾聲宏,震得大殿上衆仙雙耳嗡嗡:“陛下!!那廉貞星君帶著鳴蛇經過臣府邸,本也沒什麼,可那鳴蛇一扇翅膀,吹出一股旱風,把臣府上珍藏的酒釀都給蒸光了!!那可是臣與酒仙好不容易討來的佳釀啊,臣連一口都捨不得嘗!求陛下作主!!”

往下那些仙家當即也一併嚷嚷起來,說的也不外是誰家的仙山寶地轉眼間變成焦土赤地,誰人受王母娘娘賞賜的蟠桃被旱風吹至變成桃乾等等等等……

天帝聽著衆仙訴苦連連,是又好氣又好笑,皺起眉頭轉過臉去,朝一旁的貪狼星君道:“天樞,你倒是給朕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貪狼星君無視周遭責難的眼神,坦然道:“微臣不知。”

南極仙翁忍不住哼道:“廉貞乃是七元星君之一,貪狼星君貴爲魁首,焉有不知之理?”

貪狼看了他一眼,冷道:“鳴蛇乃上古旱獸,人間見則大旱,所到之處,自是草枯水竭。”他說得理所當然,那冷淡的語氣便像在說南極仙翁連此等道理都不知曉,實在可笑,直把老頭兒氣得渾身發抖。

巨靈神將連忙大聲說道:“那也不能在天宮亂晃吧?!”

“既是仙騎,不在天宮,又該在何處?”

“那、那……”巨靈神將一時語結。

倒是旁邊一名仙人伶俐,馬上道:“七元星君不是要下凡尋珠麼?讓廉貞星君帶著鳴蛇一同下凡以作代步,豈非更好?”

“如此甚好!”“對!對!”

衆仙連連附和,都向天帝請命,天帝鳳目一斂,怒意冷凝,瞬時把衆仙喧鬧氣氛給生生壓了下去,一時間無人再敢言語。

此時貪狼卻說話了,他走前一步:“鳴蛇雖受降服,但教化時短,不免難受控制,不若將鳴蛇交由廉貞看管,未知帝君意下如何?”

“呵呵……”天帝笑聲雖輕,卻叫人如浸冰水,渾身冷意難褪,“野性難馴嗎?朕倒是想起之前有尾九頭虺亦是不服天規,結果如何,朕一時忘了,貪狼星君能不能提醒一下朕?”

貪狼臉色一僵,然回答卻絲毫不帶半點猶豫。

“誅!”

渾身煞氣直教衆仙退避三舍,天帝卻見開懷,擺擺手:“不過那鳴蛇業已降服,上天也有好生之德……也罷,便遂了衆位卿家!”未待貪狼稍事鬆氣,天帝聲音驟冷如冰,“只不過若朕再聞凡間鳴蛇肆虐,邑地大旱,那條小蛇便不需再帶回來了。天樞,你當知道該如何做吧?”

貪狼星君那張剛正的臉龐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他的回答,依舊堅定,彷彿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動搖他剛毅的意志。

“臣知曉。”

後語:好,進入末章,還欠一個尾聲就完結鳥~~

live我還是好老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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