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吶,新生時代!”
水上巴士內到處都是以此爲主標題的廣告,大多都在推銷房地產或奢侈品。新生時代是大阪乃至整個日邦-南洋圈的新話題。中央大陸宣佈百日鬼被消滅,末日進程終止,整個世界已經迎來了“新生”。這就像是第二次生命,人們可以不必再死守黃金而是去享受生活。
巴士內有幾名乘客相談甚歡,話題也在於此。新生時代的政治格局,衆人津津樂道。
欣蒂知道百日鬼還活着,一百天的滅亡倒計時並沒有停止。她心想:大清洗可能要開始了。或許中央大陸正在有規模地替換整個日邦-南洋圈的政體,馬萊里亞和新東都的激進派是頭一批目標。這也是欣蒂最擔心的。中央大陸的政策向來是上兵伐謀。就像是甲午年戰爭的意義並不在於打贏,而是利用各國內部矛盾催生出地方自治政權和傭兵階層,進而肢解大部分國家;百日鬼表面看上去是甲午年戰爭的後遺症,可換個角度想,正是百日鬼導致人們對地方自治政權的信任和宗教信仰統統崩塌。現在,中央大陸可以放心接管所有地方了。
如此一來,主戰的地方政府激進派就成了犧牲品、馬萊里亞首當其衝,當年的雷師長意外死亡案毫無疑問是清洗南洋地方自治政府勢力的最好突破口。
對於亞太地區軍火供應商的欣蒂來說,想到這一點並不難,她在新東都的少壯派軍官沙龍早已人心惶惶。
難道李刑警正是爲雷師長的案子而來,再想到他曾說過“不再爲特高警賣命”,欣蒂開始覺得危險臨近,就好像有一團黑煙從後面追了上來。
動物園前站到了。
這是個只有站名的地點,戰爭期間政府已經按緊急狀態法對這羣動物全部實施安樂死,避免空襲破壞籠子讓動物跑上街頭傷人。如今戰爭已經結束,這裡只剩空蕩蕩的地基。
必須加快腳步,趕在危險到來之前。欣蒂通過跳板踏出水上巴士,看着這個陌生的地方。原來的地鐵隧道被整個掀開,現在成了河道,再加上部分街道下沉,讓這裡看上去像是和風威尼斯。地形比想象得要複雜,走出站外就是長長的動物園前一號街,一條由玻璃穹頂蓋住的窄街。穹頂的防震膠條還未完全取下,沿着長街在頭頂連接處無數巨大的十字架,頗有些奇異的東方哥特感。再往前走,平成的味道愈發濃郁,居酒屋裡的走調歌聲、彈子房內招攬客人的鈴鐺響,都讓人覺得甲午年戰爭似乎從未發生,世界也永無末日。這條路簡直是一條時間長廊。
她小心地躲開人羣,這裡的人穿着隨意,就好像整條街都是一家人。欣蒂卻是個完全的外來者,路人經過時看到她穿着料子昂貴的中式旗袍和披肩,立刻低下頭去,像是故意躲避。漫長的路大約走了十多分鐘,欣蒂終於從這條玻璃頂小巷中繞了出來,前方的立交橋如混凝土巨龍般盤繞在頭頂,陰影之下停放着中央大陸的PGZ-04A自行防空炮車和幾名衛兵。
欣蒂是個很難不被人注意到的女子,衛兵看了她幾眼,便轉身來到同伴旁,互相耳語了幾句。她注意到了,心裡有些莫名發虛。正此時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有短信,很簡短的一句話:“我在等你。”這是李刑警發來的信息嗎,號碼和剛纔一樣只有短橫線和三個零,應該是他。她刪掉短信,回到導航界面覈對路線。自己沒走錯,面前有個兩米高的水泥座鐘,和導航圖標註的一樣,此時是下午六時,從座鐘右邊的臺階下去就是飛田新地了。她略一猶豫,擡手輕提裙襬,邁步走了下去。身後的衛兵看到這名出奇美麗的東方女子往紅燈街方向走,搖搖頭,轉身回到崗位。
即便是在戰前,飛田新地也是個極爲傳統的地方,漫步此處,彷彿時間一直是靜止的,甚至兩次世界大戰都沒發生過。小街估計只有五米多寬,兩旁全都是整齊一致的雙層木柵窗小樓,每戶前頭挑着燈籠、書寫着各種春花秋月夏涼風字樣的招牌。這些賣歡小店在戰後政策妥協下全部登記爲餐館,負責安全保衛的黑幫尾張組也改頭換面爲尾張組飛田料理協會。欣蒂往店內看了兩眼,家家大門敞開:前面站着拉客的老媽媽,正堂端坐着一位光鮮可愛的女孩兒,服飾華美鮮亮、周遭擺設講究,再加上燈光耀眼,把女孩兒照得像是童話中的洋娃娃。兩旁掃一眼,每家各自有獨立主題,古韻雅風有之,學生白領打扮的也有,供人挑選。
看着這些櫥窗女孩兒在客人們爭搶下的笑盈盈樣子,欣蒂撇了撇嘴。她從提包中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沒有任何信息,也不知道該怎麼找這位刑警先生。
太陽完全隱沒,清風吹過,身上有些發涼。欣蒂在男人的人流中向前走,有不少人看到她,幾乎每走幾步都會有搭訕的,讓人感覺不自在。她索性離開這條慾望小街,轉到街角僻靜處,避開路燈光線。
欣蒂沿着與街道平行的小徑朝前走着,儘量躲開人流。右臂夾着提包,生怕錯過了見面信息。飛田此時彩燈初上,斑斕瑰麗,男人們也都被無數櫥窗娃娃照花了眼,沒人注意到角落裡的她。
再往前走,光線愈發昏暗,這裡已經超出了飛田的地界。不遠處就是浸水區,一大片房屋已經半沉入水下。原來的馬路已經改成河道和小碼頭,幾艘小艇在水中起伏。她站住腳步,又確認了一次短信,還是沒有任何信息。欣蒂靠在角屋背後的房檐下,警惕地看着四周。
和她猜得不一樣,碼頭附近空無一人。可不知什麼時候,身後竟然有人跟着。
心砰砰在跳。
昏暗的燈光下,有人朝自己走來。
那是誰,是尋歡過客還是特高警的人。對方的白色襯衣反射着黃色的光暈,領口掛着鬆弛的領帶,左手挽着外套,倒有點像記憶中的李長庚刑警。可欣蒂第一反應就認定對方不是,因爲此人沒有李刑警所具有的某種特質、一種像是禿鷲緊盯獵物時的悠然自信。
正當她的注意力都在此人身上時,身後突然有人說話:“你跑不了了。”
欣蒂心中一驚。轉回頭看,有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壯碩男人朝自己走來,胸前彆着尾張組的徽章。“卉家的媽媽到處找你,要跟那男人私奔嗎。”那人顯得鬆了口氣,像是完成了重大差事,“跟我回去吧,那種男人有什麼好的”。
她正要分辯,剛纔的神秘男人也走了過來,直接跟對方說:“走開,你認錯人了。”
“認錯?你是誰。”
那男人從胸口掏出證件,在對方面前亮出來。
黑西服端詳一番:“特高警的傢伙啊,你快過界了。”
“沒你的事。”
那傢伙不死心,又上下打量了欣蒂一番。欣蒂看到了神秘人亮出的是特高警證件,此時她倒是希望那位飛田黑幫的人把自己領走。可黑西服似乎也發現自己認錯人了,他歪了歪頭,又挑釁似的瞪了她一眼,轉身架着肩膀邁步離開。
欣蒂想拉住他,可來不及了,那人已經攔在了自己面前。
“你是欣蒂吧。”
“是的。”她一向鎮定。
“終於找到你了。我有些問題想請教,可以嗎。”
“今天不行,我在等人。”
“我正是代他而來。”他再次拿出證件,但聲音輕了不少,“我是李隊的搭檔,我叫劉山。在新東都時我們見過面。”
欣蒂擡頭看,確實是他,李長庚總是叫他小三兒,他的面貌並沒有太大改變。
劉山接着說:“李隊和我有個發現,需要你確認。他不方便在這裡露面,我帶你去見他。來吧。”他示意碼頭的摩托機動艇。
這種時候也沒法說不同意了。欣蒂跟着他朝碼頭走去,在她提包裡有辣椒噴霧,右腿內側槍套內還有一把手槍。如果對方只有一個人,自己應該能應付。
夜色中的機動艇上還站着一個人,正在解纜發動。那人年紀估計得有五十歲上下,穿着普通夾克和棒球帽,應該是本地人,在他旁邊的駕駛位上寫着“出租”字樣和聯繫電話。
特高警的劉山請欣蒂上船,他隨後而上,小艇頓時下沉了不少。欣蒂順着進入窄小的船艙,坐下來。艇側水面和視線幾乎齊平,自己像是坐在水下似的。劉山向艇尾的操舵老人說了句話,隨即轉身也進入船艙,關上艙門。
摩托艇啓動,發出突突的聲音,黑色的浪花在肩膀兩旁飛濺起來。
欣蒂並沒有看劉山,而是透過船艙望着漆黑的夜空。現在已經偏離了雷育堅的軌道,未來到底會怎樣,發現真相而掙脫魔爪、還是落入另一個陷阱之中,現在還不得而知。但她決定一探究竟,只有這樣,才能自己掌握命運。
不過,面前的人真的可以相信嗎。欣蒂的雙腿夾緊了一些,確認裙襬內的槍套位置。離開蒙擊之後,這把槍纔是她唯一信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