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H市坐車過去走高速要三小時, 進山後還得換成旅遊專線大巴,一路顛簸,等進山莊大廳時, 已經是深夜了。
王二出來接我, 依舊是那身禪意十足的棉麻馬褂, 手腕上戴串佛珠, 搞不清他究竟信佛還是信道。
“今天那粘人精沒跟你來?”
他朝我身後瞅了瞅, 說。
我困得不行,也沒回答他,只問客房在哪裡。
“樓上, 我帶你去。”
前臺退房處站着幾個身穿銀色西裝的青年,腰板筆挺, 英姿颯爽的。我多看了幾眼, 一來深夜辦理退房的實在少見;二來, 他們身上散發的那股冷峻傲氣的精英氣質,讓我覺得有些眼熟。
王二見我關注那方, 說:“唐氏本家的,來找人,臨時在這過渡。馬上就走。”
一聽是唐家的人,我馬不停蹄地鑽進電梯。胡門的事情還沒處理乾淨,誰知道他們找人會不會找到我頭上來?
“你也別太草木皆兵了, 那件事應該同你沒關係。”王二見我慫兮兮的, 說:“唐家如此關注這事, 是因爲滅胡門和鬼宗的道術, 出自唐氏。”
右眼皮忽然跳了起來, 走出電梯時,窗外驚起一道雷電, 似是山雨欲來。
“球球。”唐星在揹包裡喵喵叫,“球球放我出去。”
走進房間,我才把拉鍊拉下,它迫不及待地從裡頭跳出來,氣憤地控訴,“太過分了!你怎麼可以當着我的面和別的男人調情!”
“……”我直覺自己是拒絕回答如此智障的問題的,因此沒理它,轉身進了浴室洗漱。它後腳跟上,生氣地甩着尾巴,“兩個傲嬌受是沒有happy ending的!”
我抹了一把臉,斜眼看它。
它坐在自己的腿上,翹起腦袋注視我,一本正經地說教,“你和我這樣的年下忠犬攻纔是絕配,知道嗎?”
……我並不想知道。
我把毛巾掛好,又聽它說:“剛纔前臺的幾個人好奇怪哦。”
我低頭看它,它看向窗外,“我好像聽見有聲音在叫我。”
“聲音從他們的行李箱裡面傳過來。”
我漫不經心道:“那些人是唐氏本家的,他們可最擅長捉妖。你小心被什麼誘餌騙去,剝皮抽筋。”
“沒那麼厲害吧。”小虎晃了晃腦袋,臭屁道:“他們應該打不過我。”
夜半颳起好大的風,砸得門窗哐哐作響。
我把臉埋進小虎的肚皮裡,死死揪住它的尾巴,聽它的呼嚕聲,漸漸入睡。
第二天醒來,我就發現,小虎不見了。它渾身是迷,偶爾也有那麼一兩次天不亮的時候被我捉住從外頭跳窗回來,我權當它出去放風,可這次,我坐到大中午,也不見它身影。
心一點點往下沉。
從撿到它的那刻起,我就不停地做着它離開的夢。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要走,我是攔不住的。可這麼不告而別,我絕對不能接受。我脾氣向來不好,如果被我知道這是他有意爲之,那他下輩子,就準備在籠子裡過吧!
我收拾了一番,人模人樣地出去,來到王二面前,平靜地說:“我的貓不見了。”
王二一愣,見我不像着急的樣子,又不像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琢磨了會,說:“山莊有監控,你跟我來。”
監控室裡,調出我居住的樓層布控在走廊上的視頻。大約是凌晨三四點,電梯門打開,那隊本應該退房離開的唐家精英,陸陸續續走了出來。
爲首的那人,手中拿着一塊碧翠的玉符,一直隱隱約約閃着光,等來到我房門前時,光芒大盛。
門開了,小虎雙目無神,宛若提線木偶般,動作遲緩地走出來。
站在後面的人,立刻拿出一個畫着符咒的布袋,將它套了進去。
什麼叫出其不意,防不勝防?
我心裡發出一陣冷笑。
原來我觀察對方時候,他們也在審視我。或許在那個時候,他們就注意到了小虎。
見我默不作聲,王二安慰道:“唐家不做沒頭沒腦的事。我看,可能是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附在你的貓身上了。給他們弄走也好。我記得這附近有寵物店,走,我給你挑只布偶。那貓凶神惡煞的,的確不怎麼適合你。”
他轉身要走,見我一動不動,便回頭來看,眼神充滿疑惑。
我慢慢地說,“不成。”
“還沒過中秋呢。”我擡起頭,神情執拗,“老闆娘送了兩盒月餅,我一個人吃不完。”
“我要去找他。”
王二問:“你去哪裡找他?”
我目光不錯地看着他,“你會幫我。”
沉默半晌,他“嗤”的一笑,勾起嘴角,“行,你吃定我了,對吧?”
***
“唐家祖宅隱蔽,未經許可不得入內。即使是我父親出面,也不能例外。我只能帶你登島,至於怎麼混進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多謝。”
王二將我帶到一座前所未聞的島嶼,岸邊綠柳垂地,四野楊花依依,人盡花不盡。可停好船,剛踏上渡口,腳下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着,一串拇指細的鎖鏈便束縛住了我們的腳踝。
王二微微皺起眉頭,“封山了。”他擡頭眺望遠處崇高的山巒,掩映在雲霞處隱約而現的飛翹檐角,語氣帶上一絲鄭重,“唐家出事了。”
心情前所未有的迫切,我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上那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九重宮闕。
王二往後退了一步,鎖鏈便自動消失,他再向前,鎖鏈便出現。
“這是對外人的警告,眼下這種情況,只能退,不能進。走吧,我們來的不是時候。”他說着要來拉我往回走,我扭一下身子,錯開他的手,目視前方,“你先走。我準備回的時候,會打你電話。”
他與我相識多年,也素知我的脾性,固執倔強,不會變通,認定的死理,一意孤行。他安靜地看了我半晌,隨後才笑着嘆了口氣,“行。反正你站上個一天就有數了。有事別硬撐,記得打我電話。唐家不是不講理的,真遇上也不會把你怎樣。”
他說完,登上船,靜靜地坐着看了我一會,最後對艄公揮揮手,讓他撐船離去。
等他走得沒影了,我立刻原地坐了下來,開玩笑,有的坐爲什麼要站,這裡沒人,累得倦了,我還能躺下呢。
不知道他們玄門修煉的,是不是都有潔癖,這人行出入的渡口,乾淨得一塵不染。我低頭搗鼓腳上的鎖鏈,不是大力水手附身是扯不斷的,於是死了心,雙手枕在腦後,面朝天躺了下來。
晚風燻人,楊花漫天,吹到鼻尖上癢得厲害,我狠狠打了幾個噴嚏,從兜裡摸出紙巾擦擦鼻子,扭頭尋地方丟。
喲,玄門也倡導垃圾分類。唐家在渡口的木橋上放了紅綠藍灰四個垃圾桶,還有貼心標語,“地球被污染,妖怪笑哈哈,靈力一丁點,明天回老家。末法時代,讓我們將垃圾分類進行到底!”
不知道這宣傳語出自誰的手筆,想來是個樂觀向上的可愛孩子。我帶着笑意將紙巾扔進垃圾桶,方纔緊張的心情一掃而空。
從遠處的林裡走來一個眼熟的身影,手裡提着兩袋垃圾,我眯起眼,在他還據我十米遠的地方,叫了出來,“老道士!哎不是,唐懷?”
他擡起頭,我們異口同聲道:“你怎麼在這裡?”
“我……”
我一時語塞,他搶白道:“無論你有什麼事,現在來的都不是時候。唐家的人沒空招待你。”他的聲音並沒有不耐煩,帶着一種陳述的語氣,讓我知曉,他不是有意趕客,而是唐家真的抽不出空來。
“出什麼事了嗎?”
這下他緊閉嘴脣,再不肯說了。
我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眼下事關唐門,硬碰硬是行不通的,於是腹中仔細措辭,過了半晌,說:“我來這裡,是爲了唐星。”
我的態度,一如當初求他救治唐星,那般陳懇。
“我只想他平安。”
我認真地說,深呼吸一口氣,眼角有些微溼潤。
此時此刻,我才明白,一直以來,我所求的,不過是身側之人的平安。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能牽動我的心懷。
大概我的聲音快哭出來了吧,老道士被我嚇了一跳,愣怔半晌。
我是從來都沒有哭過的,相識的人也都知道我有多傲氣。也正因此,讓老道士明白了我的決心,他沉默下來,似是在仔細思考,過了半晌,說:“本家族長退位,今日是奪位之爭。”
“你的唐星……我也是才知道。算了,你跟我來吧。”
他欲言又止,讓我心裡有了一絲不好的念頭。他轉身帶路,我連忙跟上,不再去想。
過了棧橋就是一座深山老林,穿過層層迷霧後,豁然開朗。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九百八十一道天階,蔚然而上,直聳雲霄。
“幾年前,族長的親生兒子下落不明,族長身體也日漸衰微。前不久,他宣佈卸任。族長之位,無論本家旁系,有能者當之。何謂有能?那便是召集本家與旁系的精銳,進入演武堂,互相PK,站到最後的,爲王。”
老道士一邊爬臺階,一邊同我說,而我始終沒把奪位之爭與唐星聯想到一塊兒。
這與唐星有什麼關係呢?他不過一個外來的小妖怪,就因爲姓唐,所以是唐家人嗎?怎麼可能呢。
可我卻始終不去想,唐氏本家的精銳弟子,爲何要大費周章又不動聲色地將小虎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