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隕

魏鎮的節度使姓賈,名天化,剛出仕時初生牛犢不怕虎,曾上書彈劾過當朝韓相公,直言韓相公刻意懈怠大乾武備,使大乾社稷危如累卵。

韓相公最有名的,就是那句“東華門唱名的纔是好兒郎”。

且韓相公還是一個出了名的暴躁脾氣,自詡剛正不阿,故而在收到這封彈劾後,乾脆撂挑子不上朝時。

當朝大員被這般彈劾,一般都會請病,待得官家發落後,再重新上朝入衙,這叫體面。

然而,作爲當朝宰輔之一,每天所要面對的彈劾攻訐自然數不勝數,早就不適用此例了,但韓相公也不知怎麼的,偏偏看這賈天化不順眼,選擇了看似最爲得體實則最爲狠辣的一招。

官家,

您要我還是要他?

這,沒得選。

故而,賈天化這位固然沒有位列狀元、榜眼、探花卻也依舊是名列前茅仕途一片風光的新科進士,直接被官家一道聖旨貶去了瓊島。

瓊島,位於大乾的最南端了,據說那裡氣候炎熱,遍佈瘴氣,外人進去了,很少有不生病的,被委派去那裡做官,相當於是死緩。

瓊島百姓是否這般認爲自家是這種駭人地界尚且不知,但官員和文人們,早就將那裡當作了“赴死”之地。

想當年姚子詹年輕時,曾因一首《杏花賦》,描繪了那時一位宰輔妾室於元宵燈會上乘轎掀簾的風情萬種;

故而傳出那位宰輔大怒,想要將那時還在翰林院當翰林的姚子詹貶謫去瓊島的消息。

姚子詹聞訊後,大哭三天,寫下了十八首《離別賦》,又寫下七十八首的《贈》。

離別賦,回憶的是自己從出生到讀書再到科舉最後入仕的一幕幕,和自己的過去,做一個追別。

贈,則是贈親朋,贈座師,贈友人,贈同僚,和大家告別。

大概意思就是,

啊,

我要去瓊島做官了,

啊,

我要死了。

等到調任令下來後,姚子詹將自己身邊的小妾們全都贈給了友人,讓自己的正妻帶着孩子回老家,自己一人孤身赴任;

那一日,上京城外去送別姚子詹的人很多,彷彿他不是去赴任的,而是去赴死的。

然而,

姚子詹剛離京不久,人還沒進瓊島呢,忽然傳來那位宰輔病死的消息,新宰輔當政,自然要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出一些不同氣象,就又將還沒到達赴任地的姚子詹給招回來。

姚子詹喜極而泣,快馬加鞭地往京城趕。

然而,姚師沒去成瓊島,但這位賈天化,卻是在瓊島待了十多年,且還在瓊島做得有聲有色。

瓊島那兒有海寇出沒,其編練島民武裝,整合島上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土著兵,配合祖家軍打了好幾場大勝仗。

三年前,

燕人南下,大乾三邊形同虛設,燕人馬蹄叩問汴河,震動上京。

燕人退去後,韓相公等幾位相公下野退位,官家藉此機會開始收權。

賈天化才得以被從瓊島調回京城,任兵部侍郎一年後,又調向三邊,成爲魏鎮節度使。

其實,他的人生軌跡和姚師很相似,都因得罪了宰輔而被整,目的地還都是瓊島。

但誰叫人姚師是文聖呢,文聖,沾了一個聖字,他命就是硬。

人那位宰輔在其還沒赴任到瓊島就病死了,反觀賈天化的韓相公,在當朝諸位相公里,公認的身子骨一等一,要是沒有燕人南下的那一場,韓相公還能在朝堂上屹立十年,能和當今最擅修身養性的官家比一比到底是我做顧命大臣還是你賜予我“文端”。

但不管怎麼樣,賈天化,回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天子更迭得等天子駕崩,所以,相較於此,一朝相公一朝臣,要好等一些。

“哎喲,在瓊島待久了,熱着熱着,也就習慣了,可偏偏從那地方再調任至三邊,當真是冰火兩重天。”

賈天化在打着趣。

而坐在其對面的那名年輕將領則笑道;“賈大人,這才哪兒到哪兒啊,要知道在咱們北面的銀浪郡,已經算是燕人疆土裡,氣候最溫和之地了。”

這名年輕將領在賈天化面前談笑自若,因爲,他有這個資本。

大乾近五十年,被公認的最能打的,就是西軍。

而鍾家,在刺面相公之後,主持西軍局面數十年,可謂根深蒂固,他,則是鍾家這一代新的執旗手。

陛下更是賜予帝姬爲其妻,成爲當朝駙馬,恩遇,一時無倆。

只不過這位駙馬娶公主時,正好碰上了那位燕國的平野伯搶楚國公主,完完全全地風頭被蓋了過去。

在二人對面坐着的,還有兩位將領,一人長鬚在臉,英武異常,姓韓,家排老五,外號韓老五;

一人眉宇之間英氣內斂,乃是樂煥。

韓老五出名於其在三年前燕人南下時,自己主力被燕人擊潰後,卻依舊救出了自己的丈人,更是帶着自家丈人一路逃回了上京,嗯,在上京城下,面對那位平野伯的進攻,又逃了一場。

但世人都贊其高義,豔羨其老泰山確實是招了個好女婿;

且其曾和大燕平野伯數次交鋒,雖敗卻依舊能保持一定建制的能力,伴隨着平野伯的名聲這些年越來越大,其段位,也就水漲船高起來。

但平野伯,是不記得他是何許人也的。

二人第一次交鋒時,鄭伯爺還在李富勝麾下,李富勝率中軍擊潰了以祖家軍爲中軍的乾國聯軍,大軍追逃時,鄭伯爺本想去收這韓老五的人頭,結果發現是個硬茬子,一向小心謹慎地鄭伯爺果斷“懸崖勒馬”。

乾國有傳聞,韓老五曾在亂軍之中和那位大燕平野伯大戰了三百回合,最後棋逢對手,平野伯贊其勇武無雙,最後二人更是有些惺惺相惜。

韓老五一直沒否認;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確實曾有幸在戰場上和平野伯對視過一次,如果當時他知道那位的身份,說不得就調轉馬頭要火中取栗一把!

但,

若是提前殺了他,他也就沒後來的巨大名望了,自己殺了,好像也沒什麼意義。

至於第二次交鋒,乃是在上京城下,韓老五打着其丈人的名義收攏了一支潰軍,於上京城下和平野伯對弈,雖然戰敗,卻解了上京之危,可謂是忠肝義膽!

且有百里劍和百里香蘭兄妹一劍未出扭頭就走在前,更襯托出了韓老五的大無畏!

然,

其實那天平野伯只是在上京郊區找了戶地主家洗了個澡。

最重要的是,百里家不可能因爲這件事發聲做什麼解釋,但實際上卻是,他們兄妹二人當天是有很大的機會殺了平野伯的。

因爲那時平野伯身邊護衛不多,且也沒遇到晉地劍聖,

但偏偏韓老五一頓操作,帶來一羣烏合之衆後吸引到了燕軍軍寨注意發來一營兵馬,迫使百里兄妹不得不回身,一定程度上,是韓老五幫鄭伯爺解了圍。

但,

緣分嘛,就是這樣,有來有去。

他韓老五靠着平野伯刷聲望,一定程度上,也是應得的,也還了人情了其實,哪怕,他自個兒其實不知道。

至於樂煥,三年前其實和韓老五在一支聯軍裡,二人曾一起潰敗過,只不過韓老五潰敗回去後是往南逃,順帶救了自己的丈人,而樂煥,則是率領殘部向北,光復了好幾座被燕人佔領的城池。

當然了,所謂的光復,其實水分很大,因爲燕人長驅直入,很多小縣城其實是傳檄而定,連主官都沒換,大家見王師來了,馬上就殺了“投敵”的主官,再次喜迎王師!

且之後燕人撤兵時,依舊快如閃電,樂煥也沒起到什麼阻擊的效果,但,這一舉動,足以爲其掙得極大的政治資本。

最關鍵的是,三年前的那一仗,大乾打得實在是太難看了,不得不矮個子裡拔將軍,把那些雖然吃了敗仗卻依然有閃光點的將領拿出來做做宣傳。

也因此,樂煥和韓老五如今纔能有資格作爲統領官坐在鍾天朗和賈天化的身下。

“官家這些日子,來了三封內旨,聖心已然清晰,燕人伐楚,那我大乾北伐燕國,已然是板上釘釘了。”

賈天化一邊說着一邊把玩着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一枚琥珀戒指,這枚戒指是陛下親賜的,以慰勉其在瓊島十餘年之辛苦。

鍾天朗開口道;“北伐是必然,若是此時我大乾不北伐,反而坐山觀虎鬥的話,未免太短視了些。”

“呵呵。”賈天化搖搖頭,笑了笑,他年輕時因爲氣盛而吃過苦頭,所以對眼前這位優秀年輕將領存了幾分維護之意,道:“這些話,當得我面說,當着韓統領和樂統領的面,都能說,唯獨不能落在奏摺上。

要知,朝堂上,想要坐山觀虎鬥的大臣,可是很多的。”

鍾天朗不屑道;“皆尸位素餐之輩。”

賈天化嘆息道:“可不能這般說,其實,按理而言,坐山觀虎鬥,是對的,燕國伐楚,楚國必然全力以赴,兩虎相鬥,必然曠日持久。”

鍾天朗則開口道:“那要是燕人攻破鎮南關,兵鋒橫掃楚國,我大乾,將如何自處?古往今來,想要隔岸觀火的人,最終,都沒什麼好下場。”

“不不不,話不是這般說的,因爲只有失敗者,纔會被冠以‘隔岸觀火’四個字,勝者,通常都是‘運籌帷幄’。

治大國如烹小鮮,我大乾這幾年固然在厲兵秣馬,但和燕人的差距,還是很大的。

三年前,燕人七萬兵馬,就能直接打到我上京城下,使得官家蒙羞;

百年前,我大乾五十萬精銳北伐,不也是落得那般個下場麼,燕國的尹郎郡都因此改名了。”

鍾天朗直接道:“大人,三年前那一場不談,彼時承平百年,燕人驟然發難,我大乾邊事荒廢,才釀出大禍;

但百年前那一場,到底是因爲什麼,大人您難不成不清楚麼?

當年,要不是那幾位將軍忽然發難,我大乾五十萬精銳怎可能被那鎮北侯以三萬騎兵直接沖垮?”

賈天化皺了皺眉,呵斥道:

“此話,休要再提。”

對面,坐着的韓老五和樂煥,臉上倒是沒有露出那種聽到秘辛的驚訝。

也是,

他們中,一個丈人也是一方封疆,一個恩師也曾是刺面相公後曾主持過西南戰事的儒帥,尋常人無法得知的一些事,他們是能夠知道的。

百年前,大乾太宗皇帝引五十萬開國精銳北伐。

因其是以皇弟身份繼承的皇位,且太祖皇帝時的太子,可還在呢。

故而,大軍北伐入燕境時,當時的數路將領直接發動了兵諫,請太宗皇帝還位於太子,交還國祚。

其實,太宗皇帝當初剛繼位就急着北伐,也是想用北伐的勝利來換取自己的聲望,好使得自己鎮壓住軍頭頭子,因爲其哥哥就是靠着兵馬起家,他能收攏朝堂,卻不見得能收攏軍心。

但凡事操之過切就容易出問題,兵諫,是太宗皇帝萬萬沒料到的。

大軍出征,本就面對着燕人堅壁清野所營造出來的困局,再加上兵諫的原因,忠於太子的和忠於太宗皇帝的兵馬竟然在燕國領土上對峙了起來。

所以,後世傳聞什麼初代鎮北侯多麼多麼用兵如神,以及用各路方士術士將自己麾下將士身上弄得光芒閃爍發動衝鋒,這些,其實都是邊角料。

真正的原因在於,初代鎮北侯率領三萬鐵騎衝擊時,大乾兵馬除了外圍有一些警戒外,內在的各路大軍,恨不得就要火拼了。

且就算是五十萬頭豬,好歹也是太祖皇帝帶出來的開國之豬。

初代鎮北侯就算真的放開手抓,也很難短時間內抓得完,事實上,因爲初代鎮北侯的出擊,使得內部對峙的平衡被打破,雙方都以爲對方動手了。

然後,

初代鎮北侯在外面打,裡面的各路乾國大軍則自己人砍得歡,最終,釀出了大潰敗!

但凡一國,剛立國時,往往武德最爲充沛,軍隊戰鬥力也最強,而乾人,則是用這一出騷到不能再騷的操作,直接被打斷了武運脊樑。

同時,也爲大燕做出了卓越貢獻。

大燕之所以能在近百年來,將荒漠蠻族制服,逐漸壓制住來自西方的威脅,轉而開始東拓,正是因爲鎮北侯府的設立。

而初代鎮北侯的潑天之功,就是乾人主動送上的。

百年前那一戰後,倒是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軍中的刺頭基本都死在了燕國,且太宗皇帝洪福齊天,身上雖然中箭卻依舊坐着牛車逃回了國。

北伐固然失敗,但其哥哥留在軍中的勢力,也沒了。

第二年,太祖皇帝設立的太子,也就是太宗皇帝的侄子,病故。

第三年,太祖皇帝的一個庶子,被封爲王爵的那位,也病故;

第四年,太祖皇帝的小兒子,遊船時落水感染風寒,病故。

接下來,太宗皇帝在爲時,太祖皇帝那一支,基本每年都有人亡故,高宗皇帝繼位後,太祖皇帝一脈則繼續保持着這種噩耗傳統。

等到仁宗上位時,太祖皇帝一脈才擺脫了這種厄運,但並不是因爲仁宗多麼宅心仁厚,而是因爲那會兒太祖皇帝一脈已經人丁凋零了,再者,帝位傳承了幾代後,太宗皇帝這一脈的位置,也穩當了,再繼續下手,未免吃相過於難看。

見此時氛圍有些凝滯,

韓老五開口道;

“賈大人,末將以爲,此時我大乾應當北伐,坐山觀虎鬥,很可能最後變成被燕人各個擊破。”

賈天化目光落到樂煥身上,

樂煥也起身道:

“大人,末將也認爲,此時應當北伐。”

賈天化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腦殼,道:“陛下想北伐,你們也想北伐,難不成,像本官這種猶豫的,以及朝堂上凡是不主張北伐的,都是看不得大乾好的奸佞之輩?”

“末將不敢!”

“末將不敢!”

三個將領全都拱手告罪。

賈天化站起身,道:“燕人伐楚,根據銀甲衛提供的線報,已然是豁出一切的架勢。但諸位要知道,燕人還有一路強軍,在北封郡。

上一次燕人用兵,蠻族未動,這一次,你們誰能保證蠻族會動?

若是那位鎮北侯,再率北封郡燕軍南下,我軍,該如何抵擋?

自三邊向北,至燕國都城,俱是一馬平川之地。”

“打,不是不能打,我大軍步步爲營,穩紮穩打地推過去即可。”鍾天朗回答道,“說一千道一萬,戰場上的結果,終歸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大人,末將不是針對您,末將對您向來是佩服得緊;

但我大乾朝堂之上,實在是太多空談之輩。

現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我三邊各路大軍北伐,贏了,甚至可以直搗黃龍,敗了,他燕國現在也無力攻我乾地;

且無論勝敗,都能支援到楚國。”

只要打,就是有效果的,這是鍾天朗的看法。

“那,誰爲主將?”賈天化問道,“誰來掛帥?”

韓老五馬上開口道;“自當由鍾老相公掛帥。”

樂煥也道:“自然得由鍾老相公掛帥。”

大乾三邊,在楊太尉主政時,倒是能維繫住表面上的平和;

但實際上,一片靠着走私、喝兵血過日子的軍鎮集團,他們的內部,怎麼可能真正相安無事?

魏鎮、樑鎮、陳鎮,統稱三邊,但這三邊其實有着很強的獨立性,早些年燕乾沒打仗時,他們互相甚至因爲走私關口的分贓不均還鬧過械鬥。

楊太尉雖然是個閹人,但在整合上面確實是一把好手,這也是他當初做三邊總督時朝堂大人們也選擇默認的真正原因。

現如今的姚子詹,更是個好好先生,也是極好地維繫住了局面。

但如果要打仗,要出兵,該怎麼配合?

三邊不提,還有西軍,還有祖家軍,還有其他各地這幾年移駐過來的客軍。

誰能號令三軍?

這不是聖上一道旨意就能解決的事。

乾國不同於大燕,那兩位侯爺,甭管誰統兵,下面各路兵馬都不敢有屁放。

所以,數來數去,也就只有老鐘相公,才勉強有這個資格。

然而,

當話題拐到這裡時,

鍾天朗卻沒有像樂煥和韓老五一般,說出自家父親的名字。

賈天化也似笑非笑地看着這位當朝駙馬爺。

隨即,

樂煥和韓老五也看了過去。

鍾天朗深吸一口氣,沒說什麼,

因爲他的父親,

他那位自去年就躺在病榻上的父親,

他,

不支持北伐。

……

西軍北上後,就未曾調離三邊。

對於乾國朝廷而言,如果說百年前的那一場大潰敗已經過去太遠印象有些模糊的話,那麼三年前的燕人南下,足以讓他們這一代人刻骨銘心。

故而,

燕人離去之後,

乾國朝廷調動江南之力,開始重新編練新軍以及繼續充實三邊,畢竟,那是對燕的第一道防線。

因爲這幾年,乾國朝野一直有一個共識,那就是燕人很可能會再度攻乾。

無他,

打乾國,

太容易了。

甚至,不少人覺得,燕國那位皇帝是否會後悔,要是當初鎮北軍和靖南軍主力是南下攻乾而不是攻晉的話,所取得的收穫,應該是更爲巨大吧?

畢竟,有戰略眼光的人,是少數中的少數。

他們很難以理解,燕人主力開晉並非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必然,因爲彼時赫連家和聞人家的聯軍,已經近乎攻破了燕人的馬蹄山防線。

再打下去,三晉騎士不用半年,就能開赴燕京城下耀武揚威了,讓那位雄才大略的燕皇,體驗一把乾國官家的待遇。

再者,

乾國上次在戰爭中,確實丟人現眼,但正是因爲乾國三邊重鎮以及三邊大軍的存在,燕人哪怕是打過了汴河,卻依舊只能選擇退去,未能佔領乾國一寸土地,因爲不破三邊,燕人根本無法真正染指大乾。

好在,這一條,懂的人很多,所以戰後,朝野上下都贊同繼續擴充三邊,且擠掉三邊兵冊上的水分,整頓吏治。

西軍的駐地,其實還是在綿州城,就是那座曾經被鄭伯爺兩度刷軍功的城池。

只不過,西軍以綿州城爲中心,建立了一座規模極爲龐大的軍寨,且在近年,又開始對綿州城進行新一輪的擴建。

不得不說,

大乾,

還是有錢。

三年前燕人南下時固然行軍極快,除了少數幾個州府外,未能真正地去搜掠地方,但一通兵戈,乾國北地其實損耗很大,燕人還極爲陰損地選擇了在春耕前開戰,直接影響了整個乾國北方的一年耕作。

但即使是這樣,乾人依舊能繼續調兵北上,繼續修建城池,同時還能維繫住整個三邊體系的正常運轉。

那一晚在上京城,小六子喝多了,曾對鄭伯爺說過,可恨江南不在燕國,若是他姬老六手擁江南這塊膏腴之地,他爹別說橫掃東方一統諸夏了,就算是發病了想要攻打荒漠,甚至打穿荒漠後再去西方看看,他都有信心滿足他爹。

甭管能不能打得過,但至少,可以有這個依仗和資本,敢去做這個念想。

也因此,這也是燕皇念念不忘攻乾的原因所在了,乾國,太富饒了。

可能也正是因爲太富饒了,所以打仗不行。

而此時,

於西軍中獨當一面,堪稱旗幟,且於整個三邊體系之中說話都絕對有分量,連姚子詹這位文聖兼三邊總督都得事事恭請的西軍統帥,鍾文道鐘相公,正躺在病榻上。

一名老婦,正在伺候他喝藥。

老婦已經年過五十,不是妻,也不是妾,她是一個西南土著,小時候乾國平定心安之亂,她被鍾文道救下,自此之後就留在了鍾文道身邊伺候。

她是僕,但在鍾家卻有着極高的地位。

就是鍾天朗見着她,也得喊一聲“嬤嬤”。

“老爺,二老爺在外面候着呢。”

鍾文道睜開了眼,他的臉上,已經浮現了很多處老人斑,這位曾經叱吒西南一手擎起大乾西軍衣鉢的男子,終究是…………老了。

老婦看着眼前的男子,

心裡,十分落寞。

她還記得當年,英俊的他出現在自己面前,將自己提拉上馬,阻止了自己被殺紅了眼的乾軍士卒蹂躪的悲劇。

土人其實沒有什麼國家觀念,也沒有民族觀念,在他們眼裡,很多時候,對面山頭的寨子和乾人一樣,都是他國人。

所以,她對鍾文道,並沒有什麼國仇家恨。

但歲月無情催人老,

昔日橫刀立馬的年輕將領,如今也難逃老臥病榻的宿命。

“讓他,進來。”

鍾文道吩咐道,聲音裡,滿是疲憊。

老婦點點頭,喂完最後一湯匙藥後,緩緩地退去。

少頃,

鍾文道的弟弟鍾文勉走了進來,時人稱鍾文道爲老鐘相公,而稱呼他鐘文勉,則爲小鐘相公。

鍾家門楣,其實就是靠他們支撐起來的。

三年前,老鐘相公先行率十五萬西軍北上,隨即,在朝廷的運作下,西軍精心培養出來的西山營騎兵,被分裂出去,執掌者,正是鍾文勉。

西軍的分家,也是從那時開始。

近年來,朝廷一邊大力編練新軍一邊則擴大了對老軍頭的補給,尤其是在大肆裁撤了京營這尊每年吞噬財帛錢糧無數卻在戰時毫無作用的累贅之後,朝廷對西軍的支持,更爲遊刃有餘。

但一碼歸一碼,西軍的分割,卻從未暫緩,現如今,算上鍾文道和鍾文勉兩部,剩下的西軍,更是被一分爲三,都是由另外三家原本也屬於西軍將門體系卻在鍾家之下的將領分轄。

同時,對西南地區的改土歸流,也在施行,朝廷開始着力於治理西南。

但,這些,在鍾文道看來,太急了。

雖然韓相公他們在朝堂時,大乾以文抑武得很厲害,但韓相公他們其實是懂得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對西南局勢,也有着深切的認知,西南局面的破解之法,不在當代,而在下一代,甚至是,再下一代。

用時間去換取西南土著的認同感,讓他們認爲,自己是乾人。

但韓相公垮臺後,官家提拔的新相公們自詡爲新派,做事情,格外激進,這無疑讓大乾這座開國百多年卻已經暮氣沉沉的大帝國煥發出了生機,卻也因行事急躁,弄出禍患。

比如近年來從老家的信裡,鍾文道可以看出來,西南的局面,又有了不穩的跡象。

說到底,西軍主力北上後,對西南的統治力和威懾力已經大打折扣,這時候應該維穩纔是。

“哥,你的病,好些了吧?”

鍾文勉跪伏在牀榻邊,看着自己的哥哥。

兄弟倆,打小就一起生活,感情也是極好,後來,更是一起追隨刺面相公平定西南,兄弟情加戰友情,不可分割。

但情是情,關於西軍分家的事,是另一碼。

“快了。”

鍾文道開口道。

世上,有些老人,是越老越怕死;

而另外有些老人,越老反而對生死這件事,越來越淡然。

鍾文勉沒想到一向頂天立地的哥哥竟然這般消沉,不由道:

“哥,你會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鍾文道有些艱難地笑了笑。

其實,在前兩年,也就是燕人剛剛退兵的半年後,鍾文道就以自己年邁身體不適爲由,上書奏請朝廷希望自己可以回西南老家療養。

他年紀大了,是真的不習慣三邊的氣候。

但彼時朝廷怎麼敢讓他這位定海神針離開三邊?就直接回絕了,且加官進爵。

之後,每隔半年,鍾文道都會上書朝廷,讓自己告老還鄉。

但朝廷一方面正在肢解着西軍,不願意讓其回去震懾住局面,另一方面,也是有人認爲鍾文道此舉,是在安朝廷的心,以示自己不貪戀權位。

所以,每次奏請,朝廷都拒絕,且繼續加官進爵,甚至還讓鍾天朗尚了帝姬。

但只有真正的親近的人才清楚,鍾文道,是真的因爲身體狀況請求還鄉。

但,朝廷卻死死地將他按在了三邊。

三年,

三年,

三年,

水土不服的影響,對於這位老將,尤爲致命,已然,耗盡了他的元氣。

他很可能沒有戰死沙場的機會,

反而大概率,會被朝廷,以這種方式,按在三邊煎熬幹最後一點生機。

“哥哥。”

鍾文道猜出自己弟弟來見自己是爲了何事,

當即道:

“伐燕?”

“哥哥,燕人正舉全國之力伐楚,正是我大乾北伐的好機會,若是楚國被破,我大乾,將………”

自從三晉被滅之後,乾楚,就成爲了同盟,共同抵禦燕人。

鍾文道緩緩搖頭,道:

“不可。”

“哥哥,爲何?”

“燕人勢大,卻不得長久,楚人非魚腩之輩,亡楚,很難。我大乾,應繼續,厲兵秣馬,厲兵秣馬。

阿弟,哥哥,哥哥我知道,你想要,想要什麼。

但哥哥我,出征不了了。”

“哥哥,但這次北伐,必須………”

鍾文道又笑了,

道:

“哥哥我身子不行了,強行北伐,阿弟,阿弟啊,你是否想着,到時候,就是由你來替哥哥我撐起這個局面?”

大乾若是北伐,

必然是鍾文道掛帥,西軍爲中軍,三邊大軍和各路客軍爲左右兩軍聽從調遣。

而一旦鍾文道身子骨支撐不下去,那麼北伐大帥的位置,也就會順理成章地滑落到鍾文勉頭上。

鍾天朗固然是一顆將星,但他,畢竟年輕,無法服衆的。

“哥哥,官家也有意北伐,各路將領,也都希望北伐,哥哥放心,就算是他燕人將北封郡的兵馬調過來,我大軍沉着應對,步步爲營,也能讓燕人潰敗!

我不信,不信燕人能同時支撐兩路開戰!”

“你………”

“哥哥。”

“你沒這個能力。”

“………”鍾文勉。

“我大乾,不動,就是不敗,動了,很可能……很可能大敗,軍心未能調理好,後勤未能跟進上,調派未能理順。

就是我掛帥,也就是維繫個表面,面服心不服罷了。

等,

可以等的,

真的可以繼續等的。”

“等到什麼時候?”鍾文勉語氣加重了。

他簡直對自己哥哥的這次選擇,無法理解,甚至是覺得,不可理喻!

姚子詹曾寫過一片賦,直言,古往今來,求戰容易,都清楚主戰能得美名,避戰求和,成也罵名敗也罵名。故而,主戰者,非皆忠良,避戰求和者,也有苦心孤詣之輩。

很多人以爲,姚子詹的這篇賦是一片正兒八經地官面文章,爲大乾先前百年對燕國的“卑躬屈膝”在擦屁股。

但這裡面,其實有着一種必然的道理。

鍾文道挺起了身子,

道:

“等他燕國,耗盡國力!

等那燕皇,駕崩薨逝!”

“哥哥,爲將者,哪能寄託於這些?”

鍾文道冷笑道:

“打,打不過。”

“你………”

“強行再打一場,無非是重複百年前舊事,但凡刺面相公在世,我大乾,也有他燕國,他燕國那……那……那南北二侯的人物可統攬軍心。

我,我鍾文道,第一個爲……爲其牽馬,第一個……請戰!”

說完這些話,

鍾文道再度劇烈咳嗽起來。

外頭候着的老婦馬上進來,開始安撫其後背。

待得稍稍平息下來後,

鍾文道又厲聲道:

“阿弟,你拿走了西山營,哥哥我不怨你,人各有志,哥哥懂。

但你休想借着我的名義去掛帥北伐,

哥哥我,得爲大乾邊軍數十萬兒郎的命,負責!

阿弟,你沒這個本事,別禍國殃民!”

說着,

鍾文道一巴掌拍在了牀榻上,怒目瞪着鍾文勉。

鍾文勉又氣又怒偏偏見自家哥哥這般樣子還不能發作,

只能拱手道:

“哥哥好好歇息養病。”

言罷,

一揮衣袖,

直接離開。

老婦伸手,繼續撫摸着鍾文道的後背,沒說話,她從不摻和外面的事,就是家裡事,和鍾文道作息身子無關的,她也不摻和。

鍾文道長舒一口氣,

又躺了回去,

閉上了眼;

待確認其睡着後,

老婦細心地爲其按了按被角,起身輕步離去,她在臥房外,有一張牀。

也不曉得睡了多久,

鍾文道緩緩睜開了眼,

他看了看外頭,

外頭,

已經天黑了。

鍾文道有些口渴,想喊老婦進來給自己倒杯水。

但身子一側,他卻摔下了牀。

不痛,

一點都不痛,

他甚至還自己站了起來。

緊接着,他走到茶几邊,自己給自己倒了兩杯茶,喝了。

隨即,

他走出了臥房。

剛出臥房,他就看見老婦端着粥走進來。

“老爺,老爺!”

老婦馬上上前,攙扶住鍾文道,她不知道爲何鍾文道忽然起了身。

“屋子裡,悶得慌,帶我,帶我出去走走。”

“老爺,外面風大。”

“聽話。”

“是,老爺。”

老婦馬上吩咐下去,備轎。

隨即,府衙內的親衛們馬上被驚動,在看見鍾文道行走在他們面前時,所有人臉上,都掛上了笑容,他們的老鐘相公,病似乎是大好了。

只有老婦,在攙扶着鍾文道坐進轎子後,偷偷地在抹眼淚。

轎子,擡起。

在鍾文道的命令下,轎子來到了綿州城的北城牆。

鍾文道下了轎子,回過頭,對着這些先前幫自己擡轎的親衛道:

“呵呵,早年年輕時那會兒,可真沒料到,自己以後會坐轎子;

當時就想啊,人死後,都得進棺材,怎麼那些文官們,卻老喜歡提前坐進去試試,那麼着急的嘛?”

“哈哈哈哈哈哈……”

一衆親衛當即大笑起來。

在大乾軍中,戲謔那些文官,也是一種風氣。

鍾文道拾級而上,走上城牆,揮手,示意自己的親衛不要跟上來,他想一個人,吹吹風。

其實,現在正值夏日,晚風不寒冷,且能給人一種清爽宜人的舒適感。

鍾文道走上最後一層臺階後,纔開始喘氣,額頭上,也滲出了汗。

伸手,擦了一把。

自己,

已經很長時間沒流過汗了。

他下意識地想要用手撐着牆垛子,卻看見牆垛子那裡,坐着一個人。

那個人,手裡正拿着一隻燒雞正在吃着,吃得很香。

鍾文道餓了,

他走了過去,他也想吃。

那人年紀不大,約莫三十多的樣子,瞧見他,也不見得有絲毫畏懼,反而問道;

“想吃?”

鍾文道點點頭,像是個孩子一樣,伸出手,想要去抓那隻燒雞。

“爪子洗了沒?”

鍾文道搖搖頭。

“那不給你吃,我老早就說過了,這西南之地,瘴氣毒蟲極多,雨水頻,軍寨裡,必須整潔,否則就容易生病,這一生病,還容易傳一大片。

文道啊文道,我都說了好多次的事兒了,你怎麼就沒往心裡去呢?”

“手,乾淨着。”

鍾文道回答道,“剛,剛從家裡出來,不髒。”

緊接着,

鍾文道又補充道:

“聽你的吩咐,以後我西軍軍寨裡,都很注重整潔。”

“賞你個雞腿。”

男子拔下一枚雞腿,遞給了鍾文道。

鍾文道接過了雞腿,沒急着吃,而是捧着雞腿笑着。

“怎麼着,這你也得留給你弟弟?要我說啊,你那阿弟也是,自己哥哥的賞賜,他每次吃着用着還真好意思。

當哥哥的確實要愛護弟弟,但弟弟得懂感恩,否則啊,小心養出個白眼狼。”

鍾文道吸了吸鼻子,

搖搖頭,

喊道:

“大帥,文道,文道想你了。”

男子聞言,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燒雞,道:“想我作甚,別想我,我在那裡,過得也挺自在的。”

“大帥,大帥,晉國,晉國沒了。”

“沒了,就沒了吧。”

“燕人在打楚國了。”

“打,就打吧。”

“可惜您不在,否則咱們,就能北伐了。”

男子卻大笑起來,

伸手拉開自己的頭髮,

露出完整的側臉,

指着上面的字,

道:

“指望着我,指望着我什麼,看清楚,瞧清楚,我可是個賊配軍!

就是在朝堂上,

在樞密院,

在上京城的街面上,

我也能從那些看着我的人眼裡,

瞧出來他們對我的鄙夷。

文道啊,這世道,不對,真的不對,很不對。

憑什麼這些只會吟詩作賦滿口道德文章的窮酸能站在咱們頭頂耀武揚威?

他們敢去和燕人吟詩作賦麼?

他們敢去和西南亂民講道德文章麼?

他們不敢,

他們真的不敢,

但他們就敢在我們這些丘八腦袋上拉屎,

憑什麼!”

男子越說越激動。

鍾文道的眼睛,也開始越來越泛紅,他攥着手,附和道:

“對,憑什麼,我們護他們的榮華富貴,護他們歌舞昇平,他們卻依舊拿咱們當賊,當下賤人。

一羣酒囊飯袋,一羣廢物飯桶,一羣雜碎,一羣混賬玩意兒,一羣畜生!”

城樓下,親衛們雖然按照吩咐沒有上去,卻依舊靠着石梯在默默等候着。

“你們聽,咱們大帥,在上頭像不像是在罵人?”

“哈哈,應該是大帥在牀上躺太久了,憋得慌,現在身子好了,就想着罵人出出氣了。”

“也是,這麼久沒被大帥罵,我反而有些不習慣哩。”

“你這賤皮子。”

城牆上,

鍾文道罵痛快了,也罵舒服了。

他看着面前的男子,

道:

“大帥,你要是還在,該多好啊,要是一直都在,該多好啊。

三年前,你是不知道啊,七萬燕人,七萬,就七萬啊,七萬燕人就能打到咱們上京城下啊!

直娘賊,

我大乾,

到底是怎麼了?

大帥,要是你還在,按照您當初說的話,等咱們平定好西南後,就該去北邊,去找那燕人算賬,去一雪百年國恥。

您要是沒走,該多好。”

男子的情緒倒是平靜下來,伸手拍了拍牆垛子,道:

“走了也挺好,省得再去看,再去聽這些烏煙瘴氣的事兒,心裡頭,也能多一些舒坦。”

“是啊,您心裡是舒坦了,可我呢,可我呢?”

“文道,苦了你了。”

“不苦,我應當的,誰叫當初大帥您在上京被下獄時,我阻攔了麾下弟兄們兵諫的請願呢?

這是我該的,我該,直娘賊,我該!”

“文道,我沒怪過你。”

“但大帥,我心裡過不去這坎兒啊!”

“過不過得去,重要麼?不重要。”

男子轉過身,面向南方,

道:

“只是可惜了,桃花釀,沒喝得過癮。”

“大帥,我阿弟,文勉,想領軍出征北伐哩。”

“呵呵呵,哈哈哈哈………”

男子像是聽到了什麼極爲可笑的事,大笑起來,笑得彎下了腰,笑得簡直要喘不過氣。

“呵呵,哈哈哈………”鍾文道也跟着笑了起來。

男子笑罵道:

“他鐘文勉算哪根蔥,一個靠着你這個當哥哥的餘蔭混上來的紈絝,巧了沒碰上什麼大戰,就自以爲自己的本事能上天了不成?”

………

這時,在得知自己大兄起了身,氣色轉好,且坐轎來到城牆透風后,還未離開綿州城正在和幾個哥哥麾下大將吃酒的鐘文勉火急火燎地騎馬趕來。

“參見二爺!”

“參見二爺!”

城牆下,鍾文道的一衆親兵向鍾文勉行禮。

鍾文勉點點頭,下馬,準備上臺階。

卻在這時,上頭傳來:

“他鐘文勉算哪根蔥,一個靠着你這個當哥哥的餘蔭混上來的紈絝………”

“………”鍾文勉。

鍾文勉的臉,是一陣紅一陣白,腳是邁上去不是,邁下去也不是。

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周圍的這些親衛,

親衛們則同時低下了頭,裝作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

城牆上,

男子拳頭砸在垛子上,

道:

“是啊,有些人,總以爲讀了幾本兵書,就知道該怎麼打仗了,總覺得,把兵馬數量堆上去了,仗,就能打贏了。

但,仗,不是這麼打的,真的不是這般打的。

文道啊,也是你的不是,我走後,你怎麼就沒能長進起來呢?”

“大帥,文道,本事,就這麼大,能撐着這個盤子不崩,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我大乾,如畫江山,地大物博,人華薈萃,怎麼着,這些年除了你鍾文道這個老不死的,就沒再出幾個人才?”

“倒是我那小兒子,鍾天朗,還不錯。”鍾文道笑道,像是在男子面前故意賣弄一樣。

“鍾天朗,比之燕國那位平野伯爺,如何?”

鍾文道不笑了,搖搖頭,道:

“不如。”

隨即,

鍾文道意識到了什麼,問道:

“大帥,你怎知道他的,我,可還沒來得及說呢。”

男子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後故意將臉湊到鍾文道的面前,

道:

“你當,我是誰?”

“你是,大帥。”

“哦。”

男子搖搖頭,道:“不,我不是大帥。”

“你,就是大帥,一模一樣。”

“呵呵,其實你知道我是誰。”

鍾文道目光裡的明亮,在聽到這句話後,忽然逐漸暗淡了下來。

“大帥,官家想北伐哩。”

“你剛剛說過了。”

“要輸的,真的要輸的,百年前,是鎮北侯,百年後,可能還得碰到鎮北侯。

呵呵,世人都說,鎮北侯府替燕國,鎮壓了荒漠百年,但它其實也鎮壓了我大乾,百年,百年啊。

大帥,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他們在想着,等我大乾北伐時,荒漠蠻族必然也會動手,到時候,燕國的鎮北侯府,若是南下,則燕人西部直接敞開大門。

若是不南下,則燕國將受我大乾和蠻族夾擊。

但,

但,

但蠻族,他不傻啊,我就不明白了,爲什麼他們一個個地都信誓旦旦地以爲,蠻族會出兵,上次,蠻族出兵了麼?

沒有,

這一次,

蠻族也不會出兵。”

男子問道:“文道,你爲何如此篤定?”

“大帥,你沒老,但我,老了,那個蠻王,也老了,所以,我越發能明白那位蠻王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蠻族,早就不是百年前那個在王庭旗幟下一呼百應的蠻族了,早已經不是了。

那位燕皇,最擅長去賭,但他,畢竟是一位帝王,我能感覺到,他的一隻眼睛,正盯着我大乾。

不,

他一直在盯着,從未挪開過片刻!

他,

他甚至可能,

正在等着我大乾北上,他,在等着。

他巴不得我們所有人,在他還活着的時候,一起瘋,一起瘋掉,一起瘋完。

我不知道那位燕皇的底氣是什麼,但我不會錯的,不會錯的,真的不會錯的。

在我們都以爲他是一名帝王時,他像是一個賭徒;

但當我們認爲他是一個賭徒時,他會告訴我們,什麼,纔是真正的帝王。

上次,世人都以爲燕人攻乾,但燕人,卻忽然入晉;

這次,世人都以爲燕人伐楚,接下來,誰能料得到呢?

我大乾三邊精銳,依託城牆,那絕對是他燕人的噩夢;

而一旦再來一次百年前的那場戰敗,

只剩下這斷壁殘垣,這冷冰冰的一片片,它能攔得住誰?

再修養十年,

不,

只要五年。

依我大乾之富饒,物力人力,被打醒了的官家和當道諸公有了奮起之心,我大乾,定能一掃百年積弊,再度站起來。”

男子又問道:

“但他們,還是要打的,他們覺得不打,就是放棄了一次大好的機會,就是覺得,自己,是愚鈍之輩,會被史書笑話的。”

“是啊。”

“你能讓他們不打麼?”

鍾文道聞言,

沉默了,

沉默許久之後,

鍾文道點點頭,

再度露出了笑容,

道:

“能。”

…………

“我大乾此時必須北伐,一則,可解楚國之圍,需知脣亡齒寒,若是此時我大乾隔岸觀火,坐視楚國被破,我大乾於東方,將徹底陷入孤立無援之境。

那時,燕人已破兩國,攜此大勢再攻我大乾,我大乾將危矣。

二則,燕人人力物力,都集中在了伐楚上面,其國內,必然空虛,我大軍北上之際,屆時蠻族必然響應,燕國將立刻陷入夾擊之勢,此乃千載難逢之好機會!”

課堂上,

姚子詹聽着自己手下那名出身自魏鎮李家子的見解,滿意地點點頭。

自己這些學生,基本都出自三邊將門,雖然身上難免會有一些紈絝子弟的習氣,但大底上,還是有家門之風的。

“不錯,很好,誰還想再說說,說得好的,爲師就幫你們寫進摺子裡,給官家看看,讓官家也瞧瞧,我大乾邊地將門子弟絕不是浪得虛名。”

這時,一名坐在最後面的學生站起身。

他姓石,叫石開,其父是陳鎮轉運使,其實是文官子弟,算不得武將之家。

“石開,來,你說說。”

“是,老師。”

石開很恭敬地向姚子詹行禮,

轉而,

又面向先前發過言的李成密,

道:

“李兄先前所言,若是在下沒聽錯的話,李兄說,此時,正是我大乾千載難逢之機遇?”

“是。”李成密點頭道,剛剛得到姚師認可的他,有些自得地反問道:“莫非石兄對此有異議?”

石開也點點頭,道:

“有異議,在下不才,覺得李兄說得不對。”

“哦,還請賜教。”

“百年前,有過比眼前更好的機遇。”

“………”李成密。

“………”姚子詹。

課堂上,所有人,都因爲這話,停止了動作。

如果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那麼百年前,

燕人正在荒漠邊和蠻人打得腦漿都要迸出來的那次,又算什麼?

要知道當年,那可是顛峰時期的蠻族,他們的王帳,他們的黃金家族,還是荒漠至高無上的主宰!

李成密臉被憋得通紅,

指着石開,

道:

“你………你怎麼敢………你怎麼能………”

石開沒再去看李成密,而是轉而又向姚師行禮,

問道;

“老師前些日子才教我們聖人之言,教我們立身爲正,學生一直銘記在心,老師教誨,在課後,也是時常於心中反芻。

但學生有一事不解,還望姚師解惑。”

“大可講來。”姚子詹撫須微笑道。

“老師曾教過我們,夏夷須嚴辨,春秋存義。

那請問老師,爲何先前如李兄所言,我大乾北伐,竟還要指望蠻族來幫忙?

衆所周知,八百年前,燕侯持大夏天子令爲諸夏開邊,始纔有燕;

而我大乾,太祖開國,曾於東山之巔祭天明示,大乾之國祚,繼承於大夏正統。

學生有惑,

若是這般,從法理,從正統上來看,燕國和我乾國,都出自於大夏,屬於諸夏之國。

但和他蠻族,又有何干系?

我大乾和燕國開戰,形同於兄弟於家門內內鬥。

什麼時候,他蠻族,也屬於諸夏之一了?

李兄先前所言,聯絡蠻族,共同伐燕,此舉,和引之外賊入門,又有何區別?”

在場所有人,又再度失言。

原因很簡單,

大乾,是一個注重文教的國家,他們有極爲輝煌燦爛的文化,有最爲華美的道德文章,自詡爲真正的禮儀之邦,受萬國敬仰。

但在百年前,先祖們做的一些事,卻很難洗白。

百年前,燕人和蠻族血戰之際,太宗皇帝,他北伐了。

但偏偏,

燕、楚、晉三侯,都是正兒八經受大夏天子令開邊的,而乾國,因爲趙家得位不正,所以發動了一大批文人幫忙寫祖上歷史,說趙家,八百年前一樣,也是大夏天子麾下的一名重臣,和那三侯是一樣的地位。

但大傢伙心裡都清楚,本朝太祖皇帝,曾是先朝皇帝的義弟,出身於上京城一軍戶之家。

但文宣口是這般認定的,也是這般宣傳的,大家就得認,所以大家八百年前,就是一家了,但這就又和太宗皇帝以及現在所議之事,違背了。

姚子詹笑着開口道;

“爲師問你。”

“老師請問。”

“若你母親重病了,你隔壁鄰居家有藥,此藥能救你母親,鄰居卻不願意給你,你會去偷過來麼?”

“會。”

“偷竊之舉,乃君子所不齒也。”

“然,母上事大,學生甘願擔此惡名。”

“然。”

石開張了張嘴,他清楚姚師的意思,就是火燒眉毛了,坐等燕國滅楚,下一個,就是大乾。

自家都要亡國了,還能去計較個什麼大義不大義法理不法理的?

石開俯身一拜,道:

“弟子受教。”

姚子詹則在心裡長舒一口氣,他先前,是用詭辯的方式回答了對方,其實,是不應該的。

好在,

這時外面僕人來通傳,說有緊急軍情。

姚子詹如蒙大赦,離開了課堂,直奔前院簽押房。

………

簽押房內,

僕人看着姚子詹癱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語,關切地問道:

“老爺,究竟出了何事?”

姚子詹看了一眼僕人,

長嘆一口氣,

抿了抿嘴脣,

道:

“鍾文道,昨夜突發癔症,今早,病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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