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入夜, 因爲霜葉說今夜他會入宮救人，讓我在醉楓池靜候佳音，於是這一個深夜, 我、遲軒和旋兒三人聚在了我的房內, 我們誰都沒有睡, 誰也都沒有睡意。
旋兒有些緊張, 她已在我房裡來回踱了好幾圈了, 這會兒還是一副焦慮的樣子，突然她跑過來問我，“漠顏姑娘, 你說這都快四更了，那尉遲公子怎麼還不回來呢？”
我輕拍着旋兒的手背, 藉此穩定她的心緒, “你先別那麼着急, 這救人之事急不得，你且坐下慢慢等候。”我擡眼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我想霜葉就快過來了。”
“漠顏，尉遲霜葉真的可靠嗎？他會不會出賣我們？”遲軒見霜葉遲遲未出現，想必也有些擔憂，而對於霜葉，我也說不清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只是感覺告訴我, 他不會出賣我。
“我想不會的。”眼睫垂下來, 我的目光停留在自己交握的十指之上, “霜葉他一定會回來。”
遲軒許是見我如此堅定, 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這一個夜似乎特別的漫長，等待中, 我也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這個黑夜沒有盡頭，延伸至天涯海角、雲之彼端。恍然間，外邊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將我從幻覺中驚醒，我等紛紛站起，面露喜色。
“是霜葉公子和清王哥哥回來了，一定是他們！”旋兒興奮地向外奔去，我和遲軒緊隨而去，可當我們趕到喧鬧的發源地時才發現，原來我們都錯了，這喧鬧的製造者確是霜葉不錯，可是卻只有他一人，沒有清王，只有霜葉——負傷的霜葉，滿身是血的尉遲霜葉。
也許是因爲受了重傷的緣故，而且下人們又都不認得他，見此人以紗遮面，自然將他當作了賊人，一羣人將他圍了個結實，看樣子是準備對他動手。我見之厲聲喝道，“住手！”
下人們見了是我，紛紛散開給我讓出了一條道，我見了這樣的霜葉，心下一驚趕忙上前扶住他，“霜葉，你怎樣了？怎麼會傷成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一連串問出心中的疑惑，聲音顯得有些急促。
霜葉以劍支地，有些吃力地咳了兩聲，“對不起，我沒能救出清王，”他似乎一說話牽動了傷口，有些痛苦地咬了咬下脣，接着道，“想要殺清王的人……是當今太后！”
我雙眼驀地睜大，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虛弱的霜葉。他說，想要殺清王的人，是當今太后！可是他到底犯了何等的大罪，太后纔會下達殺令，不願留他於世呢？
霜葉背部中箭，流血不止，只是轉眼的功夫，我的手上已沾滿了他的血跡，我趕緊喚來遲軒讓他爲其看看，遲軒和我一起扶着他到了一間乾淨的臥房，與此同時，我還遣了個下人將藥箱取來送到房內。燈光下，霜葉坐在桌邊，遲軒看過了他的傷口，隨後說了句，“幸好箭上沒毒，只消快點止血。”
旋兒到底是跟了万俟泤許久的丫頭，見到這樣的情況也精明得很，“我去打熱水來。”遲軒點點頭，回了一句，“麻煩了。”
我忽然一愣，麻煩了？我有些不明白遲軒爲何要和旋兒說這三個字，霜葉和遲軒一點關係都沒有，照理說遲軒沒理由對旋兒如此客套，難道這是他作爲趨毒師的職業道德？可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而我卻說不上究竟是哪裡。
正當發呆之際，遲軒喚過我，“漠顏，你扶尉遲霜葉躺上牀，讓他背朝上。”而他自己則取過紗布，在那之上抹了一層傷藥。
我走到霜葉面前，蹲下身在他耳畔細聲而道，“霜葉，你需要去牀上躺着，所以，你的面紗斗笠我要揭開了。”說話之際，我的手已搭上他的斗笠，可他的手也緊接着而上，握住了我的手。
我詫異地望向他，只見他輕輕搖了搖頭，隨後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不要，我沒事。”
我不懂這世上怎會有像尉遲霜葉這般固執的人，“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這麼在意你的模樣嗎？你人都快死了還玩什麼神秘？”
可他卻笑了笑，淡然地道，“我不會死。”
無奈之下，我向遲軒投去求助的目光，遲軒見了這般情況，輕然地嘆了口氣，“罷了，就讓他這樣坐着包紮吧！”他搬了個凳子坐到霜葉的身後，手卻伸到了霜葉的身前，爲其寬衣解帶，霜葉只是靜靜地坐着，沒有驚訝，也沒有掙扎。
遲軒的聲音溫雅地揚起，“你是我見過最奇怪的病人。”
“怎樣奇怪？”
遲軒的嘴角微微揚起，卻沒有正面回答問題，而是如是而問，“我方纔爲你寬衣的時候，你可曾擔憂過我會一刀捅穿你的心臟？”
外面起了一陣寒風，窗被打得響了幾下，正此時，旋兒打水回來了，她將熱水放在桌上，隨後退到我身邊觀着這屋子的情況。
霜葉的口吻淡淡的，聽不出絲毫感情，“你若想殺我，可以找出不下十種方法，就好比在傷藥裡下毒，可是……”他刻意頓了頓，不久又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你不會。”
“呵呵！”遲軒的笑聲很清脆，他仔細地爲霜葉清洗着傷口，“我不知道你是對你自己太有自信，還是對我太有信心。”
霜葉傲然回道，“隨你怎麼理解。”之後他便沒有給遲軒留下說話的餘地，而是衝小丫頭旋兒招了招手，“你過來。”
旋兒有些不解地走到霜葉面前，“尉遲公子有何吩咐？”
之前霜葉的口氣一直讓人聽不出情感，而這一刻他卻顯得無比認真，透過面紗依稀可以辨出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旋兒，許久他才道，“你立刻回冰澗谷去。”
霜葉的臉雖被輕紗遮着，可隱隱中，我仍辨出了他那犀利的目光，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旋兒，“你立刻回冰澗谷去。”
“什麼？”旋兒驚訝地反問道。我靠在牆邊，看着這二人，卻能感覺到今夜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不然以霜葉這樣的奇人不可能負傷而回，更不會說出讓旋兒立刻回去的話語來。倘若我未猜錯，霜葉在天牢內一定見到了清王，而讓旋兒回谷也是清王的意思。有了這一層理解後，我終是開口，“霜葉，在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請你如實相告。”
看來霜葉本就沒打算隱瞞，這會兒我一說，他便很爽快地告知，“清王是遭人陷害的，可是我救不了他，因爲要殺他的人，是章獻太后。”他是以這樣一句話作爲那個故事的開頭的，然後在那個不眠夜裡，他爲我們揭露了所謂宮廷的腐敗與黑暗，讓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權勢與地位的壓力是那般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個故事對於旋兒和遲軒來說可能會很離奇，可對於我卻不同，因爲作爲21世紀的現代人，我是知道這個故事的，其實總結下來，關鍵也不過就是那麼五個字——狸貓換太子。
故事要追溯到十四年前，當時，章懷皇后已死，劉妃和李妃都懷了孕，於是，誰生了兒子誰就有可能被立爲正宮。劉妃久懷嫉妒之心，唯恐李妃生了兒子被立爲後，便與宮中總管都堂郭槐定計，在穩婆尤氏的配合下，乘李妃分娩時由於血暈而人事不知之機，將一狸貓剝去皮毛，偷偷換走了剛出世的太子。劉妃命宮女寇珠勒死太子，寇珠於心不忍，暗中將太子交付宦官陳林。陳林將太子裝在提盒中送至南清宮撫養。真宗看到被剝了皮的狸貓，以爲李妃產下了一個妖物，乃將其貶入冷宮。不久，劉妃臨產，生了個兒子，被立爲太子，劉妃也被冊立爲皇后。誰知六年後，劉後之子病夭。當劉後得知李妃生的兒子並未死時，乃將他收來撫養，並讓他補了太子之缺。
這個故事我自是早已知曉，可若站在這個時代的人們來說，是萬萬不可能知道的，而清王做錯的事就是不該去調查皇家歷史。
自此，又要說到另一個故事，那就是當日旋兒帶着她娘留下的一幅畫去找清王，因而清王開始調查當年先皇在江南與旋兒的娘相遇併發生的一段故事，並且查到了真有其事，於是確定了旋兒確實是當今公主如此一說。然而在調查之中他卻發現了一個疑點，那就是關於李妃誕下一隻狸貓的事，清王不相信世間會有如此離奇的事情，於是着手調查此事。最爲神奇的是竟然真的被他找出了當年的秘密，至於他是如此查出的，在霜葉的故事裡沒有具體說明，而我也就不再多加追究。而自從清王得知了這個不爲人知的秘密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將面臨滅頂之災，章獻太后作爲當年“狸貓換太子”的主謀，她萬萬不可能讓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存活下來，所以她纔想要殺清王，歸根結底也就是那四個字——殺人滅口。
清王是明白人，他知道自己絕對逃不了此劫，所以他沒有跟着霜葉走，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犧牲，他只希望他的妹妹趙旋可以安然無事，於是留下了這樣的囑咐。可是霜葉離開的時候卻被官兵發現，被誤認爲是刺客，所以遭到圍攻受了傷，他能逃出皇宮已是很了得，之後的事，就是我們看到的這樣，霜葉負傷而歸，然照現在的情勢看來，他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可是清王，他卻是凶多吉少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清王哥哥會死對不對？”旋兒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確實，這個消息對旋兒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她纔剛認了這麼個對她很好的哥哥，而如今事實卻殘酷地告訴她，她的這個哥哥就快要死了，這讓旋兒這樣一個女孩子如何接受？
遲軒已爲霜葉包紮完了傷口，此刻他坐到桌邊，認真地聽着霜葉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霜葉的表情我們看不到，可他的口吻卻是那樣的殘忍無情，“是，他會死。”
“那你爲什麼不救他？”旋兒突然衝到霜葉面前，她拔高音尖銳地質問道。
霜葉不爲所動，靜靜地坐着，望着眼前的這個女孩，“我救不了他，不僅是我，這裡的所有人都救不了他，今日，就算有人能搬出當今聖上，也未必能保住清王的命。”
旋兒不敢置信地向後跌了兩步，“不可能？怎麼可能？哥哥是王爺，一個王爺怎麼可能說殺就殺呢？”
“權勢壓人，官高的總是壓着官低的，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趙祺不過是區區一個王爺，而如今想要殺他的人卻是當今皇太后，他能鬥得過嗎？”霜葉厲聲而喝，隱然中透着絲絲怒意，“他是別無選擇了，不然你覺得以趙祺這樣的人會那麼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太后不會放過他，可是他又不希望你爲他所牽連，所以，他纔會留下那樣的囑託。”他的聲音突然柔和下來，“他說，你與他雖然相識日短，卻是除了他娘外對他最好的女子，他的娘早早離世，如今，他獨剩你一人，只盼你能平安一生。”
頓時，兩行清淚劃破旋兒的眼眶，她淚眼婆娑地望着霜葉，肩膀微微地顫抖着，似乎是在強忍着什麼，許久，她擡起頭，臉上的淚痕還清晰可見，“他怎麼這麼傻？傻哥哥，傻王爺。”
霜葉的頭稍微偏了偏，“從某種角度來說，確實如此。”
清王趙祺，你真的是一個大傻瓜，身爲一個王爺，在死亡面前，你毫不畏懼是你的勇敢，可你用你的一世英名換取一個女子的性命，我不知該稱你是愚蠢，還是偉大。
夜，終於平靜了下來，圓月當空，星光閃爍，天色正在漸漸破曉，一間不大的屋子裡，一個嬌小的女子滿臉淚水卻昂首挺胸地站着，她驕傲地宣佈，“我會回冰澗谷去，然後，一生平安。”忽然一縷光射入屋內，每個人嘴邊都流淌出一絲欣慰的笑意，溫暖無比。
（卷玖拾叄完）
[2008-12-3 19:43:27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