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八章 損敵一千自毀八百

玥玠每吐一個字,暗帝那泛着青幽色澤的蒼白肌膚便愈染上一層淺霜,直至他眉染霜華,妖冶的脣色烏紫深凝,宛如誕生在修羅地獄中的妖魔,華麗黑袍翻滾颯颯,沉潛着嘯殺之意。

針織的綿綿細雨中,呵氣如暖,團團朦朧的霧氣,玥玠姿態從容而優美。

月光下透着瑩白光澤的指尖,細長無瑕的手指,豐潤的手掌,細瘦的手腕,纖長的臂,單薄的肩,優美的脖,尖尖的下頷,魅惑的嘴脣,挺直的鼻樑,清晨露珠般晶瑩剔透絕美的銀瞳,彎如新月的長眉,光潔飽滿的額頭,最後是那頭隨着夜風飛舞的如瀑黑髮。

他彷彿是九闕之上的月神下凡,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迷惑人心,皆自成風華萬千瀉清輝三千。

暗帝能感受到體內那原來酣然沉睡的小東西隨着他的情緒漸漸酥醒——他清楚地知道……

玥玠想殺了他!

玥玠隨意地擡起一根玉白手指,上面似縈繞着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雙重暗啞瑩光,一隻左翼藍色右翼紅色的蝶扇着顏色詭魅的翅膀,不知何時盛放在他指尖,盤旋,起舞,歡躍。

陰、陽、蝶?!暗帝一雙幽深黑瞳浸入猩紅,更襯得他膚色蒼白勝雪:“你就不怕她知道你的真面目?”

“你是因爲情緒波動過大,造成的冰蠶的意外酥醒,我曾經告誡過,又與我何關?”玥玠明朗眉眼,淡淡微笑,如夜空中安然綻放的曇花,香含秋露華,無辜而純美。

暗帝身上涌動的寒意越來越盛,連飄落的細雨,亦受寒瞬間凝結成冰。

“即便是死,我也會拖着你一塊兒的。”

他身影一動,嘩啦龜裂的冰塊墜落在地,猶如晴空霹靂一般生生爆開,威壓即刻蒞臨,充滿陰暗,寒冷,如死亡最後的悲鳴般撕破虛空。

一臉溫和笑意的玥玠被暗帝突然爆發的氣勢和真氣震得心神稍稍一滯,旋即恢復正常。

他銀輝色瞳孔映着跳着死亡舞蹈的陰陽蝶那詭美舞姿,彎脣一笑,對撲面刺骨而來的嗜殺之氣並不在意,他刺破指尖將溢出飽滿的鮮血一彈。

停在他指尖的陽明蝶,遁影,透明,接着風逝,不再蹤影,猶如只是一抹虛影。

凜冽的殺意令玥玠柔軟的髮絲根根拂亂,質地輕柔的衣袍如翩絰的蝴蝶搖曳翻滾,一束寒風射進他眼中,他微眯眼睛,下一刻,一雙鋼錮的手指強硬掐在他的脖子處。

僅差一寸,他便能扭轉他的脖子,可惜有一隻陰陽蝶正停在他的手背上,那呼扇妖魅的顏色,令人驚歎,亦令人恐懼。

他全身因爲陰陽蝶的觸碰而動彈不得,全身僵麻,毀敵一千自損八百。

“住手!”

靳長恭一掌憤極拍斷一截假山,啪啦摔碎在地面。

她扔掉手中的傘,從陰暗之處走出來,臉色一片潛沉冷凝。

她的聲音就像寧靜夜晚那一聲夜梟突兀的叫聲,頃刻劃破一片暗中洶涌浩淼的殺意。

玥玠一愣,心臟激烈地跳動,緩緩轉過頭,看着淅瀝的雨夜之下,薄薰着淺色燭光,她穿着一身與黑夜相融的寬袖長袍,身披青鴉色薄裘,身姿筆挺如刀裁,聳立削薄而銳利。

而暗帝尖酸陰冷的神情睥向玥玠時,十分愉悅卻又略顯譏誚一笑,很明顯,他早就感覺到靳長恭來了。

他分明就是故意挖了一個坑,“恭迎”玥玠順從地往下跳。

他就是想要讓那個淺薄的女人知道,在她眼中這個裝着一副不諳世事,美好而善良的男人,私底下究竟是怎麼一個陰險狡詐僞善,吐着毒信的嘴臉!

她會怎麼做?

生氣?傷心?

抑或者是裝作若無其事,但心中對他卻充滿冷漠厭惡?

暗帝暗中猜測了許多想法,但靳長恭接下來的態度與動作卻令他跌破眼鏡。

“你找死啊!”她幾步跨過來,一靠近他便是火辣辣一巴掌拍在他冰泠泠的腦袋。

那冰結在發間的冰渣子,被扇落不少,淅瀝碎落。8

暗帝陰下眸色:“你打我!?”

“我就打你了,怎麼樣!”靳長恭說着,便氣不過準備再招呼一下。

“爲什麼?”暗帝一怔,繼爾危險的氣息四處瀰漫,就像一雙雙死寂的觸手,慢慢浮現欲摧毀嚼碎眼前一切事物。

“你嫌棄你命活得太長了是不是,我讓你安心靜養,你偏偏要將自己整成一座活生生的冰雕,你就樂意了?”靳長恭俐落地扯下他僵硬的手臂,感受到那毫無溫度的冰冷觸感,抿了抿脣。

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暗帝被她的話說得一愣,又見她神色莫名地盯着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迴應,便撇開眼睛。

不等他再出聲,靳長恭扯下身上的鴉青色貂裘系在他身上,握住他凍僵的手,緩緩地輸送着內力給他,安撫着那掙扎着酥醒的冰蠶繼續安眠。

說來也神奇,自從她跟玥玠“換血”之後,那些蠱蟲跟她之間總會有一種奇妙莫名的感應,就像是產生了一種親密的聯繫。

她身上的氣息能夠安撫躁動的蠱蟲,記得玥玠曾說過,換血後,他跟她之間亦會有一種莫名的聯繫,若她出事,他亦能感應得到。

替他輸送內力的時候,那隻停留在暗帝手背的陰陽蝶呼扇着翅膀,圍繞着靳長恭翩翩起舞,似頎喜,似好奇,最近收斂美麗的舞姿,乖順地停留在她身上。

“小心!別讓它碰到你!”暗帝啞聲吼道。

靳長恭一怔,斜向那隻收翼,豎直像一片瑰麗色彩的落葉飄落的陰陽蝶。

可惜太遲了,他話還沒有說完,陰陽蝶已悄然停留在她肩膀上,左晃晃,右晃晃雙翼,色彩斑斕,美麗而奇異。

暗帝一僵,他瞠大眼睛看着靳長恭,看着她無動於衷,安然無恙時,只覺心中有什麼突然間碎了,尖尖竘的刺得他鮮血淋漓,鈍痛麻木。

她不怕陰陽蝶靠近,這說明什麼……

等將暗帝覆在身上的那一層垢冰祛除了,暗帝只覺一陣腦袋一陣暈眩,只覺一口氣喘不上來,倒下的身子被靳長恭牢牢扶住。

“看吧,明明這麼虛弱,卻還敢到處跑。”帶着淡淡諷笑,語氣卻平淡異常的聲音朦朧地傳入他耳中。

他靠在她身上,緩緩闔上睫毛,那陡峭的面容,撒下一片陰影。

看暗帝徹底暈過去了,靳長恭看向玥玠,直接問道:“他是中毒了還是中蠱了?”

玥玠一怔,聽到她跟他說話,略有些慌張:“不是蠱,也不是毒,過一會兒……就會沒事的。”說到最後,他垂下睫毛,語氣略爲低落。

靳長恭挑了挑眉,並沒有質疑他話中的真實性。

“還不出來!趕緊將你們的主子帶回去!”

靳長恭偏過臉,對着一處密林斑駁隱秘的地方,忍着脾性吼道。

只聽密林間悉窣聲響起一瞬,又歸於平靜,然後一道道尷尬佝僂着身子,一,二,三,四,五,六身影顯出。

他們六張臉心虛程度不一,都不敢正視陛下的臉,哆嗦着手將主子接過來後,便如火燒屁股,一溜煙地跑了。

等這一場令人談不清誰輸誰贏的“鬧劇”落幕後,靳長恭再度看向沉默清冷的玥玠,他一感受到她的目光,便啓脣想解釋:“恭——”

“玥玠,陪寡人去你宮裡坐一坐吧。”靳長恭打斷了他的話。

她伸手牽過他手,感受到他異常涼意微溼的掌心,動作一頓,視線移向他因爲她的主動觸碰而驚喜柔和的神情,脣邊亦帶着淡淡的微笑。

由小嶽子他們掌燈,靳長恭撐了一柄傘,與玥玠相攜並肩而行,一路沉默而靜謐地來到柔儀宮。

得到陛下蒞臨柔儀宮,柔儀宮的太監宮女們急忙殷勤地燈掌備茶,靳長恭取過一盞燈籠,便徑直接牽着玥玠穿廊過堂,來到她平常偶爾會休憩一遊的琉璃花房。

揮手令宮人們退下後,靳長恭牽着他,一走朝內走,他們的衣袖拂過繁密的花叢,踏着顆顆大小圓潤的鵝卵石,筆直走到花房中心,那裡平白空白一片,用深褐色的木板鋪就一層圓型地基,上面有一個圓型約膝高的藤織竹桌,其上擺着碧璽色澤的一套透明茶具。

靳長恭拉着脫了鞋,踏上木板,木板上鋪就了一層白絨絨柔軟的地毯,即使雨夜亦不覺冰冷。

“這個地方你來過嗎?”靳長恭讓他席地坐在毛毯上,亦隨之坐在他對面。

玥玠搖頭。

他並沒有興趣一一參祥這座柔儀宮,特別是知道它是爲另一個男人而特地建的。

從燈燭從燈籠裡取出放在桌上,靳長恭又從藤桌下取出一個布包,跟一個小茶爐。

“今天你有福了,寡人很少泡茶給別人喝的,你算是——”靳長恭頓了一下,方莞而道:“算是我這一輩子的第一個人吧。”

玥玠聞言一怔,矜持地一笑,心中因爲她的這句話而泛起甜意,淡粉色臉頰映着橘黃色的燭光,顯得溫婉而靦腆。

“嗯。”

靳長恭赤裸着雙足走到一樹棕木樹旁,那顆削尖有一根青竹,她將它按下,不一會兒便清凌凌的水便滑裝滿一壺。

靳長恭回到桌上,從布包裡面抓了一把木屑放在爐中的炭上,用火摺子吹了吹,點燃木屑,將茶壺放上——

將茶泡好,端了一杯給玥玠,歪着腦袋,幾縷髮絲滑過臉頰,她彎眸笑眯眯道:“嘗一嘗。”

接過那碧茶盛淺褐色的茶液,玥玠抵於脣瓣,輕啖一口。

“怎麼樣?”靳長恭道。

玥玠看了她一眼,顰眉抿了抿脣:“在異域沒有茶葉,我不懂茶的好壞,這是我第一次喝茶。”

他語調很慢,就像有些難以啓齒的尷尬,說完,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但是我很喜歡,很喜歡恭泡的。”

靳長恭聞言,便龍心大悅地笑了:“那就好,說起來你進宮這麼久,我都沒有好好地招待過你一次,這次算是禮輕情義重了。”

玥玠淺淺地笑着,看着靳長恭的笑靨,很自然地放鬆了身體,花房內栽種着各種名貴花卉,那靜謐散發着芬芳的香氣,令整個花房的空氣都溫馨迷亂着。

“恭,我以爲你生氣了。”他端着茶,再抿了一口,透過杯沿謹慎窺探着她的神色。

靳長恭斜倚在毛毯上,單手撐着下鄂,將一杯清花如飲酒般豪邁地一口而盡,姿態風流寫意,勾眼睨着他:“生氣?我沒有生氣,我與你相交,是交心……”

她闔上眼,便隔着藤桌,伸臂穩穩地按在他心臟處,喃喃道:“只要這裡不變,我便不會生氣。”

玥玠低頭,看着那輕按在他心臟處的手掌,心臟不爭氣地跳快了,他覆上她的手,更加用力地按下,啞着嗓音低吟,帶着一絲懇求道:“我已將血,與命交付於你手中,請不要懷疑我。”

靳長恭驀地睜開眼睛,那一雙在暗夜中,如子星般熠熠生輝的瞳仁:“玥玠,我從來沒有毫無保留地信過任何人,但是我願意去相信你。”

玥玠看着她,突然起身,走到她的身邊,蹲坐在她面前低下頭,雙脣輕輕地印上她的額頭,不帶一絲情慾,那是一種尊重而純淨的親吻。

“我是異域的接任族長。”他突然道。

靳長恭並不吃驚,只是伸出一隻手鼓勵地撫摸上他微涼的臉頰,心底爲那異常柔滑的觸感而嘆息一聲,問道:“那你爲什麼會成爲一名遊吟詩人?”

估計這件事情需要點事情來講述,玥玠便盤腿坐下,並讓慵懶得像小盹的貓米一樣的靳長恭靠在他身上,他才慢慢述說道:“恭,你一定不知道異域的生存條件究竟有多惡劣,在那裡,從來沒有乾淨的水,亦沒有香甜多變的食物,那裡的天空永遠是一片灰色,四季都吹着風沙,白天就像夏天,晚上就像冬天……”

他語序很慢,像是在思考如何將異域話轉換成大陸通用語來表達出他想說的意思。

“大陸人,很討厭我們異域人,因爲我們跟你們是不一樣,因爲我們住在那樣的地方,如果不爭、不努力,就會因爲太弱而死掉,我們,我們的性格,在大陸上很容易出事。”

雖然他詞不達義,很簡略地講解,但靳長恭卻從支字片語中瞭解到,因爲異域的環境惡劣的影響,異域的人爲了生存,便漸漸變得乖戾與憤世嫉俗,特別是當他們離開了異域,看到別的美好地方,就像放閘的毒物,根本不懂所謂的道德禮儀。

在那種連生存都成問題的地方,還指望他們能夠翩翩有禮,文明禮貌,簡直扯淡!

“我不願意守着那麼一片令人絕望的地方,我想重新找一個地方,能夠適合我們一族生存的地方,但是當我離開了異域,我才知道這個想法有多困難,於是我成爲了一名遊吟詩人,開始在大陸一直尋找……”

沒有一個地方會接納兇狠的異域人,這件事情靳長恭是知道的,那種偏見早就潛移默化進入了大陸每一個人心中,所以他纔會說困難。

靳長恭轉過身子,撐起雙臂,擡眸看着他突然問道:“那你找到了嗎?”

玥玠柔柔地看着她,輕聲道:“嗯,我找到了。”

“……魔窟?”靳長恭沉吟片刻,試探道。

玥玠此刻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嗯。”

靳長恭這下才恍然道,難怪他當初堅持要跟她一道去魔窟,原來就是打着踩點的目的。

要說魔窟的確是很適合他們異域,因着那裡本來就住着一羣無良匪類,自然不會對異域有什麼特別大的牴觸,再加上那一片如今成爲她的地盤,她亦會因爲玥玠的關係,不會施壓魔窟驅趕他們,這樣一來,他們遷居過去,從裡從外都沒有障礙了。

“先說好,魔窟是我的地方,你想讓你的人住進去,必須與我約法三章,以勉他們鬧事。”靳長恭並不反對,但卻需要事先說明。

“恭,你還是沒有理解換血的意義。”他無奈地嘆息一聲,那雙柔情得似滴水般的眼睛凝視着她:“從此我的就是你的,無論是我——還是整片異域的人,他們都不敢不聽你的話,你已經是他們的主人。”

玥玠的話令靳長恭一怔,卻沒有往深層思索,只當因爲他們投靠她的關係,她眼睛一亮,坐了起來:“真的?!”

玥玠卻將她重新拉倒在懷中,撥開她垂落的髮絲,傾身吻了上去:“換血,就等於你們大陸所說的成親。恭……我們已經是夫妻了——你如今是族長夫人,他們如何敢不聽你的?”

他那帶着淡淡笑意的嘆息,帶着暖暖的氣鼻呵在她敏感的耳畔,那般溫情而柔軟。

而靳長恭則因爲他的暴料卻整個人僵住了。

——呃,她剛纔莫非產生幻聽了?

她,她什麼時候竟就成了已婚婦女了?!

族長夫人這個稱謂,會不會有點強賣強買的節奏啊!

——

天微微亮,進入冬日的清晨,天空柔和而清淺,花房內大片大片暗綠暈點着荼蘼的花色,輕拂在晨色裡,點綴着整個花房顯得明亮而鮮豔。

伴隨着那柔和而清靈歌聲,靳長恭舒適地伸了一個懶腰,緩緩地睜開眼睛。

微微陽光透過琉璃暖暖撒在她眼睛中,她微微眯睫,視線中一片皆朦朧而柔亮,她看到了,離她不遠處,幾縷光線射透在一道線條憂美的人身上,那般神聖不可侵,他於陽光下面容模糊,唯有那歌聲如此清晰動人。

他就如風中搖曳的風信子站那裡,空靈的嗓音似在吟唱着一首甜蜜的情歌,她雖然聽不懂,卻有一種心靈被洗滌後,充滿感動歡樂的感覺,她脣畔浮現起微笑。

當他歌聲漸止時,靳長恭含着迷離笑意睜開眼睛,正欲開口說話時,突然耳畔傳來一聲清冷溫和的聲音。

“長恭。”

靳長恭驀地神情一滯,眼中驚喜一閃而過,當她回過頭一看,從花房前方緩緩走來,她看到那一抹如高山雪巔般不可攀的矜貴身影,然後走近,那一張可以稱爲驚爲天人的玉顏,倏地令她瞳孔凝結。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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