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酉時。
數輛馬車行進灑金巷楚王府,後宅僕婦知曉今天是小趙娘子從學堂歸家的日子,虎頭閨房已灑掃一新,鋪上了新被褥。
可王妃下車後,臉色卻明顯不對,並且突兀的讓人將虎頭閨房內的傢俬、衣裳、書本統統搬去了前頭第五進青竹閣。
這個安排,讓人摸不着頭腦。
衆人都知曉,王妃對小趙娘子亦姐亦母,疼愛的很早些年,在桐山時虎頭一直和王妃住在一起。
後來,虎頭年紀大了些,楚王夫婦爲避嫌,虎頭纔有了自己的閨房,卻依舊是在涵春堂內,緊挨王妃臥房。
今日怎好端端要給小趙娘子換地方了?
且一下搬到了前頭的第五進
來幫忙的秦嫲嫲察覺有異,可不待她打聽清楚,玉儂便被王妃喊到了家祠中,這一去,直到天黑都沒能回來。
秦嫲嫲知道自己這小主子是個能闖禍的人兒,擔心王妃這次是動真格的,忙去找了素日與玉儂交好的阿瑜。
阿瑜今日一直待在家中,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便喚來點絳出去打聽了一番。
點絳和篆雲一樣,是潁川陳家陪嫁來的丫鬟,篆雲去往皇城後,點絳接替了她貼身丫鬟的位置。
世家出來的丫鬟,個個機伶。
不多時,便帶回一個消息,說是小趙娘子在學堂用了一套極昂貴的國色香妝被發現了,導致王妃大怒。
結合虎頭忽然搬去前院,玉儂被留在家祠整件事馬上清晰起來,那香妝九成九是玉儂揹着王妃給虎頭的。
秦嫲嫲不由着急,此事和府內旁的事還不一樣,玉儂是家裡一份子,旁的事總歸有丟丟參與的權力,可小趙娘子是王妃的親妹!
她的事,除了王妃能管,旁人哪有資格管。
眼瞅秦嫲嫲緊張了,阿瑜低聲安慰道:“姐姐正在氣頭上,待她消了氣便好了。以姐姐的脾氣,不會讓玉儂吃太大苦頭的.”
王府佔地廣闊,楚王一家人丁又不算旺,後宅空置着大量院落。
第四進內,安置着鐵膽、寒露等親衛和管事。
第六進是楚王一家生活起居的場所,第五進大多閒置。
但今日,五進院內熱鬧了起來,先是小趙娘子搬來了青竹閣,隨後,楚王、蔡妃領着幾位年齡不一的小娘住進了五進稚暉館。
稚暉館佔了五進院約三成面積,由數座獨立小樓組成。
“李管事,這位是二姐兒,這位是四姐兒,這位是小丫頭你行幾?”
陪同陳初來安置嘉嫆一行的蔡嫿,有些記不清這羣丫頭的行敘,不由問向了年紀最小的嘉禧。
短短數月,變換了生活環境,離開了熟悉的皇城、熟悉的皇姐,嘉禧躲在二姐身後,怯怯望了蔡嫿一眼才小聲道:“嘉禧行十二”
一聽這個,蔡嫿回頭朝陳初風情萬種一瞥,嬌笑道:“王爺,你看看人家先皇,多學學!”
“.”
說瘋話也不避人。
蔡嫿讓陳初學的,自然是先皇強大的繁衍能力,畢竟,人家光女兒都排到十二了。
如今陳家血脈,雖已有三女一子,但距離‘人丁興旺’還差得遠。
但她這話,顯然對皇家缺乏敬畏。
在場年紀最大的嘉嫆只當沒聽懂。
李招娣暫時任了這稚暉館的管事,卻也覺着奇怪,‘二姐兒、四姐兒’這樣的稱呼,一般只對自家人才用,王爺何時有了這麼一羣嬌滴滴、舉手投足優雅端莊的妹子?
早在四月間,嘉嫆一行來到蔡州,起先安排在曹小健的府上。
但曹小健一個太監,家中忽然多了一羣少女,終歸顯得扎眼,於是趁着這次學堂放假,陳初將人都接進了家裡。
早年,曹小健倒是在城外爲嘉柔謀過一個莊子,可年久沒有人住,需要修葺,且讓一幫未成年女孩住在城外的莊子裡,也不合適。
這邊,進府多年的李招娣熟練的將嘉嫆等人做了安排,一應僕婦、生活器物應有盡有。
天色稍暗時,陳初眼瞅已妥當,與蔡嫿並肩離開稚暉館,卻不料嘉嫆小跑着追了上來。
見面後,先一個標準萬福禮,隨後才低頭道:“兄長,今日之事,全怪嫆兒,與相宜妹妹無關,若兄長應允,嫆兒想去青竹閣向相宜妹妹賠罪”
“不用了,小女兒之間拌個嘴,並非大事。二姐兒安心在稚暉館住下,若缺了甚,只管和李管事講便是了。”
學堂之事,一目瞭然,錯在虎頭,確實和嘉嫆沒甚關係,自然也沒有讓她道歉的道理。
嘉嫆聞言,也不堅持,再次屈身向陳初和蔡嫿一禮,折身回返。
“走了,發什麼愣?”
陳初出園,走了兩步卻發現蔡嫿沒跟上,反而捏着帕子似笑非笑的望向嘉嫆漸漸消失在花木假山後的背影。
聽見陳初招呼,蔡嫿才嘻嘻一笑跟上,雙臂若蛇一把抱住了陳初的胳膊,意味深長道:“這嘉嫆呀,倒是個能屈能伸的。這‘兄長’叫的甜,以後呀,咱們虎頭怕是遇到對手嘍.”
“十幾歲的小孩兒,哪有你說的那般複雜。”
陳初笑着反駁道,蔡嫿卻飛起一道嫵媚眼白,“正因十幾歲才顯得厲害。你想,從小被宮人衆星捧月長大,十幾歲正是驕蠻受不得委屈的時候,她卻能忍得住,反過來向虎頭賠罪。我如她這般年紀時,可沒她能忍.”
“哈哈哈,這話說的,我嫿姐即使到了如今,遇事也沒見你忍過啊?”
“嘻嘻,還不是因爲有你這隻惡小狗給奴奴撐腰麼”
“說話便好好說,學玉儂作甚?”
兩人說話間,走到了另一邊的青竹閣,卻發現李翠蓮守在門外,用她的話說,夫人讓她守在這兒,整個假期都不許虎頭外出,也不許她見人
“喲,王妃娘娘動真格了呀。”
蔡嫿非常意外,虎頭會被處罰的如此重。
禁足還好說,但不許見人.以虎頭的性子,在閣子裡憋兩個月,還不得瘋咯。
或許是想到了別的事,蔡嫿忽然認真的問了一句,“閣子裡只虎頭一人?”
“回蔡娘娘,小滿也在裡頭”
聽李翠蓮這麼一說,蔡嫿才鬆了一口氣,起初陳初還沒懂她的意思,後來一想才明白,蔡嫿這是擔心虎頭萬一想不開,做出什麼蠢事。
有小滿在,就不怕了。
想來,貓兒也是害怕這點,才安排了小滿在此。
此時貓兒的心態,大概既想狠狠管教虎頭一頓,又怕管教的狠了
陳初並沒有堅持進去,他若要進,李翠蓮自然不敢攔,但還是夫婦倆商量好的原則,外頭的事陳初管,後宅的事貓兒管。
蔡嫿卻若有所思,現在她所知的信息,和點絳一樣,都是‘虎頭帶了一整套昂貴香妝去了學堂’。
但蔡嫿覺着,僅僅因爲這個,貓兒不該罰虎頭這般狠,定然還有點別的事。
“走,去看看玉儂吧。”
“你去吧,我還有點事。”
戌時初。
天色向晚,一抹懶洋洋的雲彩掛在西方天際,被晚陽暈成了橙紅飄帶。
六進後宅西北方位,去年剛剛建成的家祠內黑黢黢的,僅剩幾道昏黃夕陽映進堂內。
陳初走到家祠外,意外的發現竟沒人守着。
隔着窗櫺往裡看了一眼,只見祠堂正中山牆上,掛了一名婦人和中年男子的坐像。
這全身像,是貓兒根據陳初口述,找來淮北最好的畫師所作。
可說實話,要不是事先知道,陳初都認不出這是自己爹孃。家祠,幾乎是大戶人家標配。
陳初原本對此事不算上心,但貓兒卻異常看重,當時陳初講,自己一個人迴歸故土,便是修了家祠,也只有爹孃可供奉,未免顯得冷清。
可貓兒卻道,官人以前是一人,現下卻不是了,若咱尋不上祖宗傳續,便以官人始從今往後,官人便是我蔡州陳氏先祖。
是以,陳家祠堂,不像別家祠堂擺滿先祖靈位,只有陳初爹孃的畫像。
以至於整個祠堂內顯得異常空闊。
卻因此將那跪在中間的人兒襯托的更可憐了幾分低着頭,肩膀不時微微抖動,難不成是哭了?
陳初推門入內。
門軸響動後,那道歪歪扭扭跪在蒲團上的身影立馬挺直了後背跪好,肩膀也不抖了。
隨後,似乎聽出不是貓兒的腳步聲,玉儂小心回頭瞄了一眼.鵝蛋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笑容。
陳初也跟着笑了起來,只因,玉儂肉嘟嘟的嘴巴四周盡是明晃晃的紅油。
以爲她在哭,實則是在偷吃東西沒心沒肺,一如既往。
“吃的甚?這麼香?”陳初笑呵呵的在玉儂對面盤腿坐了下來。
玉儂擡眼瞄了瞄公婆畫像.在祠堂內偷吃東西終歸有些不敬,忙搖頭否認道:“奴奴沒吃東西!”
陳初擡手在玉儂嘴巴上抹了一把,隨後攤開手掌將紅赤赤的辣椒油展示給後者看,“那這是啥?”
眼瞧瞞不住了,玉儂才傻兮兮咧嘴一笑,也攤開了自己的手掌,“辣片,公子吃不?”
“吃!”
陳初接過撕下一塊辣豆皮,丟進了嘴裡。
這下,有公子帶頭,玉儂也不怕了,小口咬下一塊,辣的嘶嘶哦哦,依舊不捨得停下。
因方纔陳初忽然進來,玉儂一緊張將整片辣片都攥進了手裡,以至於瑩白小手沾滿了紅油。
陳初嫌棄的看了一眼,不知從哪摸出條手絹,不由分說扯過玉儂的右手,邊幫她擦掉滿手紅油邊道:“都當孃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般!”
明明有絲絲訓斥的口吻,但其中寵溺,玉儂聽的清晰。
只覺,身子連着心兒都要化掉了,剛剛挺直的後背不由又塌了下來,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一直望着陳初嘿嘿傻笑。
陳初低着頭,仔細幫玉儂擦拭滲進指縫的紅油,邊道:“你呀,知曉夫人爲何在祠堂罰你跪麼?”
“奴奴知曉,奴奴偷偷給了虎頭國色香妝,東窗事發.”
“這事對麼?”
“呃奴奴覺着吧,也不算錯。”
“.還沒錯?”
陳初擡起頭,玉儂若是面對貓兒,早慫掉認錯了,但多年來,公子從未兇過她,甚至沒說過重話,是以她倒也不畏懼,認真的講出了自己的道理。
“公子,奴奴早年吃過苦,便想着家裡人想要甚,都能如願。不管是咱們的嬈兒,還是虎頭、冉兒,日後只要是她們想要的,奴奴都會想法子給她們,若她們不想的,奴奴也絕不逼着她們”
“那日後若嬈兒不想念書呢?”陳初反問。
玉儂卻不假思索道:“那便不念,只要她開心,大不了奴奴養她一輩子。”
“你還養她一輩子?你多久沒見過月錢了?今年月錢是不是已經被貓兒扣完了?”
“嘿嘿,嬈兒的娘沒錢,但他爹爹有錢呀”
這是教育理念問題,玉儂胸大無志,也從不奢求自己的女兒以後風光無量。
她所求,只一樁,女兒快樂長大,無病無災。
祠堂內只他兩人,跪麻了腿的玉儂乾脆換了姿勢,學着陳初的模樣盤腿在蒲團上坐了,甚至開始點評起貓兒和蔡嫿的教育方式了。
“姐姐和蔡姐姐便是將稷兒管的太嚴了,小小年紀便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這也不許玩、那也不許吃。有時,我見了稷兒那小模樣,都覺着可憐。”
玉儂敢帶着嬈兒和冉兒瘋玩、敢無限度溺愛虎頭,卻不敢帶稷兒出格。
畢竟是寄託了全府期望的小世子,要是磕了碰了、玩野了,玉儂可擔不起這責任。
這一點,陳初極其認同,不由點頭道:“確實!她倆管稷兒太嚴苛了!”
說罷,陳初細思一陣,打算趁這段時間在蔡州,多帶兒子出門轉轉,男孩子嘛,受點風吹雨淋、摔摔打打纔好。
整天圈在家裡怎麼能行!
玉儂太溺愛不行,但貓兒和蔡嫿的法子也不行,中和一下才好。
見他走神,玉儂不由擡頭看了看山牆上的畫像,又看了看公子,饒有興致道:“公子公子,當年公公婆婆管你嚴苛麼?”
陳初回神,笑道:“還好吧,除了中學時因爲早戀被叫家長,捱了你婆婆一頓雞毛撣子外,平時蠻好的。”
“咯咯咯”玉儂大概是聽懂了‘早戀’是什麼意思,想象着公子被婆婆抽的滿屋子跑的模樣,笑的花枝亂顫,隨後又道:“公公沒打公子麼?”
“沒有,你公公還鼓勵我哩,曾說笑道,讓我多領幾個兒媳婦回家.”
“咯咯咯,公公是個明事理的!奴奴再拜他一回!”
說着,便要爬起來給陳爹的畫像磕頭。
陳初哈哈一笑將人攔下。
最後一點太陽,依依不捨的消失在了地平線。
祠堂內徹底黑了下來,玉儂本就是個名聲在外的小話癆,今日陳初難得有興致,兩人聊起來便沒完了。
“你方纔吃那辣片還有麼?”
“有,奴奴拿給你。”
“嗯,誰給你送來的?”
“阿瑜送來的。”
“哦?阿瑜對你蠻好.”
“公子都不懂。”
“我不懂什麼?” WWW. тTk ān. co
“奴奴是說,阿瑜敢來給我送吃食,必定是得了姐姐的暗示,不然.阿瑜這個人呀,很聰明的,若無姐姐示意,她纔不會爲我得罪姐姐。”
“咦,我還以爲你倆關係很好。”
“我倆關係是很好呀!”
“那你還在背後說小姐妹的壞話。”
“奴奴只說給公子聽了呀,公子不要對阿瑜說.再說了,是人就有私心,奴奴有時也不能免俗呢。蔡姐姐便說過,我們姐妹又不是聖人,誰還不能有點小心思呀”
“是這個道理。”
這廂,陳初和玉儂盤腿坐在祠堂內,摸黑聊的興致勃勃。
那廂,初次住進王府的嘉嫆,領着一衆妹妹,主動去往涵春堂拜見當家主婦。
因虎頭一事,氣的沒吃晚飯的貓兒得悉衆皇女來訪,本想下樓迎接,最終想了想,卻又穩穩坐回了廳內等待。
青竹閣裡,虎頭趴在書桌前,鬱悶的咬着筆尾阿姐要求的三千字檢討,至今一字未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