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倦鳥不知還
餘週週後來總是會不經意間哼出那首二胡曲,的確很難聽。可是那二胡曲彷彿纏繞進記憶中一樣,拽都拽不出來,只留下一個線頭,讓她回憶起那個難堪的中午。
十二月剛剛開始的一個上午,突然下起了一場極大的雪。體育課,老師法外開恩說不再跑步,改成自由活動課。餘週週穿得很厚,費了好大勁兒才獨自翻上了單槓,小心翼翼地坐好,看着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同學們。
“週週,下來打雪仗啊!”單潔潔跑過來,舉着雪球朝她張牙舞爪地喊。
餘週週搖搖頭。
單潔潔看了看她,嘟囔了兩句就跑遠了。她並不能理解餘週週最近到底爲什麼這樣沉默。
這個世界上,朋友很少,玩伴很多,只要喊上一嗓子,就會有許多人舉着雪球陪伴奔跑。
餘週週看到不遠處,許迪他們幾個男孩正在一本正經地堆着雪人,旁邊放着鐵鍬和水桶,堆出一點兒,就在上面淋些水,讓它凍得更結實。
雪人初具規模之後,大家都不再打雪仗,紛紛圍繞到雪人附近。許迪他們更加得意起來,但是故意板着臉,煞有介事地指揮着圍觀的女同學們:“躲開,都躲開點兒,碰倒了的話,小心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餘週週哈出一口白氣,都沒發現自己的笑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和這些同齡的小夥伴有了些微妙的區別。
她喜歡坐在高處,帶着一種那個年紀自以爲是的清高和疏離來俯視所有快樂的小孩子。儘管許多年後的彼時,回憶起這種姿態,會覺得好笑,然而此刻,她是真心地感到一種寂寞,一種在從前因爲光環照耀而遁形,又因爲重歸低谷而滋生攀緣的寂寞。
跌落是爲了攀爬,又或者攀爬只是爲了跌落。
餘週週擡頭看天,有太多的事情她想不明白,卻又不再像小時候一樣單純熱血地幻想着,只要我努力,總有一天會重新爬到最高處——因爲她已經開始有些懷疑這種套路的意義所在。
星矢被打倒,又站起來,又被打倒,再站起來。
星矢的存在,到底是爲了被打倒還是站起來?或者,他還有更多的使命?
瑪麗貝爾是爲了世界的美麗、自然永遠和諧而存在;星矢是爲了保護雅典娜;美少女戰士要替月行道,維護世界和平;上杉和也是爲了甲子園而訓練;湘北是爲了在大賽裡稱霸全國而拼搏——那麼,餘週週女俠究竟是爲了什麼而活着呢?
這個問題從奧數和升初中引發的憂鬱情緒中生長出來,讓她心慌。
爲了揚名江湖?
餘週週的江湖,太深太深。
畢業的情緒感染了很多人,這一年的聖誕卡片和元旦祝福被大家早早地提上了日程,所有的祝福裡,都提到了“畢業後還是好朋友”,提到了“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提到了“祝願你前程似錦”——是的,前程似錦,一個對於小學生來說十分玄妙卻又缺乏意義的詞語。
前程是什麼?學不會奧數的孩子,也有前程嗎?餘週週發現,即使天空遠比大地要廣闊得多,其實站在地上如此渺小的自己能看到的,也只有頭頂上方被樓羣分割出來的這樣狹小而不規則的一塊。這就是每個人的前程,只有這樣一小塊,小得似乎連一個奧數都能把它遮去一大半。
餘週週呆坐在單槓上,一動不動。
林楊走出教學樓,第一眼看到的,是單槓上,坐着一個安靜的雪人。
他在門口呆立了半天,直到後背被同學推了一下:“幹嗎呢你,怎麼還不出去?一起來踢球吧,早就說要踢雪地足球了。上次下的那點兒雪,塞牙縫都不夠!”
有女生在一旁笑:“你喝西北風就行了,幹嗎拿雪塞牙縫啊!”
他們打打鬧鬧鬥着嘴,林楊才醒過來了一般,彆彆扭扭地朝餘週週走去,可是站到了單槓旁邊,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開口打破這份寧靜。
“週週?”
太久沒說過話,連名字念出來都很生澀。
甚至這一次的疏遠隔離,遠比那四年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恩斷義絕”還要慘烈。林楊說不清爲什麼,總之那天,當媽媽氣得直哆嗦,指着他說:“你能不能聽我的話,能不能不給我惹事,能不能讓我消停兩天,能不能……”
他哭着點頭,說“能”。
大人的世界,遠比他所見到的複雜。他不喜歡對着周沈然父母笑得如此迎合虛假的媽媽,但是又不能討厭自己最最溫柔美麗的媽媽,他想不通,非常想不通。
自從三年級周沈然跳了一級升到林楊的班級開始,他就覺得爸爸媽媽的態度很不對勁兒。或許是習慣於看到媽媽在面對別人的諂媚作出雲淡風輕的迴應,所以一旦在媽媽的臉上看到同樣的小心翼翼,他很不忍,很難過。
所以他說“媽媽我錯了”。
餘週週低下頭:“是林楊啊。有事嗎?”
林楊低頭:“沒事。”
撓撓後腦勺,又覺得自己這種行爲很白癡。班裡面一大半的同學都去打疫苗了,只剩下他們幾個接種過疫苗的同學被放出來上體活課,所以他才覺得現在跟餘週週說幾句話,應該不會被老師發現,不會被凌翔茜她們打小報告。
只好隨便找個話題。
“週週,你上個星期的考試……考得怎麼樣啊?”
“不好,我都不會做。”
林楊愣住,仰起臉,零星的雪花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那……”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餘週週,也實在是不明白,奧數到底有什麼難的,餘週週這樣聰明,爲什麼她總是學不會。
“其實,我記得我上的那個奧數班的老師說,不學奧數也沒關係,奧數、奧數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那你爲什麼要學呢?”餘週週歪頭看她。
林楊對這場莫名其妙的談話毫無準備,被噎得沒話說。他有些窘迫地看着餘週週,發現餘週週只是緊盯着遠處圍成一圈堆雪人的衆人,絲毫沒有關注他。
他沉默了。餘週週看着別人的雪人,他卻看着自己的雪人。
雪人忽然展顏一笑,臉上再次盛開了五瓣月牙。
“林楊,上次,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你。”
“……什麼事?”
“你知道我沒有爸爸這件事吧。”
這個問題冷不防冒出來,林楊驚訝得幾乎要跳起來,他慌張地看着被雪覆蓋的鞋面,斟酌着應該怎樣回答。沒想到,餘週週突然從單槓上面跳下來,濺起一片積雪,肩膀上堆積的雪花也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林楊,你以後想做什麼呢?你爲什麼要學奧數?爲什麼要當大隊長呢?你會上師大附中的吧,然後考到好學校去——我聽說全省最好的高中是振華,全國最好的大學在北京,你要去北京嗎?然後你想做什麼呢?”
餘週週從來沒有語速這樣快地對他提一大串問題,林楊連一個問題都沒有想清楚,餘週週就已經站到了他面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頭——甚至還需要踮起腳,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比她高了。
“我隨便問問。”
他鬆口氣。
“所以,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她繼續笑眯眯地說。
林楊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雪人揹着手,一步步地朝着人羣走過去。
“週週!”林楊焦急地喊起來,“你沒事吧,你怎麼了?”
餘週週沒有回頭。
剛剛接近人羣,餘週週才發現,堆雪人的同學們情緒有些激憤。
“我說了不是我!”
詹燕飛的嗓子幾乎都要喊破了,可是剛下過雪的操場上,她的喊聲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聲嘶力竭,聽起來仍然很沒有底氣。
“不就是不帶你一起堆雪人嗎,你至於嗎?”許迪哼了一聲,把鐵鍬往地上狠狠一撇。
“怎麼了?”餘週週推了推身邊的李曉智。
李曉智有些爲難地看了看糾紛中心的幾個人:“雪人馬上就堆好了,凍得特別結實,可是有人發現雪人背後印上了一個腳印,不知道是誰踩的,大家一開始沒注意,澆上了水,現在都抹不平了。”
“那跟詹燕飛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是誰說的……反正有人說是詹燕飛踩的。剛纔她還在雪人旁邊轉了半天,許迪說她不幹活就讓她離遠點兒,她還跟許迪吵架來着。”
“誰說是她踩的?”
“不知道。反正有人這麼說的。”
“有人”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強大的人。
餘週週看着詹燕飛徒勞地跟一羣男生女生對峙着。在詹燕飛的對手中,她甚至看到了徐豔豔幸災樂禍的笑臉。她有些難過,可是也沒有勇氣與這麼多人爲敵,去站到詹燕飛身邊爲她爭辯什麼,只好低下頭,狠狠地鄙視自己。
“算了算了,都堆完了,好賴都這樣了。大家快點兒手拉手圍個圈,然後我就拿鐵鍬把雪人拍碎了哦!”
大家終於嘟囔着散去,然後手拉手扯起一個不扁不圓的大圈。餘週週左邊站着李曉智,右邊站着單潔潔,一點點張開雙臂拉開距離。當這個圓初具規模的時候,大家赫然發現站在中間的除了許迪和雪人,還有詹燕飛。
詹燕飛愣愣地看着這個大圓,覺得被圍在其中非常尷尬,於是急急忙忙跑到某兩個人中間去,想要讓他們分開手給自己一個位置,可是那兩個人攥緊了不撒手,看也不看她。
好像被遊街示衆的罪人。
詹燕飛嘗試了三四次,餘週週似乎已經看見了她的額頭在大冷天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餘週週並不知道,此刻自己看着詹燕飛的眼神,幾乎就是她在五年前的課堂上拿着打滿了紅叉的拼音卷子走回座位時,詹燕飛投向她的目光的翻版。
憐憫。
然而又有一絲絲不同。
“詹燕飛!”
餘週週下意識喊了出來,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李曉智驚訝的目光下,她鬆開了李曉智的手。
“到這兒來吧。”
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只是悲壯無名地看着詹燕飛。
看着一隻折翼的小燕子,疲倦地,一步步走到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