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頌川跟着楊氏進了堂屋,屋子裡只點着一盞油燈,劉景仁正盤腿坐在炕上吸着旱菸。
“你小子咋來了?”劉景仁見了王頌川問道。
王頌川喊了一聲“二伯”,笑了笑,沒再說話。
“快坐吧。”楊氏說道,指了指旁邊的一個矮板凳。
王頌川答應了一聲,便在板凳上坐下了。
待他坐下之後,楊氏和劉景仁都看着他。這個時候過來,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要說的。
“頌川啊,你有啥話就直說吧。”楊氏說道。
王頌川看了楊氏一眼,面上帶着複雜的神色,又猶豫了一會兒,這才說道:“二伯和二大娘對我這麼好,我覺得有些愧對你們。”
劉景仁聞言,吸着旱菸的動作就慢了下來,直直地盯着王頌川看着。
楊氏也是看着他,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這麼說話,難道他是心生去意了?
這王頌川是個老實穩重的,腦子也聰明,很多東西,他不但願意學,而且一學就會,讓劉景仁十分滿意,心裡還想着或許能培養培養他。
兩人心裡正猜測着,忽然又聽王頌川說道:“二伯,二大娘,我對不起你們,不該對你們有所隱瞞的。”
楊氏和劉景仁聽他如此說,互相看了一眼,兩人臉上皆是不明的神色。
“這話咋說?”楊氏問道。
王頌川抿了下有些乾裂的嘴脣,說道:“其實我爹孃早已仙去是事實,只是,家裡並不是沒有其他人了,都回江寧老家了。”
“你說這話是啥意思?”劉景仁問道。
王頌川又道:“其實我爹就是王家二房的,之後家裡的生意敗落了,那五百畝地也賣了,正好被你們買了去。”
楊氏和劉景仁聽他這麼說,想了想,便明白了。
原來這王頌川,是先前那做水產生意的王家的孩子。後來生意敗落了,將那五百畝地賣給了他家。聽說他們家舉家遷回老家了,原來還留了一個。
“那你咋沒跟着走呢?”楊氏又問道。
不管怎麼着,到底是一個少爺,跟着回去就算日子過得再差,也少不了一口飯吃,斷斷用不着出來給人做夥計。
王頌川聽楊氏這麼問,面上閃過幾分羞赧,接着說道:“我當初要留下來,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法子,自己做出一番事業。反正我只是個不起眼的庶子,家裡如今也過得不富裕了,聽說我要留下,自然是不會多幹涉的。”
楊氏明白他的意思,他只一個庶子,父母又不在了,那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跟着家族一起回了老家是不被待見,若是留下來,多找找路子,能自己做出一番事業也說不定。並且她家的水產,在整個蒼山鎮都是有名的,他這才找到了這裡,甘願只做一個夥計。
“現在是要跟着去了嗎?”劉景仁又問道。
王頌川搖頭,道了聲沒有,又接着說道:“只是,二伯和二大娘對我這麼好,我要是再隱瞞的話,可當真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了。”
楊氏點頭:“嗯,嗯,是個好孩子。”
她突然感覺心裡酸酸的,這個孩子,也確實是不容易。聽他說這一席話,楊氏只覺的對他十分心疼,又很感動。對他好是值得的,他當真是個知恩圖報的。
而劉景仁聽他說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也放下了心。
王頌川活兒乾的好,又是個肯吃苦的,如果他走了,要再找這麼一個好幫手,當着是不容易的。
“沒事兒,不關你的事的,你只要在我家一天,我就定然不會虧待了你。”劉景仁說道。
王頌川點頭,但是心中仍是忐忑。
他今日前來,這件事只是其中之一罷了,還有一件更爲重要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那件事,他猶豫了很久,也思索了很久,這纔在最後關頭,逼着自己走了來。
“二伯,二大娘,我還有一件事。”王頌川又說道,低着頭,聲音也略顯低沉。
“啥事啊?”楊氏問道。
王頌川在心裡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設,這才擡頭,用十分真誠且堅定的目光看向楊氏,說道:“我想娶姐姐作妻。”
他這話說完,不止楊氏,就連劉景仁都愣住了。
姐姐,就是豆子。他願意娶豆子?
“你說啥?”楊氏有些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
待又得到王頌川的重複之後,楊氏這才相信了自己聽到的話,他是說真的。
楊氏和劉景仁都還沒有回過神來,便聽王頌川又說道:“我是真心的,我知道我只是一個夥計,要啥沒啥,但是一見到姐姐,我就忍不住地想保護她,不讓任何人欺負她。”
劉景仁又抽起了旱菸,楊氏一直看着他,面上的表情分不清喜怒。
王頌川此時的心情是極爲緊張的,雖說豆子是成過一次親的人,但也算是他的東家,他如今的身份只是一個小小的夥計罷了,哪裡能配的上她?
然而,雖然楊氏此時面上的神情喜怒不辨,但是她的心裡,卻是熱乎乎的。尤其是當他說要保護豆子,不讓任何人欺負她的時候,楊氏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是啊,豆子和離了,那些關於她的瞎話,就算沒說到她面前,不過想想也能想的到,怎麼可能會少?
豆子只願意住在老家家,不願意去城裡,不願意去那個傷心地,只是就算是在這裡,也有人不讓她過得安心了。
要想終止那些流言,唯一的辦法,便是讓豆子趕快地再嫁人。只是,嫁人這事,哪裡是這麼簡單的?
眼前的這個王頌川,說實話,她倒是還覺得不錯,只是不知道,豆子那邊,會不會同意。
這王頌川倒是個老實的孩子,以後能對豆子好。並且他又沒有家人在這裡,又守着她家,也不怕他對豆子不好。
只是豆子到底是受過一次傷的人了,她生怕再讓她受第二次,因此,此時竟又猶豫不決了起來。
王頌川心中忐忑,等待着他們二人說話,但是等了好一會兒,還不見他們說話,只有劉景仁吸着旱菸的吧嗒吧嗒的聲音。
“頌川啊,這事兒我們可不能全做了主”,楊氏說道,“還要問問閨女的意思。”
王頌川見她說着這話,眼中流露出幾分哀傷,以爲她在委婉的拒絕,心裡瞬間涼了半截。
“嗯,我知道的。”王頌川說道,情緒低沉。
是啊,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夥計罷了,自己還吃了上頓沒下頓呢,又哪裡能配得上她?
本來想給她溫暖,呵護她一輩子,誰料,都是自己在癡心妄想罷了。
想着這些,王頌川自嘲地笑笑,便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就不打擾二伯和二大娘休息了,我這就走。”
他說完這話,便轉身,出了堂屋門。
楊氏見他這樣子,便知道他可能是想多了,於是又道:“你是個好孩子,大娘心裡知道。”
但是這話此時聽在王頌川耳裡,可就變了意思。
她無非是客氣地誇自己一句罷了,接下來必定還有但是,只是她還沒有說罷了。
不說也罷,他自己心裡明白,又怎麼能去自討沒臉?
楊氏將他送到門口,看着他走遠了,這才閂了門,回了屋。
“這孩子,只怕是想多了。”楊氏嘆息一聲說道。
劉景仁沒有接話,仍然在吧嗒吧嗒地吸着旱菸。
看着這滿屋子的煙霧,楊氏不禁心煩了起來,不悅地說道:“別吸了,薰死了。”
劉景仁又吧嗒了一口,這才彎腰在地上磕了磕煙鍋子。
“頌川這孩子真是個不錯的,我覺得他對咱豆子也像是真心的。”楊氏說道。
劉景仁“嗯”了一聲,又將平時豆子被人欺負的時候,王頌川挺身上前的事說與了楊氏知道。
“好,好”,楊氏連道了好幾聲“好”,之後又說道:“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豆子上回嫁的那董家,可真不能說差了,當時多少人羨慕眼紅,但是後來呢?還不是一樣吃足了虧,一天的好日子都沒過上。
這王頌川不管論家世還是錢財,自然是不能與董府相比的,只是他可貴的地方,是能夠真心地對豆子好。
如果他的家族還沒有敗落,他還是那個衣食無憂的少爺,楊氏反倒不放心將豆子交給他了。
假設真的成了事的話,不怕他啥都沒有的。她與劉景仁如今也都四十多的人了,還有幾天不到五十?過不了幾年,就算是想幹,也幹不動了。家裡又沒個兒子繼承,四個閨女,也都不惦記這點家業,到時候,他們又能交給誰?
這魚塘是蓮子辛辛苦苦開創的不假,但是隻怕要給她做陪嫁的話,她也是不要的。
豆子無依無靠的,如若以後真的嫁給了這王頌川,這兩個魚塘,索性就交給他們罷了。兩人都在這邊時候不短了,對魚塘的那些活兒,也都熟悉了。
“行啊,明兒問問豆子,要是她說行的話,就趕在年前將事情定下來吧。”劉景仁說道。
楊氏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便答應了一聲,一口吹熄了燈,上炕睡覺,明兒還要早起趕路。
次日一早,楊氏便早早地起來了,到竈間去做早飯。
她剛刷完鍋,便見豆子也起來了,一邊抿着頭髮,一邊進了竈間。
“等會兒我溫了水你再洗臉吧。”楊氏說道,八月的天氣,早上的涼水雖說不是太涼,但也是絲絲透骨。
豆子答應着,便開始幫楊氏淘米做飯。
楊氏看着她一副淡然的樣子,想了好一會兒,這才說道:“豆子啊,昨天晚上王頌川來過了。”
豆子“嗯”了一聲,那時候她還沒睡,自然是知道的,好像在這裡待了不短的時間才走。
“你覺得這小夥子咋樣?”楊氏又問道。
“還不錯吧。”豆子說道。
想到那日,她嚎啕大哭,他那手足無措的樣子,又憂慮又焦躁的神情,豆子便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不過說來也怪,她那日真的不知是怎麼的,竟然對着他就大哭了起來,還哭得十分安心,絲毫也不怕被他嘲笑。
“笑啥啊?”楊氏見豆子竟然一個人偷偷地笑了起來,也笑着問道,心想她心裡應該也是對那王頌川滿意的,最起碼,不討厭。
“哦,沒啥。”豆子說了一聲,便走出去,在樹根下,將淘米的水給倒了出來。
楊氏等她進來了,又說道:“昨兒晚上,頌川和我還有你爹說了,說是想向你提親。”
豆子聞言,手中的動作停下了,楊氏看到她剛剛的微笑也瞬間凝固在了嘴角。
“你願意嗎?”楊氏問道。
豆子回過神來,將淘淨的米下到鍋裡,說道:“我不願意。”
“爲啥啊?”楊氏對她的回答感到很意外。
看她的樣子,對王頌川也像是中意的,只是,爲何又說不願意了呢?
“豆子啊,你別看頌川現在是沒什麼錢,也沒什麼能耐,但是你爹說了,他卻是養魚的一把好手啊,如果將魚塘交給他的話,只怕不比現在差。並且,我見他也是真心的,以前還幫過你這麼多次,你真的不願意?”楊氏遊說道。
但是豆子還是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直接拒絕了楊氏的提議。
雖然楊氏不知道她爲什麼會拒絕,但是隻要她拒絕了,她便定然不會再逼迫於她。
經過這件事,好似豆子的好心情都被驅散了一樣,一直到吃完飯楊氏離開的時候,她臉上都不再見笑容。
楊氏畢竟是帶着擔憂離開家的,豆子竟然不願意,她心裡着實是感覺可惜。
她現在求的,不是多麼有錢有勢的,只要能對豆子好,能安安穩穩地過舒心的日子,便也就圓滿了。
看着楊氏乘坐的馬車離開,豆子在門口站了許久,這才轉身進了家門。
就算她成過親,就算她和離過,但是那又如何?就算她這輩子獨身終老,也絕對不要虛假和憐憫。
這邊楊氏帶着蓮子和栗子,到了城裡之後,栗子直接回了自己的鋪子,而蓮子則和楊氏一起回了點心鋪子。
關於栗子和虎子的親事,最後還是沒有達成共識,栗子只是打着哈哈,說是以後再說吧。但是她這以後,誰知道究竟能拖到什麼時候。
不過楊氏也漸漸地想開了,蓮子今年就能嫁了,到時候,家裡可真是冷冷清清了,她一個人守着鋪子也着實是沒意思。不如再留栗子一兩年,也算是心裡有個念想。
至於虎子那邊,着急的話,就讓他們急去吧。
次日正好是集,一大早的,楊氏先囑咐蓮子好好地照看着鋪子,隨後自己出去買菜。
蓮子在鋪子裡坐着,就在她心裡盤算着楊氏差不多該回來的時候,突然見一個婦人上門來了。
“嬸子在嗎?”那婦人問道。
這人蓮子不認得,見她身上穿着藍色棉布大襟褂子,下面是一條灰色裙子,露出繡着碎花的褲腳,頭髮用布巾包着,胳膊上還挎着一個竹籃子。
“你是找我娘嗎?”蓮子問道。
那人打量了蓮子幾眼,忽然笑道:“你是蓮子吧,長這麼大了,都不敢認了。”
蓮子見是個熟人,雖然她不認得,但是還是讓了進來,說道:“我娘出去買菜去了,多半馬上就回來了,您先坐會兒吧。”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日要與豆子說親的張嫂子。
忙活了一整個中秋節,雖然她心裡記掛着這事,但是一想到楊氏家裡蓮子在定親,她必然是沒空的,因此便趁着這回來趕集的時候,來找她說一說。
她剛坐下,便見楊氏回來了。
“哎呦,嬸子,回來了啊。”張嫂子立馬起身說道。
楊氏認得她,忙笑道:“是她嫂子來了啊,快坐快坐。”說着,楊氏又給她的茶碗裡添滿了茶。
張嫂子坐下了,又喝了口茶,兩人寒暄幾句,張嫂子這才說道:“嬸子啊,我來找你啊,實則是有事和你說。”
“啥事啊?”楊氏笑着問道,她在村裡的口碑不錯,因此楊氏見了她,自然是要熱情相待。
張嫂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家豆子如今還待嫁呢,所以啊,就想給說門親事。”
又來個說親的,最近好像給她家閨女說親的不少啊。
“哪家啊?”楊氏又問道,雖然不太有可能同意,但是聽聽還是不爲過的。
張嫂子接着說道:“是我孃家的侄兒,去年死了媳婦,想再找個。他也在城裡做點小買賣,只是不如你這鋪子好罷了。”
她說着這話,見楊氏並沒有問什麼問題,於是又說道:“雖然不比你們家富裕,但是好在人是極好的,對媳婦也好。我就想啊,咱們女人家,可不就是圖個平安穩定嘛,男人體貼日子過得舒心也就行了,嬸子你說是不是?”
楊氏自然是笑着點頭說是,在她心裡,也確實是這麼想的。
“嬸子,你覺得如何?”張嫂子又問道,“要是覺的還行的話,我就先帶你去看一看。”“要不這樣吧”,楊氏說道,“這事兒我也做不得主,關鍵還是得看豆子的意思,等我問過她的意思,再和你商量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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