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宗澤本就擔心江松濤, 現在聽聞提學大人召喚自己, 趕緊爬起來跟着差役往提學大人那兒而去, 宗澤出來時,差役又叫了另一個學子一起前去。

來到周提學處, 周提學早已威嚴坐在堂上了。

出了這樣的惡性事件, 提學大人的臉色當然好不了, 宗澤遠遠地就感受到了提學大人散發出的怒氣。

宗澤不敢多看, 走到周提學面前, 趕緊彎腰作揖。周提學見他們來了,一揮手讓他們站在一邊。

宗澤剛一站定,就聽到啜泣之聲,循聲望去, 宗澤這纔來得及注意到, 堂中地上跪了藍布衣衫的十四五的小少年。正在磕頭喊着冤枉。這人就是剛纔一併被帶走的, 傷了江松濤的人。

想到江松濤,宗澤有點擔心,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宗澤趕緊在屋中逡巡一遍,看到江松濤坐在西邊角落裡,郎中正在給他上藥, 方放下心來。

給江松濤上完藥後, 那郎中走上前去給周提學大人報備道:“大人, 這位學子傷勢雖重,但好在是皮外傷,好好養養也就是了, 對日後也是無礙的。”

聽到郎中的話,宗澤心頭高興了不少,江松濤也是面露喜色。於日後無礙就好,最怕是傷到右手不好寫字。

周提學聽完郎中的話,命人給了賞錢讓其退下。然後問宗澤跟剛纔帶過來的另一考生道:“本官叫你們來,是要問問今日之事。江松濤說馮友然故意用竹簡刺傷了他;而馮友然說,是江松濤先打的他,他一驚之下,不小心而爲;他們二人各執一詞,各有道理。本官卻想聽聽眼見之人的話,以辯是非。你們二人跟他們離的很近,方纔他二人起衝突,你們可有看到。”

宗澤趕緊道:“稟大人,事情起了後學生第一時間去查看了江師兄的傷勢,看到江師兄手在流血。可學生卻是沒看見那同學如何對江師兄的。因此事情起因如何,學生不甚清楚。”

聽了宗澤的話,周提學心下滿意。這樣的回答是最真實,也是最公允的。這陳宗澤在島上跟院試考場上兩次出風頭,周提學是對這個出色的學子印象頗深,對他也是深有了解。知道他跟江松濤二人情義不錯。可今日,這個陳宗澤竟然沒有爲了好友而胡亂作證。很是不錯。

接着周提學又問起,那一起來的另一考生來,那考生見提學大人問話,戰戰兢兢上前回答,表示自己也並未看見事情是如何起因的。

周提學嘆口氣,知道今日問這些旁觀者,大概是問不出什麼來的。別說黑燈瞎火的他們可能多半沒看見,就算看見了,可能也不願說實話,惹麻煩的。見這人嚇得不行,想着別人寒窗多年也是不易,沒得嚇壞了,明日考試不好考了。今日之事旁人原本也無辜,就揮手讓那人退下。

宗澤看到同來之人已經走了,還以爲自己也會被揮退,他還想着是不是要想辦法留下來,好看看事情的發展,以助江松濤一二的。

可那人走後,周提學也沒讓宗澤退下,而是沉沉的看向宗澤道:“今日本官叫你來,不光是問你方纔他們二人之事。還有一事,你可知,這堂前跪着之人,他方纔還狀告你夾帶小抄進場。可有此事?”

宗澤一聽,大驚道:“提學大人,學生斷無此事,此乃他血口噴人。還請提學大人明鑑。”

周提學聽了宗澤的話,沒有表態,唔了一聲,對堂前跪着的那人道:“馮友然,陳宗澤並不認同你剛纔所說的他夾帶之事。可是你胡亂攀咬別人?”

馮友然聽了,跪在地上趕緊說道:“提學大人明鑑,江同學的手是因爲他突然打到我了,我一驚之下不小心誤傷的,這點學生承認。可這陳宗澤考試作弊之事,學生是親眼所見的。學生也跟他一樣,坐提堂考,幾次看到陳宗澤將脖子上掛的東西拿出來摸了又摸。學生看到,明明就是有個小包被他帶進來了。”

周提學聽到這來,看向宗澤道:“哦,真有此事?陳宗澤,你作何解釋?”

宗澤聽了那馮友然的話,都想笑了,但提學大人在此,不能造次失禮,於是,宗澤繃着臉回道:“稟大人,這馮友然所說完全是無中生有,學生並未有任何不軌的行爲。他說的這個學生用來作弊的小包,應該是這個。”

宗澤邊說邊從懷中拿出小包:“因着學生這次來趕考,慈母大人給學生求了這個護身符帶在身上。想來,馮同學說的就是這個吧。”宗澤將護身符從身上取下捧在手上。

周提學示意僕從將宗澤手中的東西拿過來。周提學打開一看,果真如宗澤所說,真是護身符。周提學也放鬆了下來,他就說嘛,以陳宗澤的才學,完全用不着作弊的,可這馮友然說的言之鑿鑿,爲公平起見,還是傳陳宗澤過來問問。

周提學看好宗澤,這次他是主考官,陳宗澤一旦被他取中,那陳宗澤就是自己的門生,有個如此少年有爲的學生,沒有哪個主考官不高興的。這說不得日後就是自己的政治資本之一啊。

現在確定陳宗澤沒事,看來,自己的眼光是沒有問題的。可這馮友然卻是可惡,在如此重大的考試中竟然攻擊、攀咬同學,實屬可惡。

雖沒目擊證人,周提學想也想的到,如果只是一驚之下的自然反應,那刺人的竹簡是哪兒來的?還不是事先有了準備。那也就是有預謀的,方纔之所以讓他辯駁,只不過是自己爲了表現公允,以示一體同仁而已。

現在,陳宗澤確實沒有問題,那江松濤又重傷了手,作爲今日的裁決之人,那自己是必得給苦主交待一二的。

於是,周提學對跪在地上的馮友然問道:“說吧,何事竟然讓你對同學下手?”

馮友然還是搖頭喊冤,說是江松濤先動手的,周提學冷笑道:“本官沒什麼耐心跟你耗的,你要是再不說,就別怪本官不體恤於你了。”說着,大喝一聲:“人來。”

聽得呼喚,有軍士進來,周提學道:“將此人拖下去,先重重的敲個十板子,看他說不說。”

馮友然害怕了,大聲叫屈的被拖了下去,沒過一會兒,行刑的人進來稟報:“稟大人,那馮友然受不住打,已是鬆口要招。”

周提學示意帶進來。馮友然被帶進來後,滿身爆汗的求饒:“提學大人,我說,我說。”

周提學冷哼一聲道:“說吧。”

於是,這馮友然就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原來這馮友然是劉新會的表弟,他從小父親就故去了,因此他從小就跟着寡母在外祖家長大。他跟外祖家的感情很好,跟表哥劉新會的感情也是好的不得了。他們母子依附於劉家,劉家對他恩重如山,自己一心想着要報答,而且母親也是多次教誨要他報恩於外祖家。

可前些時候,江松濤陳宗澤他們在背後使壞,使得謝知府將劉家好一頓打壓,讓外祖家的好些家產都被罰沒,也讓他們母子度日艱難了許多。而且才氣斐然的表哥也被盡斷前程,他更是恨陳宗澤江松濤二人入骨。可恨二人步步高中,他卻無力阻攔。

聽完馮友然的話,宗澤冷冷一笑的問道:“你既恨我們入骨,更會知道,怎樣才能打擊到我們。如果在功名上超過我們,不是更好嗎。這次府試你成績也不錯,能坐提堂號,想必成績必是前二十名的。如此成績,這次院試只要正常發揮,有很大的機率考上秀才的。緣何會做出這種有可能使你前程盡斷之事?你不傻,不會無緣無故做下如此衝動之事的。所以,從中看出,你沒有說實話。想是另有內情。”

周提學被宗澤一提醒,也嚴厲的看向馮友然:“說,你究竟爲何要重傷、誣告同學?!要是再敢顧左右而言他,本官再行板子伺候。”

周提學氣場全開,威壓重重的看着馮友然。馮友然剛纔已被敲過板子了,知道這滋味真是難受。看來,要是再不說,還得捱打。稍稍遲疑了一下,就開始全都說了出來,而且越說越多。

能做出當庭重傷仇人的事的人,能有多少膽量城府,能有多少頭腦呢。於是宗澤就看到這個蠢貨,將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全說了。

他對外祖劉家有感情不錯,恨宗澤他們也不假。但是,這都不足以讓他毀斷前程來對付宗澤他們。

原來,最主要的是,他這次府試的成績是注水的,是他們提前拿到了試題,提前請人做好了後,他背誦好了,直接填在卷子上,才能得出這成績的。

這馮友然雖一直跟着劉新會一起讀書,卻一直沒讀出什麼名堂來。剛好,二舅這次買考題給劉新會,他也順道沾了光,所以才得這個成績。

本來這次都計劃的好好的,府試買題,院試也依葫蘆畫瓢的買,必會讓他們得了秀才的。可是,劉家被削,他也沒有支援了,只得硬着頭皮來應考。這次考試全憑真本事,他就現了原形。

知道自己這次是過不了院試了,想着外祖及母親對自己的期望,十分害怕回去無法交待,更是擔心自己日後再也不能更進一步。想着之前的意氣風發,現在更是頹然,因此這兩天考試頗是煎熬。

可他煎熬的時候,那陳宗澤卻是風光無比。再看江松濤的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對比二人,更顯自己淒涼,更是恨絕了二人斷了自己的前程。

心中懷恨,可惜一直沒有辦法對付他們。剛好,今晚留宿貢院,在差役的監看下洗漱時,他發現地上有截竹簡就偷偷的藏了起來。

馮友然當時藏着竹簡也沒想着要幹嘛,只是下意識的藏着。後來,就寢時,他發現那江松濤就在他旁邊,當時他就福臨心至的發現機會來了。不過他也怕,但是剋制了好幾次沒有剋制住,所以最後趁江松濤不備時下手了。

宗澤聽得這蠢貨之言,恨不能將頭埋到膝蓋裡,這個蠢貨,你說你恨我們二人對付你外祖,心中不忿,想要報復就好了嘛。幹嘛要說買考題的事呢?

估計謝知府知道這馮友然說的話也要吐血了,你將府試買題的事跟周提學講了,這不是擺明告訴周提學,謝知府這次主持的府試有很大的問題嘛,就算結果是公允的,萬一有心人追究,謝知府一個失察之罪是跑不了的。

宗澤心道,這下,馮友然你可是將你外祖家害慘了。謝知府是不會放過他們的了。這次,謝知府對付他們肯定不會只是罰沒一點家產了事的了的。

周公明沒曾想到,今日問個學子傷人事件,竟能問出如此內幕出來。心下得意,這謝思升這次府試竟出了如此大事,看來,這次自己必能讓謝思升大大的欠一份自己的人情了。

事情問清楚了,周提學也不再糾纏這個問題,明天還有一天院試未完成呢。還要接着辛苦,不必在此事上耽誤過久。

於是,周提學就開口說道:“此事已明,這馮友然重傷同學,其情可怖,必要重懲纔是。”說道這裡,周提學看着江松濤問道:“以他過錯,本官要重重懲處,他跟你也算同學一場,你可是要爲他求情一二。”

不妨聽到周提學如此之問,宗澤一愣,暗道周提學這個問題刁鑽。可不刁鑽麼,江松濤如果不求情,那就是心腸過硬,沒有仁愛之心;如果真要求情吧,那給人的感覺不是虛假太過,就是沒有立場,軟弱過度了,畢竟這馮友然可是讓他受了重傷的呢。

江松濤聽得周提學所問,稍稍遲疑了下,躬身答道:“提學大人,馮友然今日做下之事,實在用心險惡。我覺得不可求情。站在私心的角度,學生不願求情。站在滿場考生同學的角度,更不能求情,這馮友然所做之事雖小,可其情卻是可怖的,這次他不忿對付的只是學生一人;可萬一他要對付的是大家呢,貢院重地火燭遍地,學子滿員,萬一他縱火或是什麼的呢?不由得人不驚恐。”

想不到這江松濤竟然能有如此急智,能在如此短短的時間裡回答的這麼周全,周公明暗自點頭,這次金洲之行可真是發現了幾個好苗子。

心中點頭的周提學,面上卻是不置可否。問完江松濤,他又將槍口對準了宗澤:“陳宗澤,方纔江松濤之言,你以爲如何?”

宗澤想了想,拱手答道:“回大人,宗澤覺得江師兄此言甚是。確實不應給馮友然求情。”

周公明沒想到宗澤竟然如同愣頭青一樣的回答,他原以爲,陳宗澤肯定會圓滑的混過這個話題的,卻不曾想答得如此旗幟鮮明。

周提學興味的追問道:“哦,你不覺得剛纔江松濤說從私心來講,是想讓馮友然受到懲處的。這是不是心胸不夠寬廣?不覺得他太過?你是不是覺得他應該要放馮友然一馬?”

聽完周提學的話,宗澤簡直都有一種額角滴汗的感覺,這周提學這問題簡直就是在挑撥離間。

周提學當然也知道自己的問題問的刁鑽,他是故意這樣問的,一般來說,聽到自己這樣問的,必定會附和自己這個主考官的,畢竟自己現在可是最大存在,可不能隨便得罪的。可看陳宗澤跟江松濤又是感情頗好的樣子,他也不想他倆就此問題起嫌隙吧,且看他如何回答了。

宗澤想了想道:“回提學大人,宗澤認爲江師兄如此回答合情合理。宗澤不認爲江師兄鼠肚雞腸,通過此事,宗澤反倒覺得江師兄光明磊落,不是那虛僞之人。且,此次江師兄受傷頗重,又是在院試如此重要的關口。所以宗澤覺得,如果在此時指責江師兄不顧同學之誼,那就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了。”

周公明聽完宗澤的話,心中直道有意思,有意思,今天自己可真遇到兩個有膽識有想法的人了。周公明道:“你二人今天膽子不小,知道本官問你們的話中之意,可竟敢逆本官之意,你們就不怕本官罰麼?”

宗澤聞言,心中一鬆,看來此關一過,宗澤上前作揖奉承道:“提學大人心胸寬廣,仁愛過人,怎會跟我們計較。今日得提學大人動問,實乃我等之幸啊。”

緊接着,江松濤也走上前去捧了幾句。看到江松濤包着的右手,周公明想了想問道:“你右手有受傷,明日可能繼續考試?如不能,本官開特例,允你可口試。就是你來口述,讓人謄錄。”

宗澤正在擔心這個問題呢,江松濤右手受傷頗重,肯定是無法寫字的了,明日一天可要如何考呢。明日還有一道策論跟表判的呢。聽得周公明竟然能如此破例,宗澤高興不已,恨不能推着江松濤要他趕緊道謝。

江松濤聽得周提學之言,上前謝道:“多謝提學大人。學生正要爲此事前來陳情的。大人不必爲學生一人開出如此先例。學生呈請大人允許學生明日考試用左手書寫。只不過,到時,學生此場考試的筆跡將與前幾場不同,還請大人見諒。”

聽得江松濤之言,宗澤頗是詫異,想不到江松濤竟然還會用左手寫字。他能沉着的說出用左手考試,想來,左手的書法也相當不錯。

看到宗澤訝異的眼神,江松濤心道也難怪他們詫異的。他們不知道,前世自己科舉之路完全斷絕,名聲也是一敗塗地的,根本沒臉出去見人,鬱郁在家,日日只能寫字讀書排遣,右手練完左手練。所以,今生就自帶了這個技能。

“哦,你還能左手書寫?好,此事本官允了。你明日就用左手書寫,我也令人將你左手書寫之事記檔歸案。”周提學道。

聞聽此言,宗澤跟江松濤俱是高興的不得了,上前謝道:“多謝大人開明仁愛,學生感激不盡。”

諸事已畢,周提學揮退宗澤二人,命他們跟差役去歇息去。宗澤二人躬身領命。

宗澤正要走出去時,忽想起一事,頓住腳,迴轉身,對着周提學深深作了一揖:“提學大人,學生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大人應允。”

“哦,你還有何事?”看到宗澤去而復返,周提學問道。

宗澤道:“稟大人,方纔學生將護身符拿出來請大人驗看。現在,學生懇請大人將此物還給學生。”

周提學聞言一挑眉道:“陳宗澤,你可知道,此物當是別人狀告你的證據。不管怎樣,你都已是讓人因此起了嫌疑,現在應是想辦法撇開纔是,怎會還想着要回去呢?”

宗澤答道:“稟大人,此物乃是家母誠心爲學生求來的,此中含有家母的慈義,學生不敢丟棄,故而斗膽向大人討回了。”

周提學道:“不錯,能不忘母親之物,你當是孝順的。不過,聖人曰‘不語怪力亂神’,你既讀聖賢書,當不必如此盲目。”

聽得提學大人之言,宗澤還道是這周大人是不肯給了,想着反正自己已經討要,心力已盡到,不可再強行討要,否則惹出事端,反倒違了母親之意了。

正想放棄離開時,周提學卻是接着道:“此物你既已討還,本官必會給你。不過,不是現在,而是考完試後,本官命人送到你手上。現在你卻是不能拿的,以免多生事端。” 宗澤聞言,趕緊彎腰謝過周大人,方纔跟江松濤辭去。

出得門來,因有差役監看,不便說話,宗澤江松濤交換了下眼神,默然無聲的往夜宿大廳而去。二人今天先是考了一天,接下來又是這一通折騰,都是疲憊不堪了。

宗澤還好些,尤其是江松濤,今天心裡損耗過大,又受了傷,流了好多血。江松濤勉力走到席位上,就雙腿一軟倒在了席子上,把宗澤嚇了一大跳,也顧不得差役的呵斥,急忙輕聲問道:“江師兄,你可還好?”

江松濤撲在席子上,搖搖頭道:“宗澤不必擔心,我只是有點累了,休息一下也就好了。你也快歇息吧,明日還要考試呢。”

聽得江松濤的話,知道他無事,宗澤方放鬆了下來。

也是,江松濤說的對,明天還要考試,今晚趕緊平靜下來養精蓄銳纔是,爭得明天有個完美的院試結局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