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好不容易謝絕了張山家的一起逛集市的建議,看着帶着絲歉意的大妮扶了她行動不大靈便的母親離開,這才鬆了一口氣。
坐這一趟車,莊善若差不多瞭解了張山家的情況。她家有三個女兒——大妮,二妮,三妮,肚子裡懷了一個,請有經驗的郎中看了脈象說這次確鑿是個男娃。張山是個箍桶匠,成日裡不着家,除了過年和農忙的這段日子呆在家裡外,別的時間都是在外走街串巷。張家就三畝薄田,張山家的沒懷身子的時候,由她來侍弄這三畝田地是綽綽有餘。
莊善若定了定神,將張三家的這一路的聒噪從耳邊趕走。
年前的最後一個大集果然是熱鬧非凡,縣城的幾條街上密密的都是人。莊善若好歹在縣城住過幾月,對這裡的街道不至於太生疏。她琢磨着,該去哪裡擺個攤子將這些春聯出售了。
途徑許家原來的雜貨鋪,莊善若不禁多看了幾眼。原先掛了的那面大大的“許”字的旗子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裡,店鋪的大門緊閉,與旁邊的南北貨行,布行的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許掌櫃若是在天有靈的話,怕是定會傷心——他爲之奮鬥了大半輩子的事業,終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莊善若低了頭來到集市上,這裡更是人多熱鬧。各村各莊的將自家種的,做的悉數拿出來售賣,賣了的錢再去買些合意的東西回去。嬉鬧聲,討價還價聲是此起彼伏。
莊善若一時犯了難,她這些春聯又不像小米麻花之類的有個站腳的地方便能開賣的,總要將春聯一副副擺出來,纔好讓人挑選。可是哪裡去找恁大的一塊地方呢?
正愁着,突然有人喊道:“這不是許大嫂嗎?”
莊善若回頭一看,那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不是賀六是哪個?原來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賀六的豬肉攤子前了。
“賀六哥。”
賀六憨厚地笑了笑,將油乎乎的雙手在身前的圍裙上胡亂擦了擦。從肉攤後面出來,道:“我一打眼看着像你,就白叫一聲,沒想到竟然真是。”
莊善若見賀六是真心歡喜,不像是裝出來的,倒也被他的情緒感染了:“賀六哥,好久不見!”
“那是,自從上次之後,也就沒見着你了。”賀六大大咧咧地一甩雙手,留意到莊善若鬢邊的那朵白絨花。眉毛一壓。又道。“聽說你們家搬回到連家莊了,又出了許多事端……”
莊善若不想多說這些,只微微點了點頭,道:“怎麼不見賀三哥?”
“我三哥啊?忙啊。這不到年節了嗎,忙着在家宰豬褪毛呢。”賀六是個粗人,也就拋開了先前的那個話題。
“哎,你這肉還賣不賣了?”肉案前一個大娘實在是等得不耐煩了。
“你沒看到正忙着呢,去別攤買吧!”賀六滿不在乎地道。
“呦,還真當這肉只你這裡有得賣了?”大娘不滿地嘟囔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莊善若有些過意不去,道:“賀六哥,你先忙你的吧。”
“不忙不忙。”賀六打量了下莊善若道。“許大嫂,是來趕集吧?買了什麼好東西,這麼鼓囊囊的一大包?”
莊善若倒也不避諱什麼,掀開包袱皮兒的一角,露出紅紙來。道:“剛來,除了買點過年吃用的,還想試着賣幾副春聯——大郎沒事做,在家裡寫了許多,自家也貼不過來。”
“春聯?”賀六明顯地愣了一愣,道,“許秀才的字自然是極好的,往年臨過節的時候集上也有個老先生賣春聯的,今兒不知道咋的,竟沒見他人影兒。”
莊善若聞言心中一喜,看來這春聯還是有市場的,況且又少了個競爭對手。
賀六撓了撓腦袋嘿嘿笑了一陣,道:“我家每年也貼副新春聯圖個吉利,可我不認識幾個字,可紅紅的貼着看着就喜慶。”
莊善若莞爾,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個地方把東西擺出來賣纔是。
賀六手腳利索地將肉案上的幾方肉拾掇好,空出大半的地方,然後又尋了一張乾淨的油紙鋪了上去,道:“許大嫂,你也別麻煩了,這集上想要找出個擺攤的地兒可是不容易,你就順道在我邊上一併賣了就是了。”
“這怎麼使得?沒的耽誤你做生意。”
“就剩幾塊肉,不礙事,大不了帶回家讓我三嫂給做香腸下酒吃。”賀六說話間,便拿了莊善若手中的包袱。
莊善若拗不過,只得迭聲道着謝,將春聯小心地從包袱裡取出,在油布上整整齊齊地展開。
這可真是新鮮了,肉攤上賣春聯。走過路過的人都好奇地看上一眼,也有賀六豬肉攤子上的老主顧來割一塊肉的,也順嘴問一句,道:“賀六,你出息了,還賣春聯了。”
“嘿嘿!”賀六一邊樂滋滋地割着肉,一邊道,“您老也瞅瞅,可有合意的,這可是秀才寫的,不比那普通書生寫的。”
“看着是不錯,可也有個價?”
賀六犯了難,只得去看莊善若。莊善若站在肉案旁,接受來自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一時有些犯窘,略略一思忖,低聲道:“左不過將那紙墨的錢賺回,稍稍得利便是了。”
賀六心中有了底,將一塊肉利索地包紮好,遞給那老主顧,道:“肥肉十二文一斤,瘦肉十文一斤,那春聯嘛,你若看上了就給個瘦肉的價吧。”
莊善若啞然失笑,賀六竟用肉的價錢來估算。
那老主顧嫌貴,道:“嘖嘖,只能看不能吃的東西,竟還賣個肉價!”
賀六不幹了,道:“劉大爺,你尋思尋思,這肉吃到肚裡停一晚屙出去也就沒了,這春聯可是能貼上一年半載的。”
那老主顧有些動心,拿了肉也不急着走,只站在那裡細細地端詳着春聯。
賀六又加了把火道:“劉大爺,你家不是還有個上私塾的小孫子嗎,趕緊買副秀才寫的對聯回家貼了,過個兩年也讓你小孫子給你掙個秀才回來!”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老主顧呵呵笑道,“賀六,就你會做生意,那我也咬咬牙省下一斤肉來買上一副。”
莊善若大喜,道:“大爺,您隨意挑!”
“你這媳婦,我老頭兒哪裡認識什麼字兒。”
賀六忙着賣肉,又插嘴道:“寫的都是些好詞好話,劉大爺你不拘挑上一副,總是好的!”
莊善若低了頭,從春聯裡擇了一副出來,道:“大爺,您家有上學的,這一副是極好——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然後又細細地解釋了一通。
老主顧聽得是頻頻點頭,道:“好好,這意頭好!這副春聯字兒又多,墨又黑,值那一斤肉錢!”
老主顧付了十文錢,自是滿意地去了。
賀六倒在一旁驚詫道:“許大嫂竟也識字?”
“不過是略識幾個字罷了!”莊善若掂着手裡的十枚銅錢想着若是許家安知道了,不知道會有多歡喜。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賣出了第一副春聯後,肉攤前又圍上了一羣人,倒不爲買肉,只爲看美貌媳婦賣春聯了。
許家安的字的確是寫得不錯,又加上賀六吆喝得賣力,莊善若溫言細細解釋,這四十副春聯沒過一個時辰便只剩下四五副了。
差不多到了晌午,街上的人也漸漸少了去。
賀六用彎鉤將剩下的一小塊肥肉勾住,丟到肉案下的網兜裡,笑道:“許大嫂,這春聯倒是賣得順利。”
“多虧賀六哥幫忙了。”
“哪裡,這點小忙哪裡用得着一提再提,真是愧煞人了!”賀六解開油膩膩的圍裙道,“許大嫂,你在這兒等等,我去屠宰房那裡找我三哥去,到時回我們家吃頓便飯去!”
莊善若連忙推辭,道:“不了不了!”
賀六佯裝生氣道:“我賀六敬佩的女子除了我三嫂,便是你許大嫂了。不過是一頓便飯,哪裡就這樣扭捏起來了呢?”不由分說,將圍裙在肉案上一甩,丟下句:“許大嫂,你等着,我去去就來!”
莊善若還沒來得及說話,賀六便跑得沒了影了。
莊善若將油布上剩下的最後四副春聯擺擺好,打定主意是怎麼也不好再去麻煩賀家。賣春聯得了三百六十文,剩下的這四副若是賣不出去,便送給賀家貼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莊善若便守在肉案旁等那賀六回來。
街道上漸漸冷清了下來,趕集的賣貨的都尋了飯攤吃一碗熱的去了。莊善若覺得自己也是飢腸轆轆,早上出來得急,不過就喝了杯紅糖衝的熱茶,嚼了兩口昨兒剩下的碎餅子。忙的時候倒不覺得,這一時閒了下來,腹中竟也餓得難受起來。
“呼呼!”颳起了一陣朔風,將肉案上的幾副春聯吹得是嘩嘩作響。莊善若趕緊用手去按住,卻是一不留神,一張大紅的春聯被風颳落到地上,又稀里嘩啦地順勢滑到了五六步開外。
莊善若趕緊用包袱皮兒將肉案上剩下的春聯壓住,側身出了肉攤,去撿落到地上的春聯。
幸虧此時路上行人寥寥,偶爾經過的幾個,也都特意避開這春聯。莊善若心中暗自慶幸,幾步走到春聯前,彎下腰伸了手正要去撿。
突然,一隻寶藍色的錦緞靴子卻不偏不倚地踩到了這春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