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用一生來愛你

景橫波走向那個賣抄手和辣炒片糕的攤子。

這攤子最簡單,就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女人,可以直接排除,宮胤那個人再怎麼僞裝,都不可能去扮個女人。

她的目光,不禁緊緊盯在那個下抄手的夥計身上。

那夥計坐在攤子不起眼的角落,守着一口熱氣騰騰的鍋,鍋裡蒸汽瀰漫,不僅遮住了他的臉,甚至連身形都看不清楚。

此刻走近,她才驚訝地發現,那夥計身形肥胖,看起來絕不是宮胤的型。

她的心一下沉到谷底——這個也不是,難道辨珠錯了?還是她弄錯了?

忽然又想,宮胤只怕身體不大行,會不會形貌發生了改變?

她並沒有停步,慢慢地走過去,在那人背後,伸手掏出了辨珠。

只一眼,她便驚異地瞪大眼睛。

辨珠裡的血絲,動了!

再也不是先前的頂端一折,而是開始小範圍的細微遊動,似一條小蛇在那中間一線逶迤,但卻看不出移動的方向。

而眼前背對着她的夥計,懶懶地坐在那裡,斜着笊籬就可以讓抄手煮熟,根本動都沒動過!

景橫波的心頓時冰涼,霍然轉身,極目四望。

四面都是人羣,人流熙熙攘攘,來來去去,每個人或嬉笑或嚴肅或疲倦或從容,那些形形色色的臉,表情各異的臉,在她身側,在這攤子四周,化爲無數陌生的潮流,喧囂來去,每個人都在動,每個人都在說話,人聲紛紛擾擾,人流呼嘯而過,她立在這熱鬧中央,卻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孤島。

衆人從攤子邊經過,都詫異地看一眼這忽然傻站在攤子中的女子,她僵硬地立着,鬧市人多,不時有人從她身邊擠過,撞得她歪歪斜斜,或者嫌她礙事瞪她一眼,她卻似渾然不覺,只怔怔地望着人羣,臉上的表情,是一片空白,茫然而孤獨的空白。

做抄手的左邊案板做抄手,炒片糕的在右邊案板做片糕,下抄手的緊靠在她背後下抄手,煙氣騰騰裡,各人在做自己的事。

辨珠緊緊地握進掌心,血水和泥水沾滿手掌,細微砂礫碾着肌膚,讓她微微清醒,她忽然聽見有人大聲道:“我點的肘子怎麼還沒上!”

又一人道:“我比你先點的,還沒上呢,你急什麼。沒聽夥計說,剛撥了一個人去天香居,給人家公子爺當面表演片肘子去了,人手不夠呢!”

景橫波霍然擡頭。

還有一個人!

這三個攤子中還有一個人,剛剛走開!

她一擡頭,看見幾十步遠處就是天香居的招牌,拔腳就奔了過去。

身後,少女停下了炒勺,婆婆看了她背影一眼,將手中抄手往鍋裡一拋。

煙氣嫋嫋裡,似乎有人輕輕嘆息一聲。

景橫波還沒奔到天香居,就被前方人羣堵住了。

一大羣家丁護衛模樣的人,守住了天香居門前街道,不許人進出,最前面站着幾個錦衣華服的男子,有人一眼看見她奔過來,立即指着她大叫:“就是這個女人!就是她,打傷了禹公子!”

身後,幾個人扶着頭破血流的禹公子過來,那幾個錦衣男子,臉色陰鷙地盯着她,當先一人道:“拿下!”

景橫波聽而不聞,身形一閃,已經越過這些人,奔入了天香居,天香居里卻早已沒有人,客人已經被驚散,掌櫃地苦着臉站在門口,景橫波一把抓住掌櫃問:“先前那個來片肘子的人,在哪裡?”

掌櫃吃了一驚,搖搖頭——天香居每日人來人往,一個上門來賣小吃的夥計,哪裡有人注意?

景橫波只得再問:“那幾個點片肘子的公子哥呢?又在哪裡?”

掌櫃努努嘴,似笑非笑地道:“姑娘,瞧着他們也在找你呢。”

景橫波回頭,就看見剛纔那幾個攔路的錦衣男子,正轉身向她走過來。

她目光在人羣中一溜,確定這羣人當中,絕對沒有那個片肘子的夥計,站在天香居臺階上再往攤點方向望,卻看見那幾處布招牌都已經取下,攤位已空——都收攤離開了。

再找出辨珠來看,一線血絲,筆直豎立,似一隻漠然的眼睛。

這一霎心中失望失落,便如冰冷潮水忽然漫過頭頂,頭頂的日光也似忽然一黯,她竟有些站不住,靠在了店門口的柱子上。

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尋覓等待了大半年,好容易似乎觸摸到他的衣角,卻轉瞬擦肩。

心中空蕩,剎那間千瘡百孔,每個孔都被涼風吹出淒涼長調,漫過殷殷的鮮血。

她立在臺階上,幾乎忘記身在何地,要做何事,將往何處。

那幾個錦衣男子,原本滿面怒氣要逼過來,此刻看她忽然茫然蒼白,似丟了魂一般,不由怔怔地停下腳步。

景橫波慢慢走下臺階,慢慢撥開人羣,向外走。

“站住!”

她聽而不聞。

如果聽不見他的聲音,萬物喧囂,於她不過是清風過耳。

一隻手橫在她面前,她木然地撥開。

不是他,不是他,那就所有人,都不要出現在她面前。

“攔住她!”

腳步聲雜沓,有人衝上來,七八隻手,抓向她的肩頭。

她一閃,已經在丈外。

她很疲倦,不想理會這世間所有紛擾。她心中千千結,都纏繞在那人手中,他不在,她就永遠不能自解。哪裡還有閒心去操心這人間恩怨。

頭頂似乎有風聲掠過,蓋下一片陰影,她也不擡頭去看,“嗖”地一聲,面前落下一人,在四面的喝彩聲中,得意地爲自己的輕功挑了挑眉,手一擡,一道銀色鎖鏈,在地上撒出一個圈。

她渾渾噩噩,一腳將要踏入那個圈,那人露出得意神情,微微擡起手,準備等鎖鏈捆住了她腳踝,就立即狠狠甩她一個大馬趴,好叫這個敢對王族動手的瘋瘋癲癲女子,懂得自己的身份和罪過。

“呼。”一聲,一條人影風一般掠過來,一把抓住景橫波的手,將她狠狠一拉,冷聲道:“木頭!”

景橫波一擡頭,看見一道高高白影,掠來的風帶着冷冽氣息,讓人想起一色皚皚的雪原。

伸過來的手微涼,骨節鮮明。

她微微擡起臉,嗅着那幾分熟悉的凜冽氣息,慢慢閉上了眼睛。

“走開!”掠來的是南瑾,一腳踢起那鎖鏈,鎖頭如蛇彈起,啪一下抽在那男子臉上,抽得那男子嗷一聲慘叫,趕緊退了下去。

南瑾逼退了那男子,平平板板的臉上依舊似有怒意,重重一拽景橫波,道:“你怎麼了……”

她的話聲忽然止住。

面前,景橫波還是閉目站着,似乎在感覺着空中某種氣息,長長睫毛微闔,在日光下一寸寸濡溼,閃着細碎的晶光。

她臉上的表情很難形容,似乎歡喜似乎空茫似乎疲倦似乎無奈,看得南瑾這樣不知人間煙火的人,都怔在了那裡。

好一會兒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身周似乎有種極其壓抑的氣息,沉沉壓在心頭,令人不能言語。她只能怔怔地,幫景橫波打發掉那些不斷上來糾纏阻攔的人。

在忙着打架的間歇,她聽見景橫波喃喃道:“南瑾,剛纔你衝過來那一霎,我差點以爲是他,我差點以爲,他改變主意了,願意見我了。”

南瑾回頭看看她——他是誰?稱呼如此親密,語氣卻如此蒼涼。

“然而立刻我就知道不是。”

“可是真願意,這樣的錯覺,久一點,再久一點啊……”

“一年零一個月又十天,我們失散了一年零一個月又十天了。你到底什麼時候肯出現在我面前?一年?兩年?三年?十年?辨珠因你而熱,你卻讓我的心漸漸冷去。”

南瑾感覺到掌間的手指,冰涼,比練了般若雪的家族中人還涼。

她再次回頭時,景橫波已經睜開了眼睛,甚至對她笑了笑。她的眼眸清明迥澈,似一潭靜水,倒映這蒼穹如許,剛纔的細碎淚光,似晨露般不曾留半分痕跡。

南瑾的手指,緊了緊。

心上似同被斬了一道口子,鈍鈍一痛,忍不住想起自己這身不由己,永無自我,未來也不知在何處的人生。

明珠明珠,多麼光輝的名字,可她的輝光,註定只能爲他人照亮。

她是龍應世家培養的頂級護衛,世代只爲家主效忠。

她從生下來,就應留在下一代家主身邊,和他一同長大,隨時等待爲他奉獻一切。

她的身份、武功、所練習的真氣、青春、身體、所有的一切,都只等着家主隨時取用。

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龍應世家多年調養出的最佳藥盅,供家主需要時一口飲盡。只有將她的作用發揮到最大,歷代家主纔可能達到巔峰。家主的巔峰,也會意味着她的巔峰,只要家主願意,從此後她就會和家主一樣,成爲龍應世家的主人。

但她也是龍應世家歷代以來,這種頂級血護衛的唯一例外。

因爲這一代的繼承人,從出生不久便失蹤,她成了沒有主人的藥盅,在寂寞的盞中漸漸冷卻。

她不是龍家人,卻在等待着成爲龍家人,無論以什麼方式。

這一等,便是二十餘年。

當龍應家族終於等回了繼承人,她卻和家族錯失。和那個自己命定的主人,再次擦肩。

今日集市之上,她終於第一次見到他,接到了他的第一個命令。

他說:從此後,你去保護她。

……

身側,那個女子,猶自喃喃道:“你是打算用一生,來丟下我嗎?”

南瑾默默凝視着景橫波微微蒼白的容顏。

不,她在心中輕輕道,他是用一生,來愛你。

……

紛擾的街道,漸漸安靜下來,但人流沒有減少,人們蜂擁而來,目瞪口呆地看着兩個女子,在鬧市中閒庭信步,緩緩前行,一個表情冷漠,一個魂不守舍,不斷有人追逐而來,持刀拿槍,要將兩人捉拿,然而那些人,都無一例外地飛了出去。甚至沒人能看清她們的出手,只看見跟隨她們移動的人團越來越巨大,人團中不斷飛出手足舞動的人體,砰砰地落了一地。

漸漸的,吃虧的人多了,追逐的人少了,南瑾和景橫波依舊頭也不回地出城而去,十步之外,耶律哲攔住了還想跟上去的同伴。

“不必追了,”他冷聲道,“這兩個女人厲害,硬攔是攔不下來的。”

“那三王子被打的事就這麼算了?”有人不甘地問,“他醒轉一定會怪我們辦事不力!”

耶律哲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他冷冷道,“今晚城外,會有大動作。到時候,我自有辦法,讓她們死得很乾淨。”

衆人默然,都做出心領神會表情。

耶律哲面上平靜,心中卻微冷一笑。

耶律家的大公子,捲入了帝歌動亂,被判流放,現在也在押送隊伍中。耶律家族早就做好打算,要在臨州將大公子救出來,還不能給女王留下任何把柄。

他是此事的主持人,從禹國王都親自趕來坐鎮籌劃,那位禹家公子,也就是禹國三王子,一道前來,看似探親,實則是監督幫忙,以免留下什麼首尾。

所以現在城外,精兵四伏,危機一霎,想誰死,都很容易。

他微微笑了笑。

比如要救的那位大公子,兵荒馬亂,人多夜黑,如果不小心死在兩個女刺客手中,也挺不錯的。

他一邊微笑一邊轉身,想着大公子這樣的廢棋,家族何必還要救?也該換人了。

身子轉到一半,忽然僵住。與此同時,他身邊的臨州貴族後代們,也發出了驚訝的噓聲。

身後,不知何時,竟然高高矮矮,站了好些人。

這些人,依稀有些面熟。

捋着袖子的大漢,滿頭銀絲一根不亂的婆婆,嬌俏的少女,還有一堆都穿着乾淨白衣,高高大大的夥計。

都是市井百姓打扮,只是個個表情平靜淡漠,淡漠到如一潭靜水,讓人心中生出寒意。

每個人都是普通的,細看起來,每個人都很特別。

但他的目光,直接越過了這些人,落在了人羣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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