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接下來的日子,在陳魚的刻意忽略下,也過得舒心充實。

只是……陳焱流着淚鬱憂且枯槁的樣子偶爾會在陳魚的眼前顯現,常鬧得她走神發呆,一個下午都沒心情處理事務。

每當這時,看着兒子笨拙的動作和牙牙學語,那張寫滿了專注的小小臉龐,就會和記已中的那個人重疊起來,陳魚有些鬧不明白,自己的心潮涌動到底是爲了觸景生憐,還是隱在身體裡的殘存意識在作怪。

她太討厭這些過於粘膩的複雜了,早已決定了要與陳焱做陌路人,可是爲什麼心底裡會有反對的意見,憔悴着她煎熬着她。生生把一向雷厲風行的爽快乾練,給磨成了拖泥帶水,這也讓一向強勢得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陳魚,有些迷茫……

低頭見着了堆集在一起的冊子,陳魚輕輕一笑,好日子纔剛剛開始,被壓抑得還略顯麻木的心才得以解脫,自己何苦再憑添繁擾呢?發泄似的將整齊碼放的帳薄推倒,人也跟着站了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才款動腳步,走向了正躺在塌上伸臂踢腿的兒子,與正在跟容兒玩得不亦悅乎的小文並坐着,加入到了一團的和樂融融當中。

容兒已經近五個月了,從他兩個月開始,對陳魚來說,兒子就像是個大玩具,不是她陪他,更多的時候,是他在陪她。厭煩紛亂後,與這個延續着自己血液的小小嬰孩,哪怕是無法交流,只看着他揮舞着小手,像蟲子一樣地蠕動,陳魚的心就是軟的。

常常,她會以指去逗弄,引得他反射性地來抓,感覺着容兒無力的抓握,然後將他粉胖的手合在自己的掌中,親吻……在頰邊摩挲,那纔是消魂,那纔是真正意義上的纖柔無骨。有時光是注目着他一個人的表演,或是吮手指,或是皺眉頭,都將她充溢的母性,和深入到骨肉中的珍視,淋漓激發,那樣真實的幸福存在,把她撐着滿滿的,直至再也容不下其他。

小文一臉的紅光,連眼底都集滿了歡愉,她一邊呵呵地吃笑着,一邊半握着容兒的胖手腕,隨着他的舞動,左右搖晃着。

陳魚看她一副傻透了的模樣,不禁橫出了一眼,嗔怪道:“什麼天氣呢,你居然解了包裹他的被子,這若是讓容兒讓閃了汗着了涼,看丫頭們不活剮了你。”說話間就伸手將薄被蓋在了兒子身上。

誰成想這小子正玩得高興,才覆上沒有半刻的錦被就被他蹬到了一邊,嘴裡還嗚嗚呀呀地叫喚着。這一幕看在陳魚眼中好笑不已,而小文更是一副看到了沒的挑釁,活像她這個娘不是親的一般。

見兒子不領情,陳魚也就沒再強求,只是隨他去玩了,轉而衝向小文,問道:“四表老爺頭次去莊子上,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小文嗤鼻撇嘴地翻了個白眼兒,“那個怪老頭,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說他了,平時看着挺漢子的,竟然連馬都不會騎……不光不以爲辱還搖頭晃腦地說是什麼君子之儀,讓我好生的才忍下了將鞋底子印到他那張老臉上,你是沒看到他那副頤指氣使的樣子,明明什麼都不懂,卻什麼事都要插手,那些個主事們的臉啊,都快皺成菊花了,這大半天時間裡什麼都沒記住,只剩下那老頭的怪叫了。”說着還不忘屈着鼻子加強下她的不滿。

陳魚淺淺地笑着,對那位的頑固她可是早已心中有數,定不是個能輕易收服的主兒,不過他既然低了頭,肯邁出了這服從的第一步,那麼只要想法子泄了他的暴燥和不羈,成爲一匹良駒也不是不可能的,對上了小文還在憤憤的臉,她一挑眉,“怎麼,就這麼放他回去了?這可不合你文公子的作風呢……”

這話一入小文的耳,立馬消散了面上原本的忿然,轉成了一臉的驕傲,她挺了挺平平的胸脯,下巴微揚起二十幾度,眉飛色舞地說道:“一到家廟裡,我就給端陽說了,讓她去抓幾副去火的藥材給四房送過去,還千叮萬囑一定要告訴他,說這是我文公子的一番心意,讓他老人家去了肝火,省得有一天會誶鬱成疾,禍及性命……”

噗……陳魚一聲噴笑就這麼出了口,無力地以指點着還在得意的某人,實在是因爲笑得聚不起力氣,再有這小文的招子也是夠損的,將光明正大的奚落包覆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中,讓那個爆脾氣的四表老爺只能吃了啞巴虧,雖然她知道這樣做不好……可是還是在心中跟着暗爽……

“小姐……正院裡傳來話,說要您去一趟呢……”

碧竹甫一進屋,就見着了自家主子,正咯咯嬌笑着,文公子與小姐隔着容少爺對坐,也是一臉的和睦,而小主子似是在笑聲中得到了讚許一樣,更加興奮地想捧着小腳丫來吃,她實在是不願意破壞了這入畫般的和美,可是……那畢竟是家主的傳喚,如果不能及時趕去,怕是會給小姐添上許多麻煩,不得以這纔打斷了那幅母子情深。

聽着了丫頭的稟報,陳魚下意識地攢了眉心,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輕彈着衣角的浮褶,理順了孺衫的貼邊,遞了個眼神給小文,淡淡地囑咐了跟進來的奶孃幾句,這才挺直了脊樑扶着迎上來丫頭的手,往正院裡走去……

而在陳魚爲被攪亂心潮而茫然的時候,陳淼也在焦灼着,兄長的生無可念已經給了他沉重的打擊,可是他完全沒有想到,一向寬慰待人的小魚,會對着如同強弩之末的大哥,說盡了絕情的話,這讓他有些許的寒心。

要知道,一紙休書對一個女人是如同塌天禍事一般,能讓她那樣狠絕地說出口,定是已經下了決心,靜靜回想她自從嫁進府裡的點滴,陳淼原本的憤然與不滿,才漸漸消散。她……實在是太苦了,小小年紀正是在長輩和郎君身邊受盡疼愛的時候,而小魚卻已然肩負着陳家的大小事務了,雖然不願承認,可是小魚的確是變了……少了天真爛漫的笑容,多了世故圓滑的手腕;少了深居閨閣的恬淡,多了看透人情的犀利;少了全然交付信任的依賴,多了內斂而疏離的心防。

她還是將招牌式的笑,掛在臉上,只是浮在面頰,未曾到達心底,甚至是眼睛,這些也許別人很難分辯得出,可是他……卻是分明知曉。陳家以偌大的家業壓垮了那樣一個明朗的少女,將一個青蔥豆寇的花樣年華女子,硬是給塑造成了成熟穩重,威嚴利落的當家主母,現在看來,放她走……任她去另一片廣闊的天空,似是成了陳家唯一能爲她做的事情。

可是……他是與小魚相伴着長大的人,平靜下來以後,對她的絕情還是打了問號的,一切以溫良婉約名動江南的陳家大奶奶,高貴的出身和恪謹禮法的知規守度,是不會讓她做出那等出格的事情來的,轉而又想到了小魚自接掌商鋪後的深沉心思,陳淼不禁有了全新的瞭然。她……怕是在用另一種方法在激勵着大哥吧……

想通了,二爺才長長出了口氣,手捧着山藥鯽魚湯,看着閉着眼簾,將頭略歪向內側的大哥,神色一暗嘴脣翕合了幾下,才嘶啞地說道:“大哥先用些湯吧,一會涼了就失了藥效……”

陳焱長期被湯藥拿住了身子,不光身體虛弱臉色慘白,呼吸時急時緩還軟乏無力,偶然潮熱汗出偶然寒顫,本來就懸在一線間的性命,如今卻又不肯再進食,怎麼不讓陳淼急火攻心?

見了他不爲所動,二爺緊咬着牙關,生生地忍過了一波徹骨冗痛,“大哥,你怎麼就是不懂小魚的心呢……”

陳焱身子一震,深鎖着眉頭,還是沒動半分。幾月前他還是意氣風發的當家人,淪落到現在連動都需要人幫扶的地步,這種連方便都要假他人之手的窩囊,已經讓他顏面盡失,而她……那個他千盼萬想的女子,卻對他再沒半點情份,她想自己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要一紙休書……這讓他情何以堪?

二爺見兄長無力的攤軟在牀上,雖閉着眼睛,睫毛卻在微顫着,一聲嘆息就這麼出了口:他不知道要怎麼勸自己這位自詡甚高的哥哥,看清了內心是晚了些,可是這份情……終是落到了她的身上,他就不明白了,小魚自小心心念念着大哥,怎麼到了現在……卻又棄之不要了呢。

寧遠進屋的時候,見自家爺手攥着薄胎瓷碗,骨節泛着青白,而大爺卻是側着臉一副睡容,他有些詫異地腳下一滯,很快就恢復了,將手中的銅盆放到了小案上,接過了爺手上的已經冷了的湯,生怕他在不自知的情況下,碎了細瓷傷了自個兒,陳家已經有位病得不成樣子的爺了,可是再受不起又添一位了……

“爺……您先歇歇吧,讓奴才幫着大爺淨淨面。”

陳淼盯着小廝半晌,才反應過味兒來,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一把拿過了他手中溫熱的布巾,嘴上說道:“我來……你去小廚房裡再盛些湯過來。”

寧遠略一沉吟,也就沒再說什麼,退了下去。

陳淼執起了兄長的手,邊仔細地擦着每根手指,邊喃喃地道:“小魚……早就對大哥的病起了疑,本來以爲招來臨水望竹的女人們來服侍,會讓歹人沒了機會下手害你,可是仍沒讓你的病大安,這才全盤對我說了她的擔擾,並要了我身邊的兩個貼身小廝來伺候。不止違了家訓招了小廝進院子,更是以正妻之威,將你那些女人們攔在了院子外,任何人都不得隨意進出主院……大哥……這份心難道你真的不懂嘛?她不怕擔着妒婦的惡名,不怕有違禮法任男僕進院子,只想求得一方淨土爲你調養身子,期望你能有大好的一天。可是你卻說了那些讓她寒透的話,一番自責將她的心血置於何地啊?”

陳焱的手抖了一下,微微地半握了下拳,然後就再沒有動靜了。他嚅了嚅脣,幹張着嘴也沒吐出什麼音兒來,眼角有清淚溢出,只是還沒綻現出盈美的晶瑩,就碎在了散發中。

接下來的湯,陳焱很用力地在喝,雖然那些濃濃的腥淡全堵在了胸口,可是他還是勉強着自己要喝下去,不光這是加入了真心的補湯,更是他活下去的保障。是的……要活下去,不僅是爲了自己,更多的是爲了她和容兒,就算現在她的心如止水,但畢竟先前有着多年的戀慕,他已經犯過渾,失去了她的這份傾心,所以……不能再讓她傷痛了。

陳淼以銀匙將湯喂進哥哥的嘴裡,看着他堅難的吞吐,也高興亦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