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六月二十一這天,黎昕與樂逸宸在生日的前一天回到清河縣城。

家中喜氣洋洋,到處可見結燈結綵的痕跡,黎昕暗暗嘀咕,難道她在濟陽城賺到那麼多銀子的事黎生信知道了?

“娘,我回來了……”黎昕手裡提着兩個大包裹大叫着跑進家門,裡面都是買給包氏的衣物香粉什麼的。可憐包氏雖是正室,這些年卻過得委委屈屈,月例銀子全給女兒置辦筆墨紙硯等物了。

“公子回來了。”

黎昕愣住,包氏房中,是小城清河酒樓的寡婦何氏。

“你怎麼在我娘房中?我娘呢?”黎昕喝問。

“什麼你娘我娘?我就是你娘,你爹新娶的正室夫人。”何氏撫着肚子得意地說。

黎昕的姨娘與妹妹們聽到動靜過來了,黎昕呆呆地看着她們,她們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說的是,她的爹爹要娶何寡婦,何寡婦攜家財改嫁,要求黎重信給她正室之位,包氏不願意正室被貶爲妾,於是自縊身亡。

黎昕周身僵硬,耳裡嗡嗡響,心頭先是冰涼冰涼的,繼而被看不見的鈍刀一片片剜開她的心,附咀蝕骨的疼痛朝她襲來。

“娘,你好糊塗。”黎昕跪在包氏的墳前,第一次,爲着內疚,爲着包氏對她的愛,淚流滿面。包氏多年來逆來順受,受盡黎重信的氣不反抗,此次卻拼死不願被貶爲妾,黎昕明白,她只是不願自己的女兒由嫡女變爲庶出,這個時代,嫡庶在婚配上,差別很大。

“娘……”黎昕跪在墓前,抱着墓碑痛哭失聲。嫡庶於她只不過是浮雲,卻是包氏拼了性命爲她保全的。

“黎重信,何氏,你們等着,我必爲我娘報這個仇。娘,女兒必爲你報這個仇,黎家的家譜上,黎氏正室,必得只你一人。”黎昕一手捶地,咬牙發誓。

黎昕在包氏墳前哀哀哭了幾天,搭了個小棚住着守了七天孝。回家後,去找了黎重信:“爹爹,請問何家酒樓,價值幾何?”

黎重信無恥之尤,聽了女兒的問話,還得意洋洋地道:“價值兩萬兩銀子,月利一百多兩銀子。昕兒,爹娶了何氏,以後府中的開銷不用愁了。你娘自己要尋短見,怪不得爹爹。”

黎昕冷笑,掏出幾張銀票展示在黎重信面前:“爹爹,這是女兒去了一趟濟陽城賺的銀子。”

黎重信失聲驚叫:“三萬五千兩銀子,怎麼可能?”

“去濟陽城一趟,來回只需一個月,爹爹不妨到濟陽城來陽路悅來客棧打聽一下。女兒有句話,先說與爹爹,這銀子,女兒賺來是要給我娘享用的。”

黎昕扇扇銀票,收入懷中。

黎重信第二天火燒火燎去了濟陽,他沒有去找樂逸宸證實,在他想來,樂逸宸什麼都聽黎昕的,幫着黎昕說假話騙他完全有可能。

黎昕要的,就是黎重信離開。一個月,足夠她做很多事了。

“逸宸,你陪我上一趟小倌館。”黎昕找來樂逸宸。

“不行,陪你上哪都行,就是不准你去找小倌。”樂逸宸咬牙切齒道。

“我不是去找小倌。”黎昕揉揉眉頭,她這麼小,就算是男孩子,也找不起小倌吧?

樂逸宸鼓着嘴,還是不願動身,黎昕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不願意陪我去,那我自己去罷。”

“你?”樂逸宸惱怒地看她,半晌道:“你非得找小倌麼?那你找我吧。”

看着他忽地一下扯開自己的衣裳,黎昕哭笑不得,實在不明白,這纔多大的孩子,怎麼就懂得那麼多了。

其實樂逸宸也不懂的,他只知道找小倌就是脫了衣服一牀睡覺,他連黎昕與同窗走得近都不樂意,自然不會讓黎昕上小倌館。

替樂逸宸拉好衣裳,黎昕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對樂逸宸道:“逸宸,我有我的想法,如果你不能無條件支持我,那麼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咱們的交情,就此了斷。”

這話重了,樂逸宸哭喪着臉,陪着黎昕進了清河的小倌館。

從小倌館出來,樂逸宸臉上多雲轉晴,心情好了,又好奇起來。

“黎昕,你這樣做是爲的什麼?”

“爲我娘討個公道。逸宸,這件事了了,我要離開清河。”黎昕望着靜寂的街面,悽清的聲音有難言的孤寂。

“我跟你一起走。”樂逸宸脫口而出。

黎昕默默地看着他,一個人獨闖江湖,黎昕是很害怕的,她是女子,即使她有百般心計,也無法掩蓋作爲女子的弱勢,這些年,幸得有樂逸宸一直在身邊陪伴,她的身份才得以掩飾。如果她女子的身份暴露,以這個社會對女子的岐視,她難有作爲。

她不得不離開,可樂母不見得會給樂逸宸跟她一起離開,她設了這一局,會徹底顛覆這個時代的人的孝道觀念。

果然自那天后,樂逸宸沒有再來找她。

黎重信上了趟濟陽城,來回只用了二十五天,去時十五天,回來時他只稍作休息,十天便回家了。一路上不停地怪包氏,爲什麼要自殺,女兒那天的臉色,他想想就悔,他怕女兒不肯給他銀票了。怪完包氏怪女兒,有那樣賺錢的才能,爲什麼這些年看着他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不出手相幫?他也不反醒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爲,黎昕要出手幫他,銀子多了,不過是往內宅娶進更多姨娘而已,況且他的信用太差,黎昕也沒法幫他。

清河城中醜聞等着黎重信,何氏在他離開這些天,戀上一個形容俊秀的過路書生,兩人縱情作樂,滿城閒言碎語。

本來看在她的酒樓面上,黎重信也能忍下來的,但是現在他爲了討好女兒,他決定休掉何氏。

“昕兒,爹爹把何氏休了,怎麼樣?正室就只有你娘一人了。”黎重信討好地對黎昕說。

黎昕心頭冷笑,包氏自縊身亡,就是爲了保住自己的正室地位,留給她嫡出身份。眼下她只冷眼看黎重信,不發一言。

宗祠裡,看着張狂的何氏被掃地出門,黎昕取出了銀票。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三張面額一萬的,一張五千的。黎重信眼睛眯成一條線,喜得快跳起來。

“爹爹,我說過,這銀票是賺給我娘花的,爹爹沒有忘記吧?”黎昕的聲音很輕。

記得,黎重信點頭,心道可是你娘故去,不就是我的了麼?

黎昕把四張銀票重疊好,黎重信激動地朝她伸出手。

“娘,女兒給你送銀子了,希望你在陰間衣食無缺。”

嘶嘶嘶……

“啊……”黎重信眼睜睜看着三萬五千兩銀票化爲紙屑。

“不孝兒。”黎重信怒極,朝黎昕揮手。

黎昕早有防備,一側身避過。又從袖袋裡摸出預先準備的一把匕首,冷聲地道:“各位叔伯作個見證,黎昕爲母不忿,沒有此等不仁不義之父,今日削髮還恩,從此以後,我黎昕,與黎重信,再無瓜葛。”

黎昕削下一束頭髮,在衆人還在呆愣之際,轉身出了祠堂。

天,無情地下起雨,黎昕在雨幕中前行。十二年了,她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個前世。她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

她畢業後與男朋友凌培中一起打拼下江山,她們的連鎖商場已經全部上了軌道,然後在那個雨天,凌培中騙她喝下毒藥後,對她說,他喜歡的是另一個女子,他想給另一個女子富足的生活,只是農家出身的他在城裡沒有人脈沒有根,只能利用她。他說:“舒雅,我也是沒有辦法,你能幹,你聰明,你在城裡有人脈,沒有你,我得奮鬥十年也未必有今天的局面。”

當時她問:“你不怕離開我,你的商場做不下去嗎?”

他說:“不會,我把替換的人都準備好了,你死後,死心塌地跟着你的人,會很快換掉。”

“可惜,你什麼也不會得到。”黎昕清楚地憶起自己當時沉沉的嘆息。那個男人,以爲什麼都算計好了,控制了高管,一切水到渠成,他卻忘記了,他那次重病,自己讓他簽過的那份文件,文件上清楚明白註明,商場利益共有人舒雅凌培中兩人,如果一人死去,則本商場拍賣,拍賣所得,全部捐獻紅十字會,活着的那個人不能得到一分一毫。

這份經過公證的文件,將會讓凌培中一無所得。當時要凌培中籤這份文件,是因爲她愛他至深,認爲若某天他死了,她必無法獨活,自己孤兒一個無依無靠,必隨他而去。

她剛發現來到這個世界時,心如死灰,是包氏一點一點慢慢溫暖了她。不錯,包氏懦弱無能,可是,她對於女兒的愛,卻是點點滴滴無處不在。

黎昕想像着包氏爲了保住她的嫡出地位,在見不到她最後一面時就自縊身亡時的心情,只覺心中打破苦膽,滿心滿眼都是苦澀。

“娘……”黎昕一路前行一路流淚,她悔恨自己往日對包氏太過於不假辭色,包氏在這個時代長大,沒有獨立自主的精神,真的不是她的錯。

坐在包氏的墳前,黎昕痛哭一陣,慢慢冷靜下來。接下來,她要考慮怎麼生存下去。清河是呆不下去了,離開清河,要不要找樂逸宸一起離開呢?

黎昕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泥地上划着,這麼多天,樂逸宸卻沒有來找她,是不是她家的醜事嚇着樂母了?想是樂母禁着樂逸宸不給來找她了。

黎昕臨行前想了想,來到樂府。

樂家房子卻賣了,新主人告訴黎昕,樂逸宸被樂母拖着上京城去了。

黎昕呆住了,愣神許久,她抹了抹臉,終於決定,獨自上路。

銀票撕了,黎昕身上只有幾兩碎銀子,她買了十幾個大饅頭做乾糧,又買了兩身粗布衣服,收拾了上了前往濟陽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