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如何?”

“妙的很。”

“妙在哪裡?”

“就在一個‘悍’字,簡直絕了!”唐宋簡直是拍案叫絕。

應該說唐宋還是有水平的,只不過他這話卻引起了朱敏嘲笑:“唐大總編當初只想將你往這條路上引,你說說看,有總主編趟出來的路子,你混這一行多容易?偏偏你少爺脾氣不肯,而且一副對小說不感興趣的樣子。可誰能想到呢,如今倒是主動往這些事上湊。”

宋文靜比較厚道,卻道:“這有什麼好說的,只能說虎父無犬子罷了,唐宋雖未在這上頭上過心。但是這一回看喬璉先生的小說,拿要點卻是拿的準準的!第一回的故事,還真就在一個‘悍’字上,堪稱一語中的。”

唐宋聽的得意:“還是文靜兄說話最得人意,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其實‘明君’二字也用的好,實在是反諷。不過具體起來還是‘悍臣’更加高明,對於這一幫臣子我原來想不到最恰當的形容,奸臣、弄臣、賢臣...甚至權臣都不是,畢竟有皇帝在上頭壓着,看着權勢大,實則不盡然。倒是悍臣,恰恰的呢!”

“強悍聰明,如狼似虎!”

唐宋的定論下的很快。

在《權柄》第一回發表完,立刻就掀起了對這一回文字的議論。其實這一回什麼都沒有說,就是一場大朝會,以及男主人公林崢自朝還家,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評價而已。

但是作爲內容主體的大朝會寫的足夠真,裡面的各種安排顯得井井有條,內閣、六部、言官、太監、皇帝,各種人物粉墨登場。每個人因爲職責不一樣,利益團體不一樣,說的話做的事也就不一樣了。

每一個人都話裡有話,每一個看似荒誕不羈的轉折背後都是身後的官場哲學。連翹經過了大量朝堂文的薰陶、官場文的感染,上下五千年真實歷史的影響,這一段寫的極其華彩。

“看似疏可走馬,實則密不透風。這些人說話做事看起來似天外飛仙,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實際上隱藏在之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和背景等待補充,透露出來的訊息也大的驚人,直逼的人喘不過氣來!”宋文靜也是不住地嘆。

然而這才哪裡到哪裡,第一場朝堂戲固然精彩,可那隻不過是開胃菜而已!隨着《權柄》的持續連載,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徐徐展開。

《權柄》的開場是借鑑了《大明王朝1566》,當然,照搬是不可能的,因爲連翹也沒有那個記性記得一部冷門的歷史劇。之所以對這個有印象,還是當初爲了將歷史穿越小說寫的更好——她不在乎電視劇內容是不是真實,歷史穿越小說本身就比電視劇更加扯淡。

所以連翹的借鑑只不過是一個空殼子而已,一應內容還得自己填充。

而電視劇中開場朝會,滿朝官員因爲錢的事情鬧的不可開交。清流本來也是死死抓住這一點不放的,奈何清流中有不少新生代的年輕人,朝堂閱歷自然不如一些官場老油條,說着說着就帶偏了。

錢不夠了,無非就是要開源或者節流。一般的做法是在節流的基礎上開源,但是嚴黨一夥肯嗎?他們一夥夠貪的了,既然背上了天下第一奸黨的名聲,好歹要落到好處吧?而這好處正是大把大把的錢財。

好吧,就算嚴黨一夥改邪歸正了,願意節約國用,願意少貪一些錢。可是他們願意,也該問問嘉靖皇帝願不願意!

他們靠的就是弄錢以及縱容嘉靖才獲得瞭如今的權勢地位,丟掉這一點了,恐怕‘乾爹’不樂意呢!

所以接過清流的話題,他們立刻就說起了開源的事情,至於節流,那就當成是什麼都沒有聽到就是了。

電視劇中用了一個名叫‘改稻爲桑’的政策,說的是織造局和外國人通商,絲綢可以賺很多錢,而且市場非常廣。阻止織造局賺錢的不是市場,而是本身的生產能力——產能不足是限制賺錢的最大原因。

於是提議,將浙江一半稻田改爲桑田,這樣可以大大擴大蠶絲產量,這樣絲綢也就有了着落。國家賺的到錢,什麼財政危機不就都沒有了麼。

換成現代社會的意思,就是改糧食作物爲經濟作物。只要路子走的對,對於國家、地方政府和百姓都是有好處的...但是這在古代,便只能成爲一個‘惡政’。

連翹覺得‘改稻爲桑’這個點很好,就保留了下來。‘改稻爲桑’原本歷史上是沒有的,是編劇爲了戲劇張力虛構的。不過虛構的很好,‘改稻爲桑’其實就是象徵着古代的土地兼併,而且是將一件延續很多年,慢慢侵蝕國家的事情以一種迅速而衝突巨大的方式表現出來,這其實是適應了電視劇的體裁,也更有可看性。

開國之初的時候,因爲人口銳減,連年的戰爭又使得原本的地主不再是地主了。所以新的皇帝登基,將大量的土地分給普通人,國家基本上沒有佃戶,以自耕農爲主體。這個時候耕者有其田,自然辛勤勞作家有餘糧,百姓安居樂業。

但是在王朝中後期,人口越來越多,土地兼併越來越嚴重,大量自耕農淪落到身爲佃戶。窮的人越來越窮,窮到一無所有,窮到拿命去勞作,依舊只能餓到活不下去的時候,就是揭竿而起之日。

爲什麼說華夏的農民起義,千古以來就是爲了一塊田,原因就在這裡了。

而土地兼併是一件很緩慢的事情,而‘改稻爲桑’其實就是將這件事在具體的區域具體的人中間激烈地爆發開。

‘改稻爲桑’聽起來是一件好事,國家增加國用,老百姓也能因此獲利。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經濟作物當然要比糧食作物有前途。但是站在古代人所處的環境中,事情卻沒有那麼簡單。

古代人不像現代人,有了錢哪裡不能買來糧食。浙江省一半的人不種糧了,那麼大的糧食缺口,糧價會漲成什麼樣?朝廷說的好是會調糧,但是稍微有點腦子的就應該知道,這中間貓膩太多,更大的可能就是成爲糧商以及糧商背後大人物賺錢的屠宰場!

況且就算是有錢就能買糧,錢又在哪裡?那個時代的老百姓都是很窮的,青黃不接的時期尚且要餓肚子,自然說不上有存糧存款這些東西了,實際上寅吃卯糧纔是常態。

‘改稻爲桑’是不可能立見成效的,須得等上三年才能桑葉換錢,這三年裡老百姓吃什麼?其實這就是提出這個建議的人,用心險惡之處了。三年裡面沒有積蓄的升斗小民支撐不下去看就只能賣田,不賣田就活不下去。

這種情況下完全是買方市場,買方可以使勁地壓價。原本田價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就能夠買到田,然後種植桑田...這不是血賺,什麼又是血賺?

這些買方說到底就是朝堂上的大佬,大臣或者皇帝都有...他們不會親自動手,但是他們手底下有人麼。

這麼個過程其實就是典型的封建時代土地兼併的套路——在荒年間或者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平頭老百姓堅持不下去了,只能賣田求得暫時生存,於是地主們低價買田。到了後來就是佃戶越來越多,地主越來越大。

連翹接下來的內容就是描述這些,描述‘改稻爲桑’在實行過程中的種種博弈。有黨派與黨派之間的,有個人與個人之間,也有個人內心之中的。

說實在的,土地兼併那一套,在封建社會並不是什麼稀奇的論調。爲什麼國家一直想要儘量減少土地兼併?除了儒家愛民思想中本來就有照顧弱勢小民的傳統,也在於混官場的人裡頭不少聰明人,他們早就看出來了土地兼併的危害。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知道的這樣清楚又是另一回事!

後世,只要是正經經過教育的人都能明白這些,但是在古代並非如此。哪怕是以科舉爲業,立志將來修身治國平天下的讀書人,也不見得真的弄明白了。

好多官員都是死讀書一輩子,當官得帶着師爺跑的貨色,還能有什麼指望呢?

而喬璉在《權柄》中就是將這件事擺開了揉碎了,再輔以實例進行教學,只要不是蠢的無藥可救的,都應該明白的。考慮到這個時代識字相比後世是有門檻的,天然淘汰了一批蠢人,所以這種讀者非常少。

明白這個道理之後所有人感嘆是不同的,底層一些的民衆不免心有慼慼,同時覺得喬璉這個作者真的很有水平,過去不懂的事,現在卻是豁然開朗。而上層一些的士人也頗爲意動,才懂得其中道理的人自不必說,就是原本就懂得其中關竅的也免不了感嘆。

“這個喬璉見機真是明白,懂得這個道理的人,辦事能力再怎麼差,怎麼也能爲一方幹吏了。”

但是相對於那些博弈,關於‘土地兼併’的分析就只能算是小菜了。

在這一場博弈中,故事分爲了三條線,一條在京城的皇宮內院、內閣值房之內,這是大佬們的博弈。一條在浙江地方,這裡是具體執行過程中各方執行方的博弈,同時也是小民在各方勢力壓榨下求生的現狀。

兩京一十三省,到處都是無立錐之地之小民!就連號稱富甲一方的浙江也不例外。

最後一條線則是在男主人公林崢身上,在這一塊的內容中他身爲一個翰林院小官,並沒有直接參與其中,只能說是一個旁觀者。正是他用自己超高的政治智慧觀察,從他的角度,讀者才能將自己沒有看清楚的東西看的一清二楚。

原來那些微妙的言語試探,竟然有着這個意義。

原來朝堂的種種出人意料,其實是在意料之中。

原來撥開重重的雲山霧罩,會這樣的撥雲見日豁然開朗。

看不清楚的朝堂,哪怕是官場上官員都覺得弄不懂的官場智慧,被一個寫小說的抽絲撥繭出來——這也是奇了!

其實《權柄》寫到這裡,雖然水平比《文魁》要高,但其實並沒有《文魁》那麼討喜。《權柄》開頭主人公林崢還在翰林院呆着呢,這不是他的舞臺,而沒有他的力挽狂瀾,剩下的就是朝堂的複雜與沉重了。

不管大家怎麼擡高,也改變不了一個現實,就是大家總願意看輕鬆一些的文字。

但是連翹還是沒有做出改變,依舊這樣寫了。一個是這個時代的讀者並不是後世的網文讀者,對小說的取向並沒有那麼單一。而且說到底,名聲也是一種隱形的財富。

另一方面,《權柄》又不是通篇這樣,過了開頭這個檻,接下來就要任憑男主人公信手施爲縱橫捭闔了!